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刚才你不是说过,天亮了你就要动身离开这里,去往青木塬么?”祁连钺看着他,眼神殷切,“既然如此,那就带上我吧!”
溯光蹙眉,有些疑虑地看着这个男人:“青木塬并不是什么好的所在,虽然那里盛产肉芝和各种珍贵药材。为何要去?”
“我知道。那个地方很邪门,”祁连钺苦笑了一声,“这里方圆数百里的人都视这个地方为禁地,从未有人敢进入。所以,我只能请求你这样的过路客人带我前去——而且阁下的身手之高,实在是我平生仅见,一定有能力抵达那个地方。”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命轮还在缓缓转动,那一支发光的标记一直指向东北方,有灼热的错觉。
“一定要去那里?”他问祁连钺。
“一定。”祁连钺断然回答。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坚决,令溯光眼神微微一动,追问:“为什么?”
祁连钺迟疑了一下,声音止不住地低了下去:“因为…素馨在那里。她五年前进了青木塬,再也没有回来。”
“是尊夫人么?”溯光沉默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他问得直接,祁连钺的身体晃了一晃,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仿佛是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阁下是海国人,可能没有听说过北越吧?我说的不是北越郡,而是另一个组织的名字?”
“北越?是多年前出现过的那个杀手组织么?听说里面高手如云,北越雪主在传说中更是堪于剑圣门下媲美,只是可惜昙花一现。”溯光回答,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十年前白帝白烨登基之后,那个组织就神秘地消失了。”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连这些都知道。”祁连钺感慨,凝望着隐没在黑暗里的伽蓝白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语气低沉,“可能,我已经是除了雪主之外北越里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了吧?”
溯光的眼神微微一动,看着面前的白发男子:“阁下是北越中人?”
“我曾经的名字,叫做逐风,”祁连钺喃喃,“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吧?鸟尽弓藏啊。”
“…”溯光沉默地听着。不久之前,他还刚刚从对方口里提到过的那个地方离开——帝都伽蓝,白塔伫立的地方,云荒权力的中心,充斥着种种欲望。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正是从那个地方回来,难怪有着这样的眼神。
那是历经诱惑和生死之后,百炼成钢的淡然。
“我活下来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这里,想死也要死在故乡,”祁连钺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黯然,“在年轻的时候,我想要出人头地,野心勃勃,抛下了新婚不久的素馨出外闯荡——那时候她才嫁给我不到三个月。我以为她肯定会改嫁,可是…”顿了顿,那一瞬他眼里有泪光:“当我垂死挣扎着回到这所破房子门口,用最后一丝力气敲响家门的时候,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我看到我的妻子坐在灯下缝补衣服,桌子上放着一篮新剪的韭菜,一切,居然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溯光看到有一滴泪水沿着他疤痕丑陋的侧脸,缓缓滑落。
祁连钺苦笑着:“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小男孩缠着她说话。去了那么多年,在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有了儿子,而且已经快八岁了!——我有了儿子,我的妻子还在家里!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就这样死去也值得…”
溯光点了点头,心里也有淡淡的感伤。
“我就这样昏在了门口。”祁连钺喃喃,“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再度醒过来。只是,从此就苦了素馨。”
“我死里逃生,却变成了一个废人。看遍了医生,都说我的伤势是无法挽救了——腰椎彻底断裂,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只能永远躺在床上,连拉屎撒尿都需要人服侍。”祁连钺有些自嘲的苦涩,“在离开故乡时,我满怀信心以为能在外面闯出个名堂…没料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虽然逃得了一条性命,却日日夜夜被伤病折磨,恨不得自杀解脱——然而看到八岁的儿子,却又舍不得。”祁连钺喃喃,摇着头,“我是一个北越的杀手,到最后,却沦为了一个靠女人养活的废物!”
“我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卧病后更是暴躁易怒…就在前一天晚上,还因为她做饭晚了一些而大发脾气,”祁连钺喃喃,露出痛悔的表情,一拳捶在桌子上,“谁知道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呢?她…她居然一个人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溯光蹙眉。
“青木塬。”祁连钺神色变得苦痛,抱着自己的头,“她是在天没亮之前走的。村里有人看到过她走进那片森林,身边只带着三花那条狗。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三花从林子里跑了出来,瘦得不成样子,嘴里叼着那一枚肉芝。”
溯光没有说话,沉默了下去。
那个叫做素馨的女人,早早的嫁给了当地的英俊青年,本以为能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相守到老。然而婚后不久就被丈夫抛弃在故乡,辛苦独自抚养孩子多年。好容易等到丈夫某天忽然回来了,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发现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可是尽管如此,她为了治好他的病,还是不惜走进了青木塬。
而这举世罕有的灵药,是那个女人最后给丈夫留下的礼物,也令他渐渐恢复了健康,终于能够摆脱瘫痪——而她自己呢?是不是至今被困在那一片据说无人生还的密林里,再也无法出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走了已经三年了…”祁连钺低声,“我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开始能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养活自己和嘉木——但是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去那个地方把素馨找回来。但没有任何个人敢靠近那片林子一步,我一个人无法成行。”
溯光沉默着,忽地问:“林子里到底有没有妖魔,你知道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进入过其中的人的确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祁连钺看了一眼那片夜色里黑黝黝的森林,“有传言说那片林子里有魔物,它们不但会吞噬误入其中的人,还会引诱周围村寨的人走入丛林——当素馨失踪后,村子里的人因为恐惧,甚至在林子外三里地的地方筑起了墙,防止有再任何村里的人靠近那里。”
溯光点了点头。守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却无法打猎也无法耕作,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或许只有世代相传的恐惧才能解释吧?难怪这里的村民们日子过得如此艰苦。
“今天,我接到了一封故人来信,决定要在离开这里之前做这完件事。我一定要进那个地方找到素馨!”祁连钺看着他,眼神里又闪出亮光来,低声:“我看得出来,你绝对不是普通人…一定是上天可怜,令我遇到你。要是你再晚来一天,我就自己一个人闯进去了。”
溯光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桌子上的杯筷——那几尾鲜鱼在寒夜里冒着热气,鲜美的汤扑扑地翻滚着,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动过一筷子。
“我进村子的时候,远远听到有人在吹埙,是你吧?”溯光凝视着手里的剑,低声,“那首歌的调子,是《仲夏之雪》么?”
“我不知道,”祁连钺有些茫然地回答,“那是素馨最经常唱的,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应该是这一带的歌谣吧。”
“仲夏之雪…仲夏之雪。”溯光的眼神渐渐变得辽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了一丝哀伤,“很多年了啊…很久不曾听到了。”
冷冷的月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有一种凄凉的意味。祁连钺看着他,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问:“莫非,阁下也曾经有离散之痛?”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一柄黑色的长剑,眼神温柔而哀伤,许久,才道:“不,我们从未离散。”
祁连钺下面想问的话,被这样短短一句回答给堵了回去,只能沉默。
“我的确是要去往青木塬,”溯光低头看着掌心,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上你。但到了那里之后,万一我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和你有分歧,你就需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行程。。”
祁连钺喜形于色:“好!”
溯光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提醒:“但是,我只能带你一起进入那里,却绝不可能和你一起出来——而以你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一个人走出青木塬的——你一定会死在那里面。”
“那有什么关系?”祁连钺咧开嘴笑了,牙齿雪白而锋利,有一种豹子一样的攻击性,“我在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到今天,这条命都是赚来的。何况嘉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有什么顾虑?”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那颗明珠:“好吧,那我就带你一程——明早出发。”
“明早就出发?”祁连钺却有些犹豫起来,“这一趟需要好好准备一些东西,能否稍等一两日,让我筹措完备?”
溯光却断然摇了摇头,看着掌心,低声:“不,我没有时间了。”
那一刻,一道光芒从这个旅人的手中绽放,在黑暗冷清的室内如璀璨的莲花——祁连钺吃惊地看到一个金色的命轮在那个人的掌心,仿佛活了一样的转动,发出耀眼的光华。其中的一支,定定指向青木塬的方向。
“唉…”溯光握紧了手,那道光芒便被他熄灭在了掌心。
“我本来只是一个过客,并不应该卷入你的事,”他对着夜空轻声,似是对祁连钺,又似是对着空气里不存在的某个人说话,“但是我明白一个人总是想寻找生命里早已错过的东西的感受——你是这样,我亦如此。既然是举手之劳,我也应该满足你的心愿。”
“是么?紫烟?”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冬日的夜风吹起温暖的鱼汤热气,萦绕在身旁。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注1]
[注1:仓央嘉措著]
十一、亡人村
村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青木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皓月冷冠千山。月上有奇特的黑斑,宛如美人明亮眸子里的翳。
——月光深处,一对比翼鸟飞过,远远的消失在密林深处。
“,你有没有觉得这片森林有一点不一样了?”鸟背上的少女问身侧戴着青铜面具的中年男人,有些愕然,“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那是当然的,森林是有生命的东西,总在变化。”广漠王回答,“阿九你都离开快五年了,小树都长大了啦!”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琉璃在比翼鸟背上俯视着脚下连绵的大地,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嘀咕道,“太奇怪了,在这里盘旋了几天,我居然还找不到云梦城——那么大一座城,不可能这样一下子不见了吧?”
听到这句话,广漠王这才露出了肃然之色,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女,道:“我知道云梦城是在密林里随风飘荡的,所以这次回来不在原址也是应该。不过,如果连你都找不到,那是有点奇怪——以前出现过这种事么?”
“没有,”琉璃有些丧气的摇头,想了想,辩解道,“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离开南迦密林啊!回来不认路也不稀奇吧?”
“是的是的,”广漠王知道她的脾气,只能赶忙安慰她,“不急,我们再慢慢找一找——这该死的树林看上去哪儿都一模一样,要找起来还真不容易。”
“要赶快找到啊!再不回去,姑姑要打断我的腿。”琉璃嘟咕着,趴在比翼鸟背上仔细的一遍一遍看着脚下的莽莽丛林。然而冷月下的崇山峻岭连绵无尽,哪里能看到什麽异样?片刻后,她颓然的松开手,懒懒地趴在了鸟背上,喃喃道:“还是找不到…搞什麽啊!那么大一座城,到底去哪里了?”
广漠王眼里闪过了一丝忧虑,却没有说话。是的,或许琉璃说得对…是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儿了。这样的反常,可能和当年隐族族长托付自己带走琉璃有着某种关系。
“如果云梦城转移了,姑姑怎麽没有给我送来信息呢?就算姑姑没时间搭理我,但若衣她们四个也应该出来接我的呀!”琉璃百思不得其解,“这也太奇怪了吧?”
广漠王沉吟了一下,建议道:“要么,我们先到三棵树那里看看情况?那里应该有隐族驻守,我记得当年离开时也是从那里沿着青水走出密林的。”
“对!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忘了微雨姐姐她驻守在三棵树呢?”琉璃精神一振,“那个地址不会变,肯定能找到!天亮了我们就去吧…这麽晚了,如果去,说不定会被守护的神兽袭击,会惊动好多人。”
“神兽?”广漠王有些吃惊。
“嘿,当然,你以为我们隐族人的地盘是那么好进去的啊?”琉璃累了一日,趴在比翼鸟松软的羽毛里喃喃说着,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睡得香甜,却没有留意到头顶近在咫尺的冷月上,掠过了一丝暗淡的光芒。
那是血一样的光,妖异而不祥。
冬天的太阳升起的晚,第二天清早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的时候,溯光醒了。他走到院子里,一夜的霜冻让水面结了薄薄的冰,仿佛一面镜子。他默默的凝视着冰面,眼神有些虚无。
“醒的这么早?”身边有人问,“睡得安稳么?”
转头看去,原来是此地的主人祁连岳,他正精神焕发地站在庭前招呼客人。溯光点了点头,弄碎了水池里的薄冰,掬水擦拭了一下脸和手,对刺骨的寒冷无动于衷——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居住在北海,这样的冷意又算什么?
然而,他的手刚一接触到水面,那些薄冰就悄然融化了!那种灼热来自于他的掌心——越是靠近南迦密林,就越发强烈。他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发现命轮依旧在缓缓旋转,发光的那一支指向东北角某处。
那是星主的召唤,催促他迅速前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从天下各处召集人手?
“准备好了么?”他将手擦干净,“我们马上要动身了。”
“当然!”祁连岳眼里有亮光闪过,“这就可以走!”
果然,他已经早早地换好了衣服——长发用丝带束好,身穿葛布夹袄,外加皮质的短款猎装,鹿皮的及膝靴,鹿皮手套,背后背着一把长弓,腰间还插着昨晚用过的那把银色短弩。他精神焕发,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和昨夜那个颓废的醉汉截然不同。
溯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后的那个行囊上,微微蹙眉。那是一个简单的包裹,是一种非丝非革的布制绒,看上去并不沉。
“就这些行李?”他有些惊讶。
“反正进青木塬也带不了太重的东西,不然连那一片沼泽都走不过去。”祁连岳拍了拍行囊,从容答道,“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精选过的,没有一件是不必要的——这几年我可天天琢磨着怎么进那片林子。”
说到这里,他拿出了一双靴子给溯光:“这是我特制的鹿皮长靴,你换一下吧。”
溯光有些愕然:“在雨林里穿这种靴子?走不了多远脚就会闷吧?”
“有透气的小孔,”祁连岳解释道,晃了一下那双长靴,“而且这个也不是在林子里穿的,而是为了过沼泽地,进了林子,要换另一双鞋。”说到这里,他又拎出了一双鞋子——那是一种特殊的葛藤和布混在一起编织成的敞口鞋,轻巧灵便。
他显然为这一次深入密林的旅途做了极其严密的准备,然而溯光却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祁连岳愣了一下,笑道:“也是,阁下非寻常之人,估计真的不需要。”
溯光只是点点头:“那么,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