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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古董衣店》CHAPTER24 奥莉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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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买瓶香水。”一位英俊的男士穿着深色西装,戴着费多拉软呢帽,看着柜台里的陈列说,“是给一位女士的……是我妹妹。”

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结婚戒指。“您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香味吗?”

他扯了扯衣领说:“我恐怕不怎么清楚。”

我给他看了一瓶中等价位的薰衣草香水。在店里工作三个月了,我对这种已婚男人买香水送女友的把戏看得太多了。“这个味道很可爱,也很清新。”

“我想让她感觉到被人重视的快乐。”

“好,如果您不介意多花点钱……”我转向身后的玻璃柜,选了一种店里最贵的香水。“女孩子们总是喜欢来自巴黎的最新款香水。”

“能包装成礼品吗?”

“当然可以。”

“还有……”他抓了抓自己左边的眉毛,“你能不能把它送到尼克博克酒店?”

我让自己的声音一直保持冷静。“没问题。”

“我需要它出现在今天晚餐的时候。”

“我向您保证,它会准时送到酒店的。”我愉快地微笑着,递给他一张印有商场名首字母的淡紫色卡片和相应的信封。他在卡片上写上文字,塞进信封,密封起来。我希望我能告诉他这样做不合乎道德,但我只是接过他的钱,向他表示感谢。

午休的时候,外面天气很冷,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乳品店,点了份牡蛎汤。乔、安吉丽娜以及其他一大群人坐在拼在一起的两张桌前。我坐下后发现,不出所料,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讨论那条重磅新闻:哈里·肖已经被撤销了谋杀罪指控,被当作精神病罪犯送往州立医院,那间收容所碰巧就在冷泉港北面。接下来的几周,医生会对他的精神状况进行评估和诊断。我静静地喝着汤,听他们争论这次的法庭判决。

“很显然,他发疯了,”乔认为,“不需要专家的诊断就能看出来。但关键在于,他杀了人,应该把大牢坐穿才对。”

“你错了,”露西不再玩她的手帕,反驳说,“关键在于他是否蓄意杀人。”

“他冲别人开枪了,不是吗?”一个卖家居用品、常向顾客展示真空吸尘器的年轻人说。

“但这是激情犯罪,”在库管房工作的一个女孩坚持认为,“他是在捍卫妻子的荣誉,你不能惩罚一个为了爱情而犯罪的男人。”

我忍不住加入进来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激情犯罪就应该被原谅,他可是残忍地杀害了另一个人啊。”

安吉丽娜揪住我的话题继续说:“这也许是因为你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激情。”

我一脸绯红,有几个人放肆地大笑起来,乔或许也在笑——我可不想知道他有没有嘲笑我。于是,我低下头,慢慢搅动自己的汤,像是要在肉汤里找一颗珍珠。

“不好意思,奥莉芙,”安吉丽娜说,“随口说的,你别当真啊。”

我点了点头,幸好这时候卖吸尘器的男人又把话题扯回了哈里·肖。“他们把他锁进疯人院以前,还请他在菲什基尔的一个酒店里大吃了一顿。”

“那一顿饭他肯定吃得不好。”露西说。

我现在也没什么胃口了,但还是强迫自己把汤喝完。正如昂德希尔女士第一天对我讲的那样,重要的是保持身体的健康。

安吉丽娜和我走在回商场的路上。“我在那儿不应该嘲笑你的,对不起,你肯原谅我吗?”

我双臂交叉在胸前,护着外套,抵御着外面的寒冷。“当然了,我想其他人可能都忘掉你的笑话了。”至少我希望他们都忘掉。

“你真讨人喜欢。”

“天啊,冬天真冷,你不怕冷吗?”我还是感觉到受伤,但不想就此事纠缠下去了。

“二月是个讨厌的时节,”安吉丽娜说,“让人觉得冬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一样,但是,下周我就要排练春季的时装秀了。”

“春天不错。”

“很难想象,穿着这些茧绸的裙子和棉服出门会多么难看。幸好明天是星期天。你明天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我一直希望去麦迪逊广场花园看电器展览会。员工协会有免费门票,但我去的时候,秘书说已经没有了。”

“这太糟糕了。展览会听起来很好玩啊。”

我们走入了暖和的商场。我回到自己的柜台,希望能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克服午后的昏昏欲睡。下午总是过得特别慢。二月是一年中有名的淡季,最近的天气也对生意没有任何帮助。好不容易到了商场打烊的时候,我走到更衣室,发现安吉丽娜正等着我。她拿起两张票说:“你还想去吗?”

“电器展览会?开玩笑吧!你怎么弄到的?”

“协会秘书喜欢私藏几张票备用。有时候,最后关头再去她那儿检查一下,是个好主意哦。”

“原来是这样啊。我想去看展览会。”除了安吉丽娜,我不愿意和其他任何人花一天时间相处,即便她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从未经历过激情时刻。

走到商场门口时,警卫告诉我们,最好带一把伞。可我们都没有伞。“你们麻烦大了,”他说,“看那些乌云,马上就会有倾盆大雨的。”

安吉丽娜打了卡。“早上的天气不是还挺好吗?”

我也打了卡。“早上可过去很久了。谁还记得早上的天气。”

我们走到外面,狂风卷起我们的裙子。“警卫是对的,”我们看着天空,安吉丽娜说,“是要下大雨了。最好坐地铁吧。”

“我觉得还是电车好。”我心里默默地从这周的预算里减去票价。我们并肩而行,大风吹得我们只能低着头走路,膝盖下的裙角摆来摆去。我一手紧紧抓住裙子,避免它被风吹起来,一手捏住帽子。走到人行道的时候,雨滴落了下来。警察示意我们过马路,于是,我们和其他行人赶紧挪动,从送货卡车的挡泥板和马车之间找了条路通过,马车司机正在尽力拉马,不让马匹前行。

在街道的另一边,马车在剧院前一字排开。门卫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把许多行人拦在路边,让一位戴着钻石头饰、穿着貂皮大衣的女士从马车里走出。我们身后有人嘀咕,那是范德比尔特·惠特尼[19],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雨越下越大,洒在我们这些可怜的穷人身上,那边一位举止姿态像王子一样的戴白手套的男子,护送着贵妇走入雨篷下。很快,这对穿着华丽的男女消失在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再糟糕的天气似乎都和他们无关。

当这位穿着貂皮大衣的贵妇毫发无损地走进剧院,门卫才放人们通行。我和安吉丽娜继续往前走。一阵风将雨丝刮在我脸上,又一阵,吹走了我的海獭皮平顶帽。

“我的帽子!”

我们看着帽子飞到了街上,这时电车经过,压过了帽子。我的帽针从头发上垂了下来,只好扶起帽针,继续向前走。走到街角的时候,一道闪电劈过半空,狂风暴雨更加肆虐。我们冲过瓢泼的大雨,在一个小小的雨篷下暂时安身。站在那儿,像从河里捞起来一样,头发都湿透了。

这时,有辆电车在靠近,我对安吉丽娜说:“我们应该跑过去坐电车。”

“你上不去,车上都塞满人了。”

“不如走路算了,反正都湿透了。”这样我晚上至少不用洗衣服。

“这么做会送命的。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家呢?这样我们明天就可以一起去看展览了。地铁站就在街对面。”

我从来没有坐过地铁。“你真好,但我不应该去打扰你。”

“如果我觉得你会打扰我,我就不会邀请你了。”

“你真是太好了。”我盯着地铁站的入口看。几年前,我曾读过第四大道修地铁时发生的那次事故:炸药爆炸,塌方,有人受伤,有人死去。艾达姑姑喜欢说,地下住着魔鬼。我想亲自下去看看,而且,还能看看安吉丽娜是如何生活的。“你有自己的公寓吗?”

“也不算什么公寓,但好歹是自己的房间。”

“那么,好吧,谢谢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安吉丽娜笑了。“我这都是为自己考虑呢。我希望你身上的一些闪光点能够感染到我。”

“如果等会儿我烘干了,那些闪光点还没有生锈的话,你就随便拿吧。”

我们穿过大街,沿着水泥台阶向下。支付5分硬币后,把车票给验票员,和其他人一起,在一个拥挤的站台等候地铁。火车越来越近,低沉的隆隆声逐渐变成金属发出的可怕尖叫。当警卫打开门,我们就冲了进去,把自己塞进已经拥挤不堪的车厢。

地铁在隧道中急速前行,我被周围的人挤成一团,唯一能看到的是面前的一张广告,广告上画了一支巨大的雪茄。在地铁里看到这样的广告有些荒谬。了解一个男人,要看他的朋友;抽我们的烟,你会找到最好的朋友。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广告词,想从中读出点儿新东西来。

地铁尖叫着停在阿斯特广场站,我们被人群裹挟来到了大街上。天色更加阴沉,雨也停了。潮湿的街道反射出路灯的光亮。我深深地呼吸,感谢如礼物一般的新鲜空气。

我明白,我们马上就要走在东区贫民区的街上了,于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阿斯特广场距离商业购物圈南面只有几个街区,但当我们向南走过库伯联盟学院时,我感觉像是来到了异国他乡。鲍里街上,手推车小贩们点着煤气灯,在街道两侧的水沟旁叫卖。在有轨电车的三条轨道之间,汽车、货车和马车混在一起,又开出了许多车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在这么小的一个区域里,有这么多车辆,这么多人在跑来跑去、互相避让。

我们很快就转了个弯,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那边有一栋六层的公寓楼。尽管这附近没有办公建筑和高层住宅楼,但我仍然有封闭的压抑感。黑色的金属消防通道弯弯曲曲地盘在单调、肮脏的公寓楼上。人行道上堆着一摊潮湿的垃圾。我们在门口停下,旁边是家卖烟的小店。大厅里黑黢黢的,只有一盏闪烁不定的煤气灯有些光亮,我和安吉丽娜一前一后走上狭窄的楼梯。她手中的钥匙晃动,打开了一扇门锁,安吉丽娜推开了大门。

我跟着她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不好意思,这里很乱。”她说着,拿下湿乎乎的帽子。

“我觉得你不需要抱歉啊。”

“我没时间收拾,所以就这样了。”

我看了看四周:宽板的木地板,很低的天花板,只有一些最简单的家具,还有一个小煤炉和一条水槽,应该勉强算是厨房了。房间后面的凹处放了一张床。粉红色的小地毯镶着黄边,正中间绣着一朵大花。一排精心装饰的小帽子挂在墙上。晾衣绳上挂着淡粉色的床单,将房间隔成了前后。

“你把房子收拾得很可爱,真的挺可爱的。”我特别喜欢房间里绿格子的墙纸,上面有紫色的玫瑰花。

就在我甩动湿头发的时候,安吉丽娜掏出一枚硬币,放进燃气表里,打开了暖气。我不知道她怎么能负担得起公寓的租金。她从来没有提过她有什么绅士朋友。我希望她有别的办法。

“坐下,脱鞋。你得把这些湿衣服脱掉,我给你找个睡袍吧,这样你就能换衣服了。”

我们轮流用了楼下大厅里的卫生间,并在粉色帘幕后换了衣服,在那后面,安吉丽娜有一堆衣服挂在挂钩上。她把我的湿衣服都挂起来晾干,却突然发现我似乎少了件衣服。“紧身胸衣呢?”

“我受不了胸衣。”我说着,把头发扭在一起,盘在上面。

“不穿胸衣,我就觉得像没穿衣服一样。”

“穿上它,你怎么呼吸呢?”

“很简单,多呼少吸啊。”

我笑着说:“我永远无法理解女人为什么愿意为这些外在形象受苦。”

“可是当痛苦结束时,你就能享受它的好处了,”安吉丽娜带着一丝妖邪说,“我喜欢让男人慢慢解开我胸衣的扣子。”

我的脸又红了。安吉丽娜放纵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忘记了你还是个天真的bambina[20]。吃点东西,暖和一下怎么样。你喜欢意大利面吗?”

“我喜欢通心粉和奶酪。”当她向炉子走去时,我一下子有了食欲。

“我这儿可没奶酪……但我有瓶西红柿罐头,还有些蒜。”

“这太好了。”我一直想吃黄油、奶酪什么的,但我不能说出来。我从来没吃过用西红柿做的意大利面。

安吉丽娜烧了一壶水,接着切碎了蒜,在平底锅中倒入橄榄油。我一直以为橄榄油只能用来做沙拉酱。油烧开了后,她放入大蒜,嘶嘶直响,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当她用开瓶器拧开西红柿罐头时,我仔细看了看她房间里的布置。她的书桌上放了一顶草帽,草帽边上挂着各种羽毛、不同颜色的丝带,还有金属丝和胶水。房间的角落里还放了很高一摞帽盒。“看起来你有手工制帽的天赋啊。”我说。

“很多都是买来的。”她把西红柿倒入锅里,“我自己模仿商场里的帽子做复制品,当然挺省钱,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去买。好啦,菜炖好了,可以放意大利面了。”

我以前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做面条的:细细的面太长了,她就把面折成两半放进锅里。当她把面条捞出来时,我发现这一碗浓稠的糊汤面我实在难以下咽。

“味道挺好的。”我尽量不想让场面难堪,只好把面往嘴里捞。

“谢谢,我经常给自己做饭。”

“你妈妈教你做饭的?”

“我猜你就会这么说。”

“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真不错,但一个人不感到孤单吗?”

“乔住在隔壁。”她指了指外墙。

“就在墙那边?”一只蟑螂在墙纸上爬来爬去,但我装作没看见。

“你要我请他过来坐坐吗?”

“千万不要。”

“真的吗?”

“当然啊。”我想让她开心一下,便说,“其实,我经常会想,如果有兄弟或者姐妹是什么样的感觉。”

“亲爱的,没有兄弟姊妹的人生也是完整的。像我的四个兄弟,都是些自大狂。除了乔,他喜欢告诉我怎么让生活变得更美好,而且他是我们兄妹几个中长得最好的。”

“除了他的姐姐,”我说,“我打赌,肯定随时有男人为你着迷吧。”

“我猜,只是有时会有人喜欢我吧。”

“现在有吗?”

“这个嘛……”她的声音变低了,把头发缠绕在手指上,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太确定。

“你不必回答我的。这是你的事情。”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猎物。”

“那就好。”

“而且,他很有钱。”

“那更好啊。”

她放开手指上卷着的头发。“不然,我怎么能自己租得起房子?”

我尽量表现出快乐的样子。“他帮你付房租?”

“是啊,他很慷慨大方的。”

“挺好的。”

她扬了扬眉头说:“你觉得很惊讶?”

“没有啊。”

她把眼睛眯起来,似乎看穿了我不赞成她这样做。“你觉得我这样做是错的。”

我不认为她这样是对的,但我不想反对她。“我觉得这是你的决定。你怎么遇到他的?”

“他在商场的时装秀上看到了我。表演结束后,他请我吃饭。你知道我们去了哪儿?马丁咖啡馆。你能想象吗,我和那些富人们坐在一起呀。”

当安吉丽娜描述她在马丁咖啡馆吃饭的场景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袭来,我似乎又回到了住在曼斯菲尔德酒店时的光景。我现在怎么会这样,吃着意大利面,和一个很轻易就可以勾引到手的意大利女售货员亲密无间?

“你爱上他了吗?”我问。

“我挺喜欢他的。”

“你不希望嫁给他吧。”

“哦,他发疯一样地想娶我。爱到了想要我们放弃一切,搬到巴黎去住,这样我们可以在咖啡馆里悠闲度日,和艺术家们聊聊天,喝一下午的酒……”

“听起来挺浪漫的。”

“可这样顶多几周,接着我就只想回家了。”

“你可以在巴黎看时装秀,去商场买新衣服。”

“这么说的话,还挺有诱惑力的。”她站起来,收拾桌子,“但我觉得现在这样,每天都能看到他就已经挺好了。”

晚上,我和安吉丽娜挤在一张床上睡,我背对着她,手臂盘在胸前,尽量一动不动。我从来没有和人睡过一张床,可不想一不小心碰到她。

“你最怕什么呢?”安吉丽娜问我。

我凝视着黑暗,想了会儿说:“分娩。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去世了,我外婆也是在生她的时候去世的。”

“天啊。那你不想要小孩了吗?”

“我迟早会骑着木桶横渡尼亚加拉大瀑布的[21]。你最害怕什么?”

“身无分文,”她回答说,“在救济院或大街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希望我能诚恳地安慰她,告诉她这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生活是如此可怕,如此不可确定。”我们静静躺着,我诅咒着这个无情的贫富分化的世界。为什么舒适和快乐的生活对一些人来说是那么容易,而另一些人仅仅为了活下去就要自甘堕落?“你弟弟知道……你那位绅士男友吗?他就住在隔壁,似乎很难保守住这个秘密啊。”

“正是我的这位绅士男友,”安吉丽娜苦涩地说,“让乔住在隔壁的。一开始乔在家里住,我介绍他来商场上班,结果让他发现了。Madonna mia[22],”她眼睛转动,继续说,“乔威胁着要告诉父母,还说要杀死那个把我变成妓女的男人,所以我就让我的那位绅士暗中活动一下,他给乔安排了我隔壁的这间公寓,让乔可以‘照顾我’。”

“这样乔就满意了?”

“哦,乔很高兴。我敢肯定,如果他有钱的话,他也会这样对他的女朋友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男人们会根据实际情况是否能满足自己的需求,来调整他们对一个女人的看法?”

“是这样的。”

“这真让人恼火。”虽然如此,但我还是不喜欢安吉丽娜因为钱就出卖了自己的肉体。

与此同时,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妥协的。她怎么会允许这个男人进入她的身体?那种感觉会好吗?不疼吗?她经历过性高潮吗?他究竟会给她多少钱呢?

我试图安慰自己,有一天我会知道这一切的,而且我觉得我自己很幸运,找到了一个像安吉丽娜这样的和善活泼的朋友。黛西太彬彬有礼、知书达理了,安吉丽娜更通达人情世故。没过多久,她平稳的呼吸就慢慢将我也带入了梦乡。

“能借我一顶帽子戴吗?”在我们出发去看电器展览会时,我想起了我那顶被电车轮子压碎了的可怜的白色水獭皮平顶帽。

“不好意思,”安吉丽娜的眼中闪着调皮的光,“我没有多余的帽子。”

我撅起嘴说:“求你了。”

她假装怜惜地说:“我想,只有一顶多出来的帽子,你只能戴一天。”

我看着散落在她公寓里的许许多多的帽子问:“我应该怎么来选一顶呢?”

“我能建议你戴这顶吗?”她从墙上拿起一顶镶着青绿色天鹅绒边的羽饰丝绒帽。“或者……”她又选了一顶有着长长的粉色和绿色丝带的黑色宽边海獭皮帽说,“戴这个?”

“它们都好可爱。这顶羽绒帽更不可能被风吹走……”

“但是这顶海獭皮帽的宽边能挡雨哦。”

“嗯,这丝带真好看,你帮我决定吧!”

“要不我们一人戴一顶,吃午饭前再换过来戴吧。”

“太好了!”

“现在我们快走吧,不然可就没时间看展览了。”

跟着安吉丽娜走出门,我想起乔就住在隔壁。想到他就在我几步之遥的地方,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好笑。我让安吉丽娜下楼的时候走在前面,偷偷瞄了一眼乔的房门。我不想让她看见,她肯定会觉得我喜欢上了乔,因此而取笑我。事实上,我觉得安吉丽娜更有意思。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带你们一窥未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领着我们穿过一楼最受欢迎的展厅:一切都由电力控制的一整间现代化公寓的模型。所有的细节还原都很精确,比如说壁炉架上的小摆设,书架上放满了经典图书,空空的房间里摆着注定要浪费掉的巧克力。我简直不敢相信,创造这一切纯粹只是为了一场展览秀。

最后一个房间最让人印象深刻:布置着最新厨具的厨房。“衣服可以随意水洗、漂洗、烘干、熨烫。”年轻女郎把电动洗衣机一开一关。她说话的时候似乎不假思索,我觉得她也很像是一台机器。“温度可以设置得很低,这样可以将食物储存好几天。”她打开冰箱门说,“不再需要送冰的人来了。”

“很快,电力将成为我们新的仆人,”我们的导游总结说,“甚至你们现在的仆人有一天也能用得起的。”大部分观众都在笑。

当我们离开这间公寓模型的时候,自动钢琴正在演奏着《她从运冰人那里得到的只有冰》。

“和这些机器一起生活,想起来真可怕。”我们一边走,安吉丽娜一边说,“人们不会接受这样的生活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有什么比烛光晚餐更浪漫的呢?”

“这种浪漫还是可以保留下来的。只需要把吃饭时的灯光调暗一点,可以想象得出,这很容易做到的。”

“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希望能有仆人为我服务。”

“也许有一天你会心想事成的。”

我们通过一个展厅,看到了卷发器、减肥机、咖啡过滤器和烤面包机。女人们都充满艳羡地盯着这些新机器。我和安吉丽娜想得不同,我怀疑未来的人们会拥抱这些新玩意儿,百货商场里会为它们腾出大片大片的空间。

我们停下来看一个华夫饼烤模如何做华夫饼,这浓郁的香味让我们想起了午餐。在品尝了一块免费且美味的华夫饼后,我们快步走向门口,向餐厅走去。“你不觉得这很诱人吗?”我试探着问,“生活在这样一所房子里,房子里的机器就能帮助你照料一大家子人了。”

“一所房子?那可得在郊区了,可以让一群孩子四处乱跑是吧?不,我是一个城市里的女孩,如果我结婚的话,我也不想要儿子,我只想要女儿。我一直希望我能有个姐妹。看看我妈妈这一辈子,得养活我们这么多儿女。当然啦,我们是天主教徒,所以她这一辈子要么在怀孕,要么在养小孩。我可不想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少要孩子的原因。”

“我不知道能不能问,你怎么能限制这事儿呢?”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在公众场合里问了这样的问题。

“我的男朋友会确保这事儿的安全的。”

“他用了你提过的那种橡胶袋?”

“不,他不喜欢用这种东西,所以他送我去看了住在城外的高级医生,医生给我做了全身检查,给我装了一个子宫帽。”

“那是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在纽约市的人群里说如此私密的话题,但在僻静的冷泉港里,没人愿意和我交流这些重要的事情。

“也像一个橡胶套,不过是给女人用的。放在阴道里,可以挡住他的精子。”

“听起来非常不舒服啊。”

“把它放进阴道里,你完全感觉不到里面有东西。无论如何,要控制这事儿总是有些烦人——当然,也可以用那种老式的办法。”

“是什么?”

“你太天真了!”安吉丽娜笑着说:“那种老办法是让它出来,不能太晚了。”

“太晚了?”我猜她的意思是在高潮之前。加尔布雷思医生的书上说,男人和女人都需要高潮才能怀孕。

“他们说,”她接着说,“例假的时候是你最好的机会。”

“最有可能怀孕?”

“最有可能不怀孕。”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医生这样告诉我的。”

“谢谢你对我这么坦率。老实说,每次说到男人,说到那方面的事情,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性吗?”

“是的,”我不好意思地说,“你这么通晓人情世故。”

她笑了。“我的家人肯定会说这是邪恶,不是人情世故。天晓得,如果教会里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话,我现在做的事肯定会让我下地狱的。”

“我觉得,那么多人鼓吹宗教,只是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罢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至少我希望如此。因为我现在已经不去教会忏悔了。我觉得向牧师告解说自己是个罪人,就是在自己折磨自己。你觉得我这么想很可怕吗?”

“一点儿也不可怕啊。把我养育大的姑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认定什么是上帝的旨意,什么不是,毫不犹豫地向我们宣称。但我总觉得这很可疑,我们仅仅是肉眼凡胎,又怎么能确定无疑地宣称知道上帝的旨意呢。”

“你说得很对,我就说得没这么好。你可能还不太了解男人,奥莉芙,但你肯定很聪明。”

“哎呀,谢谢你。”听到她这样说,我有些得意扬扬。这时,我们走到了餐厅。“啊,天啊!”很多人在餐厅前排起了长队。

“这么疯狂啊。”

“要不我们离开这儿,到附近找个其他餐厅吧。”

“我太饿了,还是等等吧。”

“我猜我们很快就会排到的。”我看到了餐厅里有许多桌子。

但我猜错了。由于餐厅里的视野不错,有位子的食客们似乎都很乐意一直坐着不肯走,也不管外面排队的我们又累又饿,完全无视我们的敌意。

“我差点儿忘了。”在我们排了一会儿队后,安吉丽娜说。她取下帽子。这提醒了我,我也跟着取下帽子。我们交换了帽子,周围的人们都困惑地看着我们。我们都觉得交换后的帽子更适合自己。

“我有个疯狂的想法。”换完帽子后,安吉丽娜说。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是什么。”

“你答应我,一定不要笑。”

“我答应你。”

“总有一天,我要开一家自己的女帽店。在某个优雅的地方,比如说第五大道上,在那儿我可以把自己设计的帽子卖给特定的高端客户,或者开在第六大道上,虽然那边的客户不是那么高端。”她温和地一笑,继续说,“甚至,也可以开在鲍里街上,如果只能如此的话。当然,这只是个白日梦。”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经营一家商店。”

“你可以学习啊。”

她摇摇头说:“我肯定是个很差劲的商人。一做生意,我就没了好的判断力。”

“即便是销售你自己做的产品?”

“特别是这方面,我肯定完全没判断力。”

我们终于找到地方坐下了,又等了很长时间,侍应生才过来问我们点什么菜。他匆匆离开后,我们都担心点的东西再也上不来了。“我不觉得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我说,“我能问你一些个人问题吗?”

“随便问吧。能回答我就告诉你。”

“他给你多少钱?”

她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低下头,不再看我的眼睛。“很多。”

“我想不出来,那会有多少。”

“通常,他和我度过一夜后,会给我5美元。”

“我能问一下,他给你的是什么?”

“现金。”

“哦,怎么给你呢?那不会很尴尬吗?”

“我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他会把钱塞进我的钱包。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安吉丽娜终于直直地盯着我看了。她说:“能够用瓷质浴缸,而不是蹲在铁皮桶里洗澡,让我恨不得掏钱给他。他在广场饭店有一间房,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在中央公园旁边刚开的大酒店。”

“真的吗?”我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不满,希望她说出点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

“所有东西都那么棒。只需要按动一个小按钮,就能冲洗马桶了,你能想象吗?”

她首先说的是马桶,这让我不禁一笑。“那真是一个奢侈品。”

“你应该看看那边的房间,所有的家具都优雅极了,那么华丽的大理石壁炉。他的房间在十四楼,站在窗前,能看到非常漂亮的景色:人行道上徘徊的行人都是小小的,车辆穿梭,马车在公园前排队,第五大道上有那么多的豪宅……”

“听起来真不错。”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从曼斯菲尔德酒店出来后无处可去时的样子,当时广场饭店肯定不会让我入住的。

“最妙的是,我们可以给厨房打电话,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他们都能把食物送上来。他让我照着菜谱随便点,不管有多贵,然后呢,一个侍者就会推着带轮子的餐桌把美味送到我们的房间。”

“挺好玩的。”我说着,又想起了早餐从升降机里送上来时的乐趣。

“如果有一天他抛弃了我,我真不敢想象,又要回到以前数着钱过日子的生活了。”

“你现在肯定存了不少钱吧。”

“你猜猜,会是多少呢?”

“我不知道。”我胡乱瞎猜了一个数字,“200美元?”

“要有这么多就好了!差不多快有50美元了吧。”她说出这个数字,就好像在承认一桩罪行似的。

“好大一笔钱。”

“我应该存得更多才是啊。好像总有些要花钱的地方。”

“没错,也许你应该定个什么计划才行。”

“目标是什么?”

“你的开店梦想。你要知道需要多少钱才能把生意做起来。”

“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始啊。”

“我们假设,一个体面的门面每个月的租金是20美元,再加上煤和油的成本,嗯,还有食物、衣服和其他必需开销,每月至少需要30美元。”

“这么多?”

“要做好生意,既要保证身体的健康,又要注重形象,所以,该花的钱都得花。”

“我觉得没错。”

“把每月花费乘以十二,你就大致了解了一年需要花多少钱。还有些一次性的支出,比如说家具,还有商业保险……还有,别忘了原料供应的花费,这样你才能把帽子卖好呢!”

“天啊,光想想这么多事,就让我忙不过来了。你真的很有商业头脑啊,不是吗?”

“我说的大部分都是常识啊。不过,我从父亲那儿学到了一些东西。”

“何止一些东西啊。我想说,我们成为合作伙伴,你觉得怎么样?”

“合作伙伴?”

“这会相当不错的!我们一起开一家帽子店,我负责工艺制作,你负责业务。”

“但我对开店的事情也一无所知啊。”

“你知道得够多了,你很聪明,判断力又好。”她用手握住我的手,捏着说,“快说,你会和我一起干的,对吧?”

“天啊,”我忍不住想笑她,“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想法。”

“想一下吧!我们可以做自己的老板,做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赚许许多多的钱,买最漂亮最贵的衣服,去所有的高档餐厅吃饭。”

“这样的话我们可什么都没赚来,就把利润都花光了。”

“是吗?”她说,“你可是我最棒的合作伙伴了。”

我的脸红了。她让我觉得自己对她很重要,我喜欢这种感觉。事实上,我心里很快就有了一个开店的计划。在侍者上菜的时候,我们开始讨论店面应该如何装潢,我已经不清楚这是为了讨她开心随便说说,还是真的在拟定未来的人生计划。

[19] 范德比尔特·惠特尼(1875~1942),范德比尔特家族成员,21岁时嫁给金融世家的哈里·惠特尼。她热爱艺术,曾向罗丹学过雕塑,是著名的艺术赞助者和收藏家,创办了惠特尼美国博物馆和美国艺术双年展。——译者注

[20] 意大利语,“小女孩,女婴”。 ——译者注

[21] 奥莉芙曾在报上读过一篇报道,讲一个人蹲在木桶里想横渡尼亚加拉大瀑布,结果死在了中途。——译者注

[22] Madonna,意大利语,意为“圣母玛利亚”;mia,意大利语,意为“我的”。合起来表示惊叹。——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