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似孩子的少女心里,其实深埋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在她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所传递的讯息是如此的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吃惊和恐惧,竟下意识地闪避开了视线,无法面对。
紫烟,我不能再见她了…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一道银白色的光华跃出,停在了溯光的指尖。
那是一条银色的鱼,长不过三寸,嘴巴和尾部都是尖尖的,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银梭——而那条鱼的双鳍却是异常的,薄薄一层膜,展开竟是一对绚丽无比的翅膀,折射着淡淡的银紫色光芒。
——那是文鳐鱼,海国鲛人驯养的宠物,极聪敏,会飞行,无论在淡水还是海水里都可以生存,珍贵稀少,在云荒大地上已经少有见到。
那条鱼冲出水面,停在溯光的手上,尾巴有节奏地摇动着,嘴巴翕合。
鱼是不会说话的,然而溯光却仿佛听懂了它带回来的消息,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那么说来,这条水路是可以一直通到檀谷的了?那就好。你先回水里去吧。”
他手指微微一动,那条文鳐鱼扑地重新跃入青水,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涟漪。
溯光站在叶城东门外的,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繁华的城池,抬起头,听到了风从北方空寂之山吹来,风里有羽翼的声音。他仰起了脸,看着比翼鸟从天宇展翅飞过,眼神也渐渐变得淡漠而宁静。
再见了,这个人世,以及那个叫做琉璃的小丫头…就如飞鸟和鱼永远不能再度相遇,这次一别,在这一个轮回里,自己和云荒大地的牵扯终于可以了断。
接下来,他要离开叶城,继续为了扼住命运之轮而奔波于天下。
在离开帝都后,他本来想先找到麒麟,然后押着对方一起去让星主发落,然而却并没有发现麒麟的踪迹——那一夜在神庙里装死骗过自己、趁机开溜之后,那个背弃命轮的同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离开了白塔,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不愧是老道的商人,当代的剑圣,求生的本领果然强。
他原本还想再找上一找,然而掌心却越来越灼热,似乎捧着一团火。命轮日夜透出奇特的金色光芒,转动得越来越快,似乎在催促着他尽快动身。
“顺着命轮的指向来找我。”
“尽快——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星主最后的嘱托在耳边回响,越来越微弱。在第五日的黎明,他不敢在叶城多做停留,立刻穿城而出,来到了青水之畔。
掌心的命轮在急速旋转,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北方向。
溯光将辟天剑小心地系在了背上,缓步走向了滚滚的青水,将外袍一脱,里面柔软的黄金甲闪闪发光,犹如神祗。初冬的寒风刺骨,他却毫无犹豫地一跃而入——水面上只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仿佛有无形的刀切开了无形的水,人便如游鱼一样在水底里滑行了开去。
第七章 星之大海
命轮开始越来越快的转动。当来云荒上的那些人风流云散、各自奔赴前程时,在遥远的西海上,深水港边簇拥着一行黑袍的人,静静地看着面前湛蓝色的大海。
那里,有一道银色的光劈开海波,在水底来回穿梭,灵活地调转和折回,快得不可思议,一转眼就彷佛织成了一道网,满眼都是银色的波光。然而,虽然来回穿梭,海面上却没有激起哪怕一丝的波纹,亦无声响,就像是一条巨大的深海鱼类在悄无声息的游弋。
岸上的人们在高台上看着,都不自禁地点头赞叹。
这样庞大的机械,却如此灵活自如,可以与游鱼媲美,完全超越了螺舟,甚至超过了这整个时代的机械力水平。那是接近神的创造…就如同千古之前那个智者大人一样!
最后,那一道银光重新靠岸,静静停在了港口下十丈深的水下。在岸上众人的注视中,有一物从其中分裂而出,缓缓浮出水面,却是一个银白色的球,直径一丈。在浮出海面后,啪的一声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个小小的舱室,坐着一个冰族的军人。
那个人站起身,对着台上为首的老者深深行了一礼:“闾笛参见诸位长老。”
巫咸倾身向前:“情况怎样?”
“一切都如大人预期那样,冰锥运行良好。”那个叫闾笛的军人战甲上有双头金翅鸟的标记,银色徽章,显然是沧流军团里少将以上的军官,“机械磨合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操纵灵便,驱动力充足,随时可以启程。”
“哦…那就好。”巫咸松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低声喃喃,“那么说来,现在只差那些孩子了——织莺呢?”
身后立刻有人回答:“巫真已经去了茧室,很快就会带神之手过来了。”
巫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再度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掌心的那一个水晶球——晶莹剔透的球里折射着光华,一缕缕细小的烟雾在其中盘旋,细细注视能令人目眩神迷,仿佛是有无数的幻象凝聚在内。
然而只看了一眼,沉稳如首座,也忽然变了脸色。
“慕容隽!慕容隽怎么了?”巫咸蓦然回首,厉声喝问,“我不是刚刚传令给牧原少将,让他暂时放过慕容隽么?为何他的血会忽然消失了?”
“属下不知。”旁边的人噤若寒蝉,只有身后的巫姑发出阴阳怪气的桀桀笑声,道:“依我看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那家伙死了,要么就是这个咒术被破了。”
“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人能解开这个禁咒,”巫咸咬着牙,忽然间将水晶球用力砸碎在地上——在那一块水晶碎裂的瞬间,里面忽然散逸出了无数奇怪的东西,一缕一缕,灰白色里带着淡淡的红,在日光下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嘶叫,转瞬扭曲着化为飞灰。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然而,巫咸却用肉眼看到了一切,一个一个细数着里面消失的魂魄。
不…不。的确少了一个!
“被禁锢在结界里的血为何会忽然消失?”旁边的巫朗没有巫姑那样幸灾乐祸的脾气,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蹙眉,“要知道首座大人的禁咒天下还从未有人能解开,就算是空桑白塔女祭司也不能!”
“说不定是慕容隽知道办砸了大事,畏罪自杀了。”巫姑桀桀怪笑,“他可能想不到首座大人还会对他网开一面吧?所以不等赦令到,就吓死了?”
“不可能!”巫咸断然摇头,“慕容隽不是这种人,绝不会自寻死路。”
“那就奇怪了…”巫朗喃喃,“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如果慕容隽没死,难道首座真的就准备这样放过他了么?”旁边负责军事的巫彭开口,面容冷肃,“那小子在我们面前夸下海口,却完全搞砸了,不但没有如计划那样一箭双雕杀掉空桑一帝一帅,反而让白墨宸顺势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如今西海的战局…”
然而,首座长老却抬起手来摇了摇,阻止了他的话。
“取他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已经于事无补。”巫咸淡淡道,“慕容隽是个人才,如果我们只为惩罚泄愤而真的取走他的性命,实在有些暴殄天物——让慕容隽活着比让他死更好一些,这些利弊,你们将来会明白。”
听到巫咸如此说,周围几位长老拈着蓍草,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在这个元老院里,巫咸无疑是元老中的元老,资历最深,术法造诣也最高,多年来执掌沧流帝国的政局,一直没有人敢于反对。然而,或许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如今的他也是越来越刚愎自用了,在一些重大事务上独断独行,几乎不过问其他长老的一件。
特别是他最近的一系列决定,引起了其他十巫暗地里的不满。
二百石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如今西海战场吃紧的时候更加显得重要——然而,巫咸却力排众议接受了慕容隽开出的这个条件,将一半的国库费用拨给了那个野心勃勃的中州人。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在这样的时候,巫咸不但没有引咎自责,居然还替对方开脱?
元老院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平,然而相互看了看,却谁也不肯出来当出头鸟,第一个质疑巫咸的决定。要知道巫咸执掌元老院多年,灵力高绝,积威之下谁敢撄其锋芒?
“那么,如今首座打算怎么安排后面的事情?”最后,负责军事的巫彭终于开口,“云荒那边既然解决不了白墨宸,那么,估计很快西海战局又要恶化——要知道如今空桑人暂时不发起进攻是因为主帅离开了阵前,若是等到他一回来…”
“当然不能等到白墨宸回来!”巫咸蹙起了雪白的长眉,冷冷,“明天日出之前,我们就要发起全面的进攻!”
“什么?进攻?”巫彭和旁边的长老都吃了一惊,“我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五架的风隼了,兵力也只有对方的一半。这种情况下,首座还要我们首先发起进攻?”
“是的。日出之前必须要主动进攻空桑人防线,”巫咸的语气不容置喙,“要拨出最精锐的部队,让羲铮率领征天军团所有力量天一黑,就立刻主动出击——同时,你率领镇野、靖海军团的主力撕裂空桑人的防线,直取白墨宸的旗舰!”
“这…”巫彭和其他十巫都面面相觑。
“不要太吃惊,我并没有疯。”仿佛知道同僚们内心的疑虑,巫咸总算是破例多解释了一句,“这次出击,其实不是为了求胜,而是为了——”他抬起手,指了指静静地停栖在深海里的冰锥:“让巫真能带着神之手们穿过空桑军队的封锁,顺利去往云荒!”
“冰锥?”十巫一震,恍然。
“是的。我曾经和你们说过,神之手计划虽然庞大,却需要更大的牺牲来配合。你们忘了么?”巫咸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空桑战舰,眼神冷肃,“冰锥那么大的机械,要穿过空桑人长达三百里的海上半包围防线,不可能不被惊觉——除了发动一场突袭来掩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得不暗自点了点头。
——原来,出动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为了给冰锥保驾护航?
虽然知道神之手计划的重要性,然而巫彭还是有些犹豫:“保证冰锥顺利突破空桑人防线前往云荒固然重要,可是我方现在兵力薄弱,全因空桑军队目下保持守势才能维持这个均势的局面——如果一旦主动出击的话,很可能会…”
“很可能会一战而溃,反而被空桑识破了我们的底气不足,是么?”巫咸替他说完了底下的话,花白的长眉挑了一下,“放心,如今白墨宸已经离开前线返回了云荒,镇守中军的是副帅玄珉。这个家伙是天生的保守派,沉稳有余、冒险不足,他一定会固守白墨宸临行前的命令,全面防守,击退我们攻击便不会冒险再追击。”
“可如果他万一追击…”巫彭低声,“我们会一夕覆灭!”
“是,的确没错。但我们必须要赌这一次!”顿了顿,巫咸望着深海里的冰锥,喃喃:“而我们需要的,也只不过是半个时辰的混战而已——只要半个时辰,冰锥便能带着神之手穿过布满了空桑人军队的海域!”
巫彭沉默着,然而神色还是有些不安。首座长老说的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但是,却是要拿成千上万的战士性命来冒这个险!
仿佛看出了对方的犹豫,巫咸盯了主帅一眼,转过头看了看所有的长老,提高了声音,“各位,神之手计划我们已经进行了六十多年,整整三代人!——除了派出神之手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之外,我们无力回天。你们难道还想留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空桑军队攻破津渡海峡,登陆本岛么?!”
片刻,元老院长老们沉默着,没有人反驳。
是的…必须要主动出击,摧毁命轮!这九百年来,他们冰族始终没有停止过对重返家园的渴望,一次一次地试图返回云荒。好几次,当云荒内政出现动荡的时候,他们几乎就成功了——然而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护着那片大地,每一次他们试图唤醒破军、登陆云荒的时候,就会横遭阻挠。而他们所期待的救世主,破军,也一直被封印在狷之原上,无法苏醒。
这一切,都源自于一个叫做“命轮”的神秘组织。
九百年来,那个神秘的命轮一直在秘密守护着云荒大地,守护着空桑人的秩序,一次次在大厦将倾之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下,让冰族人无机可乘。这样的较量一直过了八百年,直到上一任元老院首座长老下了一个最终的决定——
不惜一切代价,拔除命轮组织!
只有灭掉了那个藏身在云荒历史背后的神秘守护者,空桑秩序才会崩溃,破军才能苏醒、他们才有机会重返故园!
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元老带领着子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个“神之手”的计划,用药物在族人里大规模地遴选出具有灵力的孩子,用残忍的方式秘密培养,用术法控制,整整三代人,付出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如今冰锥已经落成,茧室的孩子也已经个个破茧而出,这最后的一击,也该到来了吧?
这个时候如果还犹豫不决,沧流帝国的末日也就指日可待了!
“谨遵首座大人教诲!”终于,元老院的所有长老都低下了头,将手按在胸口深深行礼,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没有一个人再反对。
“多谢大家。”巫咸也对着同僚们回了一礼,道,“不过,慕容隽的事情不可掉以轻心——巫朗,立刻派人联系牧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如果一旦有什么不妥,宁可杀了,也不要让他站到空桑人那边去!”
“是。”
—
—
在巫咸和其它长老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坐在港口高高的机械架子上,定定地看着海底下银色穿梭来去的影子,眼神孤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地方。海风吹起他黑色的长袍,露出少年瘦而修长的身体。
他一直托腮看着海底出神,根本没有参与元老院的讨论,直到底下的人说到“巫真”两个字,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眼神亮了一下,似有火苗在灰暗的瞳孔里燃起。
巫真…巫真织莺。
他转过头,看向了茧室方向的来路。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在他回首的同时,路的尽端飘过来一朵洁白的云,轻盈无暇,在日光下几乎折射出淡淡的光华来——那是她的脚步,没有声音,几乎是足不点地地行走过来,宛如御风飞行,姿态娴雅。
然而在她身后,赫然跟着一行白衣孩童。
那些孩子都蒙着眼睛,穿着宽大拖地的白色长袍,一个接着一个地列成一队,安静乖巧地跟随在巫真身后,一声不发——他们从深而幽暗的茧室里出来,长久不见日光的皮肤显得苍白而幼嫩,脸上带着一些好奇的表情,蒙着眼睛在空气里乱嗅,宛如一群小狗。
可诡异的是,他们的身体却是全部悬浮在空气里的!
一个接着一个,宛如一串风筝一样被依次放了起来。而线的尽头,就在巫真织莺的手里。她带领着那群孩子从远处走来,身后是一串飞起在空中的白衣,飘然如鹤。
连元老院里的好几个长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孩子,脸上不由得微微变了色,手里握着的蓍草啪的断裂——是的,这些孩子身上散发着一种凛冽到可怕的“气”,若不是被封住了眼睛,几乎可以在瞬间毁掉这座空明岛上的一切!
神之手…神之手!
几代冰族人遴选和培养,得到的就是这样接近于神的孩子么?
码头上,碧空如洗,日光明丽。织莺带着那些茧室里的孩子款步走来,在元老院的面前停下,躬身恭谨地禀告:“禀告首座大人,‘风’和‘火’两类里所有的孩子都已经被带来了…‘风’和‘火’两类的孩子,一共是一百零七名,在冰锥里都留好了舱位。”
巫咸默默地点头,看着她身后那一长串风筝似的孩子,眼神默默变幻。
——那里面,有敬畏,有恐惧,也有热切的期盼。就入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看着最后的救命良药一样。
织莺顿了顿,又问:“剩下的‘水’和‘空’两类,‘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此次将留守本岛,不知道大人想怎样处理他们?”
“都交给羲铮吧!他会好好训练这些孩子,让他们成为征天军团珍贵的战士,令那些在仓库里蒙尘的风隼比翼鸟重新翱翔于九天,”巫咸叹了口气,看着她,“不过…你们两个刚新婚不久,却又要各自肩负重担天各一方,我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织莺苍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