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什么?”琉璃吃了一惊。
溯光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一手扶住素馨的下颌,一手迅速一剜,将她舌上寄生的那颗大肉芝摘了下来!
肉芝一离开寄主,折断的茎杆里沁出淡红色的汁液,异香扑鼻。溯光觉得一阵反胃,然而三花闻到了这种香味却陡然兴奋起来,一跃而起,对着溯光狂吠不止。
“拿去吧,”他将那颗肉芝递给三花,“你的主人要你带着它回家。”
那条老狗一个飞身,扑过来准确地叼住了那颗肉芝,对着溯光拼命摇尾巴,然后又凑过去对着祁连岳呜呜地叫。
“去吧,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溯光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脑袋,“带着这颗肉芝回家给端木。这样,他们的孩子即便成为了孤儿,至少也不会衣食无着。”
听到他的话,就在那一瞬,那只握着溯光脚踝的手松开了,颓然垂落在地。琉璃顺着溯光的视线看去,果然发现墓穴里男人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完全恢复了平静,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安详之色。
“如今,他再无牵挂。”溯光轻抚着剑柄,低声道,“就让他在这里陪着妻子吧!一百年,两百年,终有一天,他们会一起化为尘土。”
他蹲下去轻轻拾起祁连岳那只垂落的手,重新搁在了女人的肩膀上,让他们两个人呈现相拥的姿态,亲密地依靠在一起。虽然在他们身后,墓地阴森诡异,瘴气四散弥漫。
三花叼着肉芝,绕着主人呜呜了几声后跳出了墓坑,又绕了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
“去吧!”溯光低声道,“回到青木庄,就像是十年前做过的那样——那里还有人等着你拿肉芝回去。”
三花摇了摇尾巴,箭一般地跑开了,消失在密林里。
微雨轻叹一声,看着相拥躺在地下的两个人,抬手深深一礼,低声道:“如此说来,我对人类总算还保留了一丝敬意。”
“少主,请跟随我们回云梦城吧!”微雨转过身,再度躬身请求,“族长大人说过了,如果见到您归来,就请您立刻回城里见她!”
“恭请少主即刻回城!”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道。
比翼鸟上的广漠王也拍了拍鸟背,道:“走吧,阿九。”
在所有人的催促下,琉璃无可奈何地看了溯光一眼,然而对方只是弯着腰,用术法催动土石将那个破碎的墓重新封好,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甚至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似乎看出了什么,微雨转过身吩咐道:“小翎,你先不用和我们一起回去。这位先生要穿过密林远行,你就留下做他的向导吧,将他带出南迦密林后再返回城里——这一带地形复杂多变,外人只怕容易迷路。”
“啊?”那个少女愣了一下,有些惧怕地看着那个旅人,“让我…留下来带他?”
微雨眉头微微蹙起:“这位是少主的朋友,不会伤害你。”
小翎看了看溯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有些畏惧地点了点头:“好吧。”
微雨回头看着琉璃:“这下少主是不是放心了?”
琉璃勉强笑了笑,转过身走向了比翼鸟。朱鸟俯下巨大的头,让她攀了上来,稳稳坐好。
这时溯光已经封好了墓,回过身看着鸟背上的她,神色平静。
“这一回我可是真的要走啦!”琉璃在比翼鸟巨大的翅膀间隙里看着他,“你自己保重,不要老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鲛人一生也就一千年,你…”说到后来,她的眼眶微红,语音也有些哽咽。
然而溯光只是对她挥挥手,始终没有说话。
“走吧,”微雨低声催促琉璃,“族长在等着您呢。”
琉璃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比翼鸟得到了主人的许可,长鸣了一声,双双振翅冲上了林梢。其他隐族人背后也都展开了双翅,一个接一个地飞了起来。
溯光站在荒凉的墓地里,看着逐渐远去的一行人,眼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丝黯然。是的,他有一种预感,这次的分开,恐怕是真正的永别。从此以后,这个爱笑爱闹、眼神单纯又深远、看似简单又复杂的少女,他是再也见不到了。
就如他再也见不到紫烟一样。
然而,就当比翼鸟飞离林梢,即将消失在天宇中时,他忽然觉得手腕剧烈地震了起来,一道光从他手中掠起!
——辟天剑居然掠了出去,主动地离开了他,化作一道电光,宛如一道游龙一般追随着比翼鸟而去!
“紫烟!”溯光惊呼起来。
第十三章通天之木
这是伽南帝都发生“劫火之变”后的第二个月,东泽十二郡局面平静,百姓对那一场发生在万里外云荒心脏上的政变毫无知觉,依旧过着农耕渔牧、日出而作的生活。
南迦密林莽莽苍苍,连绵万里,从神木郡一直向北延绵到北越郡的南部。在那里,大片的阔叶常绿林木被落叶的针叶林取代,绿意在冬日杳然无踪,只有雪松和飞蝶柏成了和常年积雪相伴的最后一道风景。和青水同源而出的青衣江蜿蜒北上,流出森林后依旧清澈如镜,在北越郡河道的冰层下淙淙流淌。
河上,有一群孩子围着一个敲破的小冰窟窿,热闹非凡。
“哎呀!他们在做什么?”路上的一辆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掀开棉帘子,看着河上的那群同龄孩子,“那么冷的天,他们在玩雪人?”
“连这个都不懂!他们在钓鱼呢。”旁边一个略大一点的女孩撇嘴,揶揄道,“安康真是一个笨孩子。”
“都结冰了,还能钓鱼?”虎头虎脑的男孩一愣。然而话音未落,只听河面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有动静了!快!”当先的那个孩子用力往后扯线,小脸憋得通红,却几次也提不上来。旁边几个孩子连忙扑过去帮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往后拖。
只听“哗啦”一声,那个冰窟窿里跃出了一条三尺多长的青鱼,在冰上扑腾。
“大鱼…大鱼!”那群孩子没料到能拉上那么大的一条鱼,个个狂喜不已,更有几个胆大的立刻扑了上去,按住了那条不停摇头摆尾的鱼,想把它放进鱼篓里去。
“哎呀…”那个小男孩在车里看着,眼中露出了一丝羡慕,“我也想钓鱼,娘。”
马车里传出老妇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小女孩连忙拉下了棉帘子,责骂安康:“娘还在生病呢,你别乱掀帘子!外面那么冷,寒气进来娘怎么受得了?”
安康垂下头不敢反驳,耳边听到外面的热闹声,眼中还是露出羡慕之情。马车里的老妇人咳嗽了半天,才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低声道:“这一路…咳咳,日夜赶路,都在马车上,也难怪你憋坏了。等到了地方…”
“我们要去啥地方啊?”小女孩安心却忽然插嘴了,“娘,你知道不?”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安心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小心翼翼地掀开前面的帘子,看了一眼赶车的男人——外面风大雪大,寒冷凛冽,男人握缰的手都冻得苍白皲裂,而背影却挺拔得犹如标枪,毫无寒冷畏缩之意。
这个男人驾着车从叶城一路北上,已经带着他们一家疾驰了几千里,穿过了东泽整整五个郡。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去哪里,只是说要代替姐姐照顾他们一家。一路上他也全部做到了,对他们,尤其是对安大娘的照顾无微不至。
可是…这个自称是大元帅的叔叔,不,哥哥,到底要带他们去哪里?“安心,外面冷,快回去。”虽然没有回头,但那个人却知道她在后面偷看,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一勒缰绳,马车“嗒嗒”地上了一座木桥,往河对岸走去。
“可是…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小女孩缩回了脑袋躲避刺骨的风雪,却还是忍不住嘀咕,“我们都走了大半个月啦!”
“回家。”驾车的男人淡淡说了一句,“就快到了。”
“啊?我家在叶城啊!怎么会——”安心刚说到这里,马车忽然剧烈一震,她整个人往外飞了出去!原来是这座旧桥腐朽不堪,承载不住马车的重量,在马车过到一半的时候桥面忽然断裂,将骏马的前蹄陷了进去!
“小心!”白墨辰飞身下地,用力勒住马。
马的后蹄跪在桥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越是挣扎,这座破旧的桥就震动得越是厉害,桥桩上接二连三发出断裂的声音。
“快出来!”白墨辰一手勒住马,一手伸向了安心,历叱,“快!”
小女孩吓得一哆嗦,眼睛一闭跳了出来,然而桥面上的破裂越来越大,那匹马已经半身悬空,悲鸣不已,即将连带着马车跌入河中——白墨辰只手拉住马头,以单臂的力量将马匹和车辆悬在半空,对着安心历叱:“快,跑回桥那头!”
“可是,娘和安康…”小女孩却不肯一个人走,哭泣着站在原地。
“有我在!”白墨辰低喝,“快走!”
安心抽泣着一路小跑回到了岸上。河边所有的村民都被惊动了,那群在河上钓鱼的孩子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然而,就在她跑到一半的时候,耳后传来了更大的破裂声,整座桥轰然散架。
“哥哥!”她大喊了一声,掉头不顾一切地往回奔。http:///
就在那一刻,一只手臂凭空伸过来,将她拦腰抱起,腾云驾雾几个起落。安心一时间头晕目眩,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落回了岸上——河上那座桥已经四分五裂,白墨辰一手拉着安大娘,一手抱着安康正在往回奔,身后是一路延展来的裂痕。
然而,破碎坍塌中的桥忽然停住了,摇摇欲坠。
“刷刷”几声,有十几条飞索从岸上各处飞来,钉在了桥的各个关键部位,绷得笔直。在岸上拉住那些飞索的是一群精壮如猎豹的男人,身着劲装,身后各有一匹披挂齐全的骏马。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整齐,从不同方向一起一拉,整座崩塌的桥梁便被固定住。
“北战,”白墨辰看着来人,叹了口气,“又是你。”
一个男人翻身落马,在桥头单膝下跪:“属下参见白帅!”
“我不是让你回去么?”白墨辰搀扶着安大娘和安康回到岸上,对来人道,“西海战局需要你们,堂堂的十二铁衣卫不去海上杀敌,一路尾随我做什么?”
北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白帅是心如铁石,可兄弟们跟随了您十几年,一时间说分就分,哪里舍得?如今好歹也已经到了北越郡境内了,想来前路也不远,就让属下们护送到目的地再返回吧。”
白墨辰楞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怎么说得那么哀怨,像娘们儿似的?好吧,的确还有两百多里就要到了九里亭了,你们也别一路藏着躲着了,出来跟我一起走吧!我的马伤了,就借用下你们的。”
“是!”北战面有喜色,一跃而起,“兄弟们,白帅同意了!我们上路!”
马车换了一匹马,绕着断桥“嗒嗒”而去,在大雪的道路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马蹄印。
固定的长索一收,破旧的桥轰然倒塌,压垮了河下的冰面。那群孩子提着鱼跑回到岸上,大呼小叫。河边的庄户人家看着这一行人远去,面面相觑,许久才各自从茅屋里出来,在桥边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
“看见了么?刚才那些人可不同寻常!”
“是啊!你看那个男人,穿得普普通通的,可居然一只手就把马给拉住了!那手劲,那腕力,连咱们这儿最好的猎户熊松也做不到!”
“还有跟在他后面的那群人,我数了数,足足有十二人——个个彪悍,简直像是画里头走下来的金刚一样!”
“嘿,你别说,那些人眼神可锋利着呢!我猜绝不是善茬儿。所以你看,他们压塌了桥,村长也不敢出来说句啥。”
“哎!我说,这桥一塌,冬天还好,可以从冰上过。日后开春雪化了,咱们可怎么过河啊?除非像前几天的那些人一样飘过去!”
话说到这里,忽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请问,这里能找到一碗热汤喝吗?”
所有人一起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河边又出现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从旁边山上的一条偏僻小路上下来,车轮上居然裹着厚厚的布。驾车的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年轻男子,风尘仆仆,雪帽拉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看见他冻得苍白的嘴唇。他右手上抱着纱布,左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不住地咳嗽,显然着了凉,病恹恹的。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有的,有的。”许久,村长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谦卑起来,“您稍微等下。”
雪越下越大,很快,聚在外面的村民都因为寒冷而进了屋。村长的妻子嘟囔着,从屋里盛了一碗热汤出来,递给了那个陌生的旅人。那个旅人咳嗽着,从怀里拿出一丸药用热汤送下,喘了口气,低声道:“多谢了。”
他将碗递给了一边的村长,道:“桥塌了,村里肯定很不方便吧?应该早点修起来才是。”
“嗯…嗯。”村长应着,下意识地放下了身段——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虽然满身风尘,说话也很客气,但就是让人不敢小觑。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天生的仆人,主人越客气,他就越拘谨。
“咳咳。”他刚喝完药,忽然后面的车厢里传出了咳嗽声,似是不耐烦的催促。驾车的年轻男子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后面,淡淡笑道:“那就不打扰了——多谢这一碗热汤,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一个东西塞了过来,马车旋即疾驰而去。
村长低头,旋即吓了一跳:那是一颗小拇指粗细的金条,沉沉压在自己的掌心。他连忙追了上去,挥舞着双手:“哎!哎——”
“拿去修桥吧!”风雪里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听着村长在后面千恩万谢,马车里忽地有人冷笑了一声,却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男人,眼神如鹰凖,冷冷道:“不愧是叶城城主,出手好大方——这些金条,是我们沧流交给城主的那两万石黄金的一部分吧?”驾车的年轻男子脸一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闾笛少将莫非心疼?那么说来,咳咳…堂堂叶城城主在给你们驾车,阁下心里是不是满意一些了?”马车里的闾笛少将冷然道:“是城主非要自己驾车的。我们冰族人不方便在云荒大地上抛头露面,此行机密,才不得不暂时劳驾阁下。城主一路身体不适,等到了前面的镇子上我们另外雇个车夫就是了,城主何必硬撑?”“不必了,”慕容隽咳嗽了几声,“你们这些冰族人,为了隐匿行踪,一路上已经杀了六个车夫了…就别再造孽了,我来就是。”“呵呵,城主真是个心软的人,”马车里的冰族军人笑了一声,“幸亏这里离目的地也应该不远了,否则在下可真担心城主的身体啊…”“放心,”慕容隽咳嗽着,冷冷道,“白墨辰没死,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呢!”闾笛少将点了点头,道:“本来以为这几千里的路上一定能找到机会下手——可十二铁衣卫居然不听白墨辰号令,一路护送前来,让我们始终找不到机会!可恨!”“快了,”慕容隽凝望着前面的路,飘飞的大雪沾在了他的睫毛上,“等他到了目的地安顿下来,我就不信十二铁衣卫还会一直留在他身边!西海战事吃紧,骏音定然会召他们回战场,他们不会停留多久。”“希望如城主所言,”车厢里,冰族军人的眼神冷如匕首,“时间已经越来越迫近了,破军即将苏醒,神之手也已经派出,只怕很快两国就会爆发大决战。元老院对你迟迟没有除去白墨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城主好自为之。”“咳咳…咳咳!”慕容隽在风雪里咳嗽着,眼神也渐渐冷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