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先生对艺术的空间意识非常重视,曾撰有《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等多篇论文,致力于揭示中西艺术在空间意识上的差异。他认为,中国艺术具有一种独特的空间意识,一个充满音乐节奏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魂灵,中国艺术创造的空间不是现实空间(科学意义上的“空间”),而是一种“灵的境界”。宗先生这些极富启发的观点,揭开了笼在中国艺术上的一层面纱。我这一讲便是在宗先生的启发下,对涉及中国艺术空间意识的相关问题作进一步讨论。
恽南田在评他的一位朋友唐洁庵的画时说:“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之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中国艺术家以自己的“灵想”来铸造时间和空间,他们所创造的时空并非“人间所有”,不是现实时空,而是超越具体存在的心灵时空。从时间上说,所谓“荣落在四时之外”,在人们的时间之外把握一种生生不息、荣落兴衰的生命时间。从空间上说,所谓“意象在六合之表”,就是在六合(上下四方)的空间之外,把握一种创造的空间,这空间可以称为“灵的空间”——在生命的“灵想”中回荡的空间。这一讲讲超越空间,下一讲讲超越时间。
一、疏处走马
对空白的关注,是中国美学空间意识的核心组成部分。
侯宝林相声中有这样一段,有一个土画家,什么都画不像,还喜欢买弄。一天一个人拿个纸扇,上等宣纸做的,是个好扇子,想请他画个画。那人说,我给你画个美人吧。好,那就画吧。他画了半天,画好了。一看,不太像。他说:“那我给你改张飞吧。”好,那就画张飞。张飞画好了,那画家说:“这张飞胡子画得太多了,我给你改个怪石吧。”怪石改好,请他画扇的人瞧瞧,说道:“这也太怪了吧。”又不太像。那画家倒干脆,说:“得,我给你涂黑了,你找人写金字去吧。”
这个笑话讽刺一位笨拙的画家,画家犯了中国画的一个大忌,就是太实了,塞得太满了,由美人到改怪石,由怪石再涂黑,越涂越满,终究没有用了。元饶自然有《绘宗十二忌》,第一忌就是忌“布置迫塞”,作画要上下空阔、四面疏通、潇洒通透,自有玲珑之妙,如果充天塞地,满幅画了,便无风致。一个生命体就是一个气场,塞满了,填实了,就没有生气流荡的地方了,这样的艺术就没有活致,就死了。空为活道,塞为死路,“空则灵气往来”。就像下围棋,我们不但要有做实的功夫,更要有做虚的功夫,那回荡无已的宇宙流,是需要我们在虚实二者之间细致斟酌的。
虚实是中国美学一对重要概念,虚实结合,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在虚实二者之间,中国艺术对虚更为重视。这一理论认为,实是从虚中转出的,想象空灵,故有实际;空灵澄澈,方有实在之美。在艺术创造中,强调关心那个无形的世界,有形的世界只是走向无形世界的一个引子、一个契机。强调那个无色的世界,无色的世界蕴涵着世界的绚烂。强调那个无声的世界,大音希声,无声的世界隐含着大音。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清笪重光语),这是画家的感受;密处不透风,疏处可走马(清邓石如语),这是书法家的感受;非园之所有,乃园之所有,非山之所有者,即山之所有(清袁枚语),借景成为园林家的拿手好戏。利用程式的隐含表达世界的丰富,这是戏剧家探讨的重要道路,就像京剧中的荡马,没有马,没有布景,一人手执鞭子,一招一式,就走遍了千山万水。词宜清空,清者不染尘埃,空者不著色相。清则丽,空则灵,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这是诗人的观点……
清恽南田说得好:“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倘能于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庶几拟议神明,进乎技已。”艺术的妙境在无笔墨处,在无画处,在清空处。一句话,在白处,白处涵括了一个有意味的世界。
老子谈空,是具有大用之空。他说:“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三十根辐条汇集在一个毂中,正因为有空虚的地方,才有了车子的用处;揉和陶土做成器具,正因为中间有空虚,才有了器具的用处。开凿门窗以建成房屋,也是因为有了空虚之处,才有了房屋的用处。所以说:实体之所以有用处,那是因为空虚在其中起的作用。老子告诉人们,请注意那个空无的世界,人们都习惯于知道有的用处,其实有的用处是在无的基础上产生的,在有无二者之间无才是最根本的。如围棋中,妙处往往不在有处,而在无处,在那个空灵的世界中。老子说,他的道就是无。他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就是“空”,道虚灵而不昧,因其无,所以空,因其空,故能涵容一切。
〈清〉八大山人鸡雏图
空则灵气往来。
中国哲学认为,大自然中的一切有形形态,山水草木,都是生生化化真实流的迹象,世界隐藏着流动不已、生生不息的真实流,万物不是固定的形态,而是这“流”中的一个“点”。所以,我们把握这样的生命世界,不能只看到这一个个“点”,更应注意其内在的“流”。中国艺术家说以一条颤动不已的线界破虚空,其实就是突破表相的“点”,去表现那内在的“流”,若有若无的线,是在“点”与“流”中盘桓的幻影。正因这个“流”,世界如同从我们的眼前飘忽的一个个点,世界被虚灵化,我们在“点”和“流”中,感受到世界的虚实互动的关系。
中国艺术可以说展尽白的妙用。艺术创造是从无到有的功夫,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前人说“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刘宋王微语),真是说得好。我们用笔,或用斫木的斧头、砌墙的刀具等等,在茫茫虚空之中,划出痕迹,划出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划出自己的生命精神,从而流出一段生命的悠长。所谓“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书法家钟繇语)、“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石涛语)。我们的创造依托虚空而出现,我们的生命因有这大白而有追求至美的可能。就像我们打太极拳,身体在太空中划出一条闪烁不已的痕,这条颤动的线若断若续、若有若无,在虚空之中绵延着。我们的身体和虚空世界共同创造一个有意义的世界。
当我们开了混沌,凿了虚空,出了太白,那个无的世界是不是就和我们无关了呢?“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2〕,这句话包含了很深的道理。中国人有天圆地方的说法,圆而神者谓之天,方以智者谓之地,天乃无形,地乃有形。下笔乃有痕迹,所谓地也,而此迹线乃依托于天而存,即是说,艺术有形之迹线是为表现无形之生命而存。一句话,为那个空空世界而存。
下笔自有凹凸之形。董其昌说,这句话意味幽永,值得终生受用。清华琳《南宗抉秘》道:“轮廓一笔,即见凹凸。”即申述此理。下笔即有线的跌宕、形的顿挫,有墨的氤氲、色的蹉跎,下“笔”即从这虚空的世界“凸”了出来,昂然的生命在沉默的渊海中飞扬,在寂寞的世界中奔腾。“下”笔即“下”了我们精神的定单,为我们的生命找安顿,悠远的情愫、丰盈的感受、深邃的哲思,在笔的凹凸中展露。混沌开,并不等于智慧死,当我们不以知识的眼打开这个世界,而以生命契合这个世界时,藏舟于舟,藏山于山,藏天下于天下,我们便随着这虚空的世界流动,虽划出了创造的线,却没有创造的痕。一条颤动不已的线在虚空里绵延,一泓生命的清流在太白中流淌,我们化虚空为实有,转实有为虚空,虚空与实有相与滋育。于是,虚室生了光明。
中国美学认为,大白的世界有大美。我们界破虚空,创造实有,虚空并非仅构成背景,也不仅标示着实有所从来的处所。在实和虚二者之间,正因有实,虚空世界才不落于无意义的顽空,空的意义因有实而彰显出来;正因有空,实有世界才有生命吞吐的空间,有了气韵流荡的可能。虚实相生,非虚则无以成实,非实则无以显空。
如在中国园林创造中,那个虚空的世界永远在造园和品园者心中存在着,惟其空,故有灵气往来,非园中之所有,即园中之所有。园林创造或许可以说就是引一湾溪水、置几片假山,来引领一个虚空的世界,创造一个灵的空间。我们目之所见的对象,在虚空的氤氲中显示出意义。如苏州留园的冠云峰,是这座园林的魂灵。站在这个景点前,我们看到的并不仅是这假山的瘦影,我们看到造园者在这里潜藏了一个无限灵韵的空间,在冠云峰的实景和虚空之间构成了丰富的层次,冠云峰的瘦影颔首水面,戏荡一溪清泉,将它的身影伸到了渺不可及的深潭,潭中假山就是一个有意味的世界。真有苏东坡“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韵味。假山脚下是或黄或白或红的微花细朵,烘托着一个孤迥特立的灵魂。山腰有一亭翼然而立,空空落落,环衬着它。再往上去,是冠云峰在空阔的天幕中的清影,再上去,是冠云峰昂首云霄。虽一假山,造园者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层累的世界”,从水底、水面、山脚、山腰,直到天幕、遥不可及的高迥的天际,虽一山也,汇入到层层的世界中去,汇入到宇宙的洪流之中,我们在此感受到空潭清影、花间高情、天外云风。暮色里,浣水沼收了云峰的瘦影;晨雾中,一缕朝阳剪开了云峰的苍茫,朝朝暮暮,色色不同;春来草自青,秋去云水枯,四时之景不同,而此山有不同之趣也。我们在冠云峰这个“点”中,看到了世界的“流”。
再如苏州同里退思园,主人在空灵中退而思之。唐刘禹锡有“欲知花乳清冷味,须是眠云卧石人”诗句,此园用其意。退思园是一个以水见长的园子。中有一汪水池,水里有锦鳞些许,红影闪烁,若有若无,若静若动,湖的四边驳岸缀以湖石,参差错落,石上青苔历历,古雅苍润,驳岸边老木枯槎,森列左右,影落水中,藤缠腰上,与园中诸景裹为一体。岸边又有水榭亭台。这是一个微型的空间,但却是一个活的空间,到此一顾,顿觉凡尘尽涤。正如高明的画家,画得满纸皆活。亭或作舫形,所谓“闹红一舸”,带着人凌虚而行。水澹荡,轻抚驳岸;鱼潜跃,时戏微荇。檐檐皆有飞动之势,蹈空而蹑影;树树皆有昂霄之志,超拔而放逸。至如云来卧石,风来缱绻,菰雨生凉意,淡月落清晖,更将这小小的空间在宇宙之手中展玩,玩出一片灵韵。真可谓当其空,有园之用。初视此园,处处皆是实景,但造园者的用心在在都落空处,水空,石空,亭空,向高处,高树汇入高空,低视处,苔痕历历,忽然将你带到莽莽远古的空。空为此园之魂,此园因空而活。
留园冠云峰
冠云峰的瘦影戏荡着一溪清云。
陈从周说:“我国古代园林多封闭,以有限面积,造无限空间,故‘空灵’二宇,为造园之要谛。花木重姿态,山石贵丘壑,以少胜多,须概括、提炼。曾记一戏台联: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雄会万师。演剧如此,造园亦然。”他还用色空观念来解读江南园林。他说:“白本非色,而色自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池水无色,而色最丰。”这两段论述,真非大方之家不能道。由此也可以说,小亭无景,而景最夥;假山非山,而最巍峨;溪涧非海,而有海深。回廊多拥挤,你看它引领你走向宇宙纵深;小桥多可怜,且让它将你度向另外一个世界。
中国画极尽空白之妙。如八大山人的画,往往画一鸟、一荷、一鱼等等,满幅皆空,但活意盎然。画史上的减笔画,其实就是造空的手段。南宋梁楷是一位减笔画的高手,如其《李白行吟图》。画家将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全部减去,剩下的就是一个人的轮廓,没有背景,别无长物,但却感到满幅活络。
清乾隆年间的华琳,是一位落泊画家,其画世不多见,但其一篇《南宗抉秘》,则是中国画学中的一妙文,极具美学意味。他论虚空之妙道,颇有思致。我想结合下面这段话,来谈谈中国美学对空白之妙的理论认识:
退思园
水澹荡,轻抚驳岸;
鱼潜跃,时戏微荇。
檐檐有飞动之势,
树树含昂霄之态。
黑浓湿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白即纸素之白。凡山石之阳面处,石坡之平面处,及画外之水天空阔处,云物空明处,山足之杳冥处,树头之虚灵处,以之作天作水,作烟断,作云断,作道路,作日光,皆是此白。夫此白本笔墨所不及,能令为画中之白,并非纸素之白,乃为有情。否则画无生趣矣。然但于白处求之,岂能得乎!必落笔时气吞云梦,使全幅之纸,皆吾之画,何患白之不合也!挥毫落纸如云烟,何患白之不活也!禅家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道出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也。特恐初学未易造此境界,仍当于不落言诠之中,求其可以言诠者,而指示之笔固要矣。亦贵墨与白合,不可用孤笔孤墨,在空白之处,令人一眼先觑著。他又有偏于白处,用极黑之笔界开,白者极白,黑者极黑,不合而合,而白者反多余韵。譬如为文,愈分明,愈融洽也。吾尝言有定理,无定趣,此其一端也。且于通幅之留空白处,尤当审慎。有势当宽阔者窄狭之,则气促而拘;有势当窄狭者宽阔之,则气懈而散。务使通体之空白毋迫促,毋散漫,毋过零星,毋过寂寥,毋重复排牙,则通体之空白,亦即通体之龙脉矣。凡文之妙者,皆从题之无字处作来,凭空蹴起,方是海市蜃楼,玲珑剔透。
这段文字,论述艺术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有“有情之白”,有“无情之白”。有情之白者,乃是有生趣之白,是生命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是艺术构成的重要环节,虽无形可见,但却是空间组成的不可忽视的部分。“无情之白”,如一张白纸,那是绝对的空,是无意义、无生命的。如同佛学中所说的顽空一样,是死寂的。华琳所说的有情之白,就是生命之白。他说:“凡文之妙者,皆从题之无字处作来,凭空蹴起,方是海市蜃楼,玲珑剔透。”在意想中,构造一个艺术的海市蜃楼。灵的空间由此显现。
〈元〉盛懋
秋江待渡图
长天秋水,一片空廓;色即是空,黑即是白。
第二,这有情之白,如绘画中的无画处,作水,作天,作云断,作杳冥之山势,如园林之弱水、之空亭,等等,都是流动气节奏中的一个环节,都归于“通体龙脉”之秩序中。艺术的虚实之道,并非多留虚空就可生出灵气,关键是视此白是不是生命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若做不到这一点,空则显其贫乏、单薄和散漫,空空落落,没有实诣。如果处理得好,即使于实中也能见空。尚简逸的南田对此有很深体会,他说:“古人用笔,极塞实处,愈见虚灵。今人布置一角,已见繁缛。虚处实则通体皆灵,愈多而愈不厌。”如果处理得好,实处也有虚处,处理不好虚处亦有堵塞。他又说:“文徵仲述古云:看吴仲圭画,当于密处求疏;看倪云林画,当于疏处求密。家香山翁每爱此语,尝谓此古人眼光铄破四天下处。余则更进而反之曰:须疏处用疏,密处加密。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则两公参用合一之元微也。”“香山翁曰: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有,所以为逸。”此所谓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不在于疏密,而在于艺术的生长点、气的滋化处。
第三,黑处见白,白处显黑,黑白交相韵和,白和黑构成一推一挽的节奏,黑显而白隐,隐处为挽、为吞,显出为推、为吐,吞吐自如,推挽有致。清人布颜图说得好:“大凡天下之物莫不各有隐显。显者阳也,隐者阴也。显者外案也,隐者内象也。一阴一阳之谓道也。比诸潜蛟之腾空,若只了了一蛟,全角毕露,仰之者咸见斯蛟之首也,斯蛟之尾也,斯蛟之瓜牙与鳞鬣也,形尽而思穷,于蛟何趣焉?是必蛟藏于云,腾骧夭矫,卷雨舒风,或露片鳞,或垂半尾,仰观者虽极目力而莫能窥其全体,斯蛟之隐显叵测,则蛟之意趣无穷矣。”虚和实,一阴一阳,阴阳互摩互荡,盎然而成一生命空间。正像老子所说的,“当其无,有器之用”。无为有之无,有为无之有,无无也无有,无有也无无,无画处皆成妙境,由无画处引入有画处,方真有韵;非此园之所有,实此园之所有。对此,笪重光《画筌》的论述颇有思致:“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著笔。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王石谷、恽南田认为这段论述揭示了中国艺术的深刻道理:“人但知有画处是画,不知无画处皆画。画之空处,全局所关,即虚实相生法。人多不著眼空处,妙在通幅皆灵,故云妙境也。”此评当为不诬。
〈明〉蓝瑛
松萝晚翠图(局部)
无风萝自动,
不雾竹长昏。
二、蹈虚蹑影
中国艺术这灵的空间,还是一个影的空间。
庄子讲过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有一个人讨厌自己的影子,他动,影子跟着他动,他跑,影子跟着他跑,他拼命地跑,想摆脱影子,但就是摆脱不掉,最后累死了。庄子说,你为什么不到大树底下去悠闲地休息,在大树下还有影子吗?在庄子看来,世界原来是虚幻的,世人其实就是与影子比赛,与一种虚幻不实的力量角逐。人生天地之间,就像“白驹之过隙”——高山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光影,不可把握,瞬间即逝。人生为天地间一个匆匆的过客,只是“忽然而已”。疲敝的争斗,无休止的追逐,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庄子说,你就随世界同在吧,像水一样流淌,像云一样飘渺。没有执著,就有自由。
这样的思想对中国艺术影响太深了,我觉得研究界对它的注意还不够。道禅哲学的色空思想、无住观念,视世界如幻象的思想,对中国艺术的影响极为深远,这不仅是一个虚实问题,它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看世界的方法。中国艺术家将世界虚化,抟实成虚,蹈光蹑影,中国艺术中充满了太多的梦幻空花、苔痕梦影。那云烟飘渺、雾霭蒸腾的艺术中藏着的正是这样的哲学深心。画出世界之“戏影”,石涛评八大山人画所说的这两个字,其实正反映了这样的思考。《维摩诘经》说:“是身如影。”庄子说人生如影,艺术家就要将这影子的体会写出来,把不粘不滞的感觉写出来。吴历说:“人世事无大小,皆如一梦,而绘事独非梦乎?然予所梦,惟笔与墨,梦之所见,山川草木而已。”他作画,就是在写梦。世相如梦幻泡影,画也如此。中国艺术家正是在做“蹈虚蹑影”之事。
《二十四诗品》有《形容》一品,它说:“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形容”意即描绘外在世界。此品提出写诗要超越具体的形象,离形得似,寻求真实生动的传达,将对象的精气神表现出来。所谓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山的嶙峋气势,水的波澜跌宕的韵味,这些艺术家要追摹的对象,都是虚而不实的,都是“影”。艺术创造要超越表象,要有“如觅水影”的工夫。艺术不是写“实”,而是写“影”。为什么要写影?因为影比质实的世界灵动、更有风神意味,因为影是对世界真实相状的表现。南田说:“徂春高馆,昼梦徘徊,风雨一交,笔墨再乱,将与古人同室而溯游,不必上下千载也。”在影影绰绰的世界优游,以梦的眼光徘徊在实在的空间中。
在中国画中,我们看到了人生雪泥鸿爪的生命叹息。闻一多曾说,唐代孟浩然的诗,是淡到看不见诗,在中国画中,有的画也淡到了看不见画的地步。苏轼说画之妙在“孤鸿灭没于荒天之外”,将有形空间送到寂寞、幽远、深邃的世界中,闪烁不定,如影绰绰。
倪云林的画可以称为“影之画”,他要写出“一痕山影淡若无”的妙处,世界被他幻象化,他将心灵化为虚灵不实的线条律动。清代山水画家沈灏在《画麈》中说:“称性之作,直操玄化,盖缘山河大地,器类群生,皆自性起,其间卷舒取舍,如太虚片云,寒潭雁迹而已。”空灵如闲云野鹤,去来无踪;如太虚片云,飘渺恍惚,难以确定;如风,如云,如气,似空无一物,又似处处即是,才触处有,一放手无。
我曾说,中国艺术的迥绝处,如空谷幽兰,在高山大川之间的一朵兰花,不起眼,它的谦卑和微小难以让人们注意它,但却散出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似淡若浓,神秘而不可把握。空灵之至,飘渺之至,它是天际的一点鹤影,是山林中的一缕云烟。明徐渭在评南宋夏圭的一幅画时说:“观夏圭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舍形而悦影”这五个字,可以说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画创作的规律。日本当代学者松冈正刚认为,中国和日本艺术都深受“无常”哲学的影响,如日本芭蕉、芜村的诗歌、雪村的山水画中,都透出浓厚的生命无常的思想,故以流光幻影的观念看世界。他的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3〕中国艺术家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幻影的世界。
南宋禅僧玉涧是一位诗人画家,他的画多表现禅不粘不滞的特点。如现藏于日本德川美术馆的《远浦归帆图》,用淡墨染出山影,再用浓墨点出参差迷离的树木,用细笔轻勾出一叶小舟。此画初看漫漶一片,细视却别有意味,幽淡、空灵、闪烁,正所谓只存下世界之影了。上自题一诗曰:“西边刹境入毫端,帆落秋江隐暮岚。残照未收渔火动,老翁闲自说江南。”这真是将禅的无住的刹境摄入了画端。另现藏于日本冈山县立美术馆的《庐山图》,是玉涧代表作品之一,也是极尽幽微恍惚之妙。上有一诗曰:“过溪一笑意何疏,千载风流入画图。回首社贤无觅处,炉峰香冷水云孤。”
〈宋〉玉涧庐山图
巍峨的庐山在画家的笔下,脱略为几丝柔痕。
南田说,江树云帆,于窗棂戏影中见之,取其影之妙。倪云林画以高逸而著称,其思想中有浓厚的空幻感。他有诗道:“戚欣从妄起,心寂合自然。当识太虚体,心随形影迁。”“身世一逆旅,成兮分疾徐。反身内自观,此心同太虚。”所言合于庄禅,世界只是人的旅店,艺术要反映人的生命感受,归于太虚才是艺术体验之道。他反复嘱咐自己要以“性印朗月,身同太虚”的观念去做人、为艺。生命的短暂和色相世界的空幻,使他悟到禅家色空和道家寄客的智慧,他说“踏雪飞鸿迹飘渺”——要做一只在荒天中灭没的飞鸿,似有若无,无住无定,悠远地飘渺着。他有诗道:“鸿飞不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灭没的飞鸿是寂寞的,但却是自由的。他的心,不是随形而迁,而是随影而迁,他的画,就是他所悟出的世界的影。
云林的画有强烈的太虚感,似画非画,似色非色,似形非形,一痕、一影,无言地诉说着宁静而超越的世界。他笔下的山水,疏林特立,淡水平和,遥岑远岫,淡岚轻施,一切似乎都在不经意中。他用淡墨中锋,轻轻地敷过,飘忽而潇洒,既不凝滞,又不飞动,笔势疏松而灵秀;他的皴法苔点,控笔而行,划过纸素,似落非落,如鸟迹点高空:这世界似乎离我们很近,似又离得很远,像是人平素所见之山水,又像是纯然陌生的世界。云林为我们描绘的世界,没有一点沾滞,没有一点情感的波澜,留下的就是空虚的寂寞的时空,迥绝于人寰的时空。他的心灵既不为之哀惋,又不为之爱怜,他以“戚欣从妄起”的观念结撰这样的世界,生怕被爱恨之情沾滞了。南田以李白“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来评黄公望的画,其实移以评云林最是确当。将栖未栖,将聚还散,他的笔墨似落非落,他的心灵也似往非往。云林的山水是道禅梦幻空花哲学最高妙的视象。
云林说,自己作画是“醉后挥毫写山色,岚霏云气淡无痕”,他醉心于这飘渺无痕的表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江亭山色图》,如写一个依稀的梦境。一河两岸的构图有空茫感,一痕山影在远处绵延,把鉴赏者导入一个悠远的世界,疏林阑珊,逸兴高飞,山在溪中,溪围山在,山水都在流荡中,没有一个定在,似乎那树、那亭,都随着水流荡着。画家以疏松之笔触,轻轻地划过绢素,似乎像飞鸿轻点水面,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落实,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执著!浮动着,飘荡着,轻轻地飞旋着。明代以来,仿照云林的人太多了,但很少能将云林写影的妙处学到手,即使是像沈周、渐江这样的高手,他们对云林的仿作也稍隔一尘,他们的处理多比较实,缺少云林飘渺天际的韵味。南田说:“迂老(志按:指云林)幽澹之笔,余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香山翁云:予少而习之,至老尚不得其无心凑泊处。世乃轻言迂老乎?”这个无心凑泊处,正是其蹑影的功夫。
明李日华是一位有很高水平的鉴赏家,他论画极重孤鸿灭没的境界,他用如幻的眼光打量世相,荡去欲望的占有,置入清新的把玩。他的题画诗极精妙,如:
〈元〉倪瓒
江亭山色图
笔轻轻地敷过,飘忽而潇洒,既不滞涩,又不飞动,疏松灵秀,似落非落,得不粘不滞之美。
竹光浮砚春云活,花气熏衣午梦轻。
云停雨歇翠茫茫,水落蒹葭未有霜。
一片林香浑不忘,问村知是橘州傍。
溪影带云动,虚明荡我胸。
渚花香入梦,沙树远支筇。
身似苍波一点鸿,飘萧云影恁西东。
江南洞壑幽寻遍,松叶藤枝只此中。
梦回不信秋期近,水影蘋香正入窗。
他在一幅仿黄公望的画上题有“不是春山淡欲无,江空沙落眼模糊”之句,在空灵的观照中,山也淡淡,水也绵绵,沙净天阔,一切都迷离了。他有诗道:“雁影迷离海气重,月痕初上水溶溶。不须更染芙蓉粉,只取秋来淡淡峰。”色与空不二,色相世界被淡淡的笔墨所取代,以无色的世界表现色,无色的世界照样有芙蓉美意,有芍药芊绵。在淡到可不见形的世界中表现形,若有若无的形中照样有华舍丽阁。淡月无痕,平湖无痕,海边的雾气无痕,静谧的夜晚也无痕,此之谓无住了。他有跋语道:“扁舟无去住,戏荡一溪云。”这无住的扁舟,其实正是他不粘不滞的心灵。
李日华将心灵置入无痕的世界中赏玩。他有题画诗道:“落日万山紫,虚亭一叶秋。新诗吟未稳,注目数江鸥。”在傍晚微茫寂寞的时分,在江天空阔的清秋时节,艺术家傍着虚亭,沐浴着落日余晖,在内心组织着新诗,数着若隐若现的江鸥。如此的静谧,如此的空灵,而且一切都流动着,诗在心中流,鸥在空中飞,叶在萧萧地飘,江水在无声地倾诉,而在遥远的世界中,一抹山影也在夕阳的余晖中流动着。一切都在微妙地“戏荡”。世相如幻影,世相在流动。他有诗道:“山中无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静云影空,我心正如许。”“树影覆身如厦屋,溪流荡目有余清。南华读罢浑无事,数得湘中几点青。”无心于万物,而万物自在兴现,正是他所谓“蓄雨含烟五百峰,吞吐常在老夫胸”。
三、无色之色
中国艺术的空间意识中,有一种无色为绚烂之色的思想。
色空观念虽然由佛学所提出,但从广义上说,中国哲学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色空思想,主要强调外在有形世界的虚幻不实性。中国哲学强调于“空中见色”,色的世界是表象的、欲望的,而无色的平淡素朴方是大道之本真。〔4〕中国在先秦时期就进入了所谓“色彩绚烂的时代”,孔子“恶紫之夺朱也”的感叹,就是针对当时迷恋于色彩绚烂的形式之风所发出的。老子从他的自然无为哲学出发,对色的世界进行猛烈的抨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色、音等作用于人的感官,使人成为欲望知识的俘虏。禅宗在佛学色空哲学影响下,发扬老庄素淡哲学思想,高扬一种无色的哲学,认为:“不捂你眼,你看什么,不堵你耳,你听什么”。无色是谓天下之本色,以色追色,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绚烂,而无色之色,才是根本之色。中国艺术的空间观念,深受这一哲学的影响。
有色的世界是表象,空幻不实,而无色的世界才是本色。中国艺术在空间意识上,对无色之妙颇多注目。这在各门艺术中都有体现。如在建筑艺术中,南国乡村传统的建筑多是“黑白世界”,粉墙黛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淡淡的素影,有一种令人难忘的美。
中国艺术对无色意义的认识莫过于绘画中水墨的创造。传统绘画被称为“丹青”、“画缋”(先秦时称绘画为“画缋之事”),意思是,绘画是运用丹青妙色图绘形貌的造型艺术。六法中的“应物象形”和“随类赋彩”谈的就是形和色。以形写形,以色貌色,成为中国早期绘画的基本原则。绘画是运用五色之妙来创作的。中唐以前,中国画追求镂金错彩的美,如顾恺之的作品色彩富丽,在追求线条的流动之外,也追求色彩的流丽繁缛。但中唐之后,随着道禅哲学的流行,却改变了这一发展方向。
唐代绘画的重要事件是水墨画的出现。水墨画是用墨在宣纸或白绢上直接作画,没有任何色彩,后来将以水墨为主要表现手段,加以少量颜色的画也叫水墨画。水墨画的出现,在世界艺术史上的价值不亚于油画之于西方绘画。在唐代,水墨画的出现曾经引起当时画坛的震动,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种形式后来成为中国绘画的主要表现手段,水墨画在一定的程度上成为中国画的代表。据说王维是中国第一位水墨画家,有的人干脆就将水墨画的发明权给予王维。在唐代,有很多画家为水墨画的创造作出过贡献,如当时一位叫张璪的画家,作画全用水墨,手执双笔,画出的画有烟霞流荡的气氛,成语“双管齐下”就出自于他。有一位叫王默的画家,创立了泼墨的方法,今天还有人用此法作画。他在画画之前,先喝得大醉,然后将宣纸铺好,手捧墨水往宣纸上泼,并用手在画面上直接涂抹。
〈明〉蓝瑛
溪山雪霁图
一纸淡淡的素影,胜过色彩富丽的灿烂。
水墨画作为重要的表现形式,也引发了理论上的思考:托名王维之作的《山水诀》说:水墨“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水墨非但不是一种过于简单的表现方法,而且是达于世界本性的一种手段。因为,在中国哲学中,无色的世界为世界的本色。中国艺术与其说要抛弃色彩,倒不如说是归于本真。清恽南田对色彩的质疑,就很有代表性。他说:“作画至于无笔墨痕者化矣,而观者往往勿能知也。王嫱丽姬,人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又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这段议论受《庄子》影响,南田强调,色的追求是无止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美是相对的,像西施,人人以为其美,但鸟见而飞、兽见而走。艺术要超越相对,而追求绝对的美。作为无色的本源的世界,正是艺术家所应重视的。
南田好友笪重光《画筌》说:“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邱之恶境。……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轻拂轶于秾织,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则皴淡全无;赭黛之色本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粗浮不入,虽浓郁而中干;渲晕渐深,即轻匀而肉好。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
这一段关于用色的观点,王石谷和南田给予很高评价:“此言一色中变化,已造妙境。至论及无色处精微之理,几于入道。”笪重光反对青黄缕出、丹青竞胜的色彩观,他主张清淡素朴。在用色和水墨之间,他以为水墨的表现力更强,所谓“猎色难于水墨”。而此一段论色,最终落在“当知无色处之虚灵”,无色之色是谓大色,无色之虚中有灵气飘卷。
无色的妙韵,唐代张彦远就已经注意到了,他提出“墨分五色”的思想:“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墨本无色,何以有五色,此在于“得意”。这个“得意”,我理解有两层意:一是得色之本真;二是以意而得,在人的心灵中,绚烂的世界出现了。这样的无色世界,就是一个“灵的空间”。而以色追色,徒具表面之灿烂,其实不能真正表现世界,只能是“物象乖”。
黄公望是画雪的高手,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其《九峰雪霁图轴》,绢本,墨笔,画作于他八十岁之时,笔墨老辣中见温柔,不似王维平远的山势,而是画山峰林立,所谓“九峰”者,多峰也。山峰一一矗立,欲与有天公试比高。这幅画在构图上具有独创性,山如冰棱倒悬,境界超迈,令人魂惊魄悸。黄公望画的是一个琉璃世界,一个玉乾坤。大雪初霁,山峰静穆地沐浴在雪的拥抱之中。山峦以墨线空勾,天空和水体以淡墨烘出,以稍浓之墨快速地勾画出参差的小树,而山峰下的树枝如白花一样绽放,笔势斩截,毫无拖泥带水之嫌,法度谨严。雪是冷的,但大痴画来,却有玉的温润、玉的透灵。这通体透灵的琉璃世界,居然是用水墨画出,真是不可思议。石涛曾说:“墨海里立定精神,混沌里放出光明。”这幅画正可当之。正是山空有云影,梦暖雪生香。在这样的冷世界中,使人体味到清香四溢的境界。
四、疾涩之道
中国艺术的空间意识中,还追求形式之内所包孕的“势”。
宋代山水画家郭熙,也是一位有很高造诣的理论家,他的《林泉高致》是中国艺术史上一篇广有影响的论作,不仅成为后世绘画之法式,而且对书法、园林、建筑等都产生了影响。郭熙有一段关于中国艺术的著名论述:“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流则远矣。”意思是:你画山,要画出山的高峻,并不须在画面上一直向高处延伸,这样是无法成功的。你在山腰画一片云飘渺,挡住山体,于是,欲露还藏,山高峻的气势就出来了。你画水,要画出水的绵延,但画面是有限的,要在有限的画面将水一直向前画去,也是无法做到的。你画一丛树林挡住流水,于是,水的远态就出来了。郭熙所说的一“锁”一“掩”,便形成了艺术的张势,于是便创造出一个回荡不已的空间。古人有画诀云“路欲断而不断,水欲流而不流”(托名王维语),断而不断,流而不流,深藏的也是这种抑扬顿挫的哲思。黄公望说:“山腰用云气,见得山势高不可测。”他说的就是这样的画理。
〈元〉黄公望
九峰雪霁图
用水墨居然能创造出如斯通灵透彻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笪重光《画筌》说:“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雪残青岸,烟带遥岑。”雾敛寒江、断山衔月等等,这些鲜活的意象,反映了中国艺术的独特追求,其根本要旨在欲露还藏、欲放还忍。如清晨的江畔,宿雾未收,晨光熹微,淡淡的轻烟笼罩在江面,似现非现,别具风味。这里隐藏着无限的可能性,有吟味不已的美。
东晋顾恺之谈到魏末晋初人物画家荀勖的一幅作品《孙武》,有这样的评论:“二婕以怜美之体,有惊剧之则。若以临见妙裁,寻其置陈布势,是达画之变。”图画的是一个故事:孙武初见吴王阖庐,吴王想试试他的用兵之法,出了个损招,让孙子指挥后宫美女,看看他如何用兵,分明是给他出难题。孙子领命后,就以吴王两个宠爱的妃子为队长。演练开始,第一通鼓敲响,但这些宫女们嬉笑不已,哪里听他的调遣,吴王在看台上也大乐。孙武说:“军令如山,再行如此,将治罪。”又敲了几通鼓,妇人还是大笑,队伍终究列不起来。于是孙武下令斩两个队长——吴王两个爱妃。吴王看孙武动真的,连忙下台求情,但孙武不答应,二妃最终被斩。这幅画画的就是二妇人被斩之前的惊恐娇柔之态。顾恺之评论这幅画说有“临见妙裁”,意思是构思上有独到之处。这个妙裁,就是抓住了富有表现力的片刻,在形式内部形成强大的张力。莱辛在分析古希腊著名雕塑《拉奥孔》时,强调创造一个富于包孕的片刻的重要性。在古希腊神话中,传说拉奥孔犯了重罪,天神派遣一条恶蛇将他和两个儿子一起裹住咬死,《拉奥孔》的雕塑并没有选择恶蛇咬后的痛苦呻吟来表现,而是表现极度痛苦之前一个片刻的神情——惊恐和茫然。这样的表现更具有包孕性。中国艺术家对“临见妙裁”的体会与此很相似。在西方,这种对包孕性的追求,是一种艺术手段。而在中国,潜藏的是我们民族独特的哲学智慧。
东汉崔瑗《草势》曾形容书法用笔的妙处,要像“狡兔暴骇,将奔未驰”——一只兔子突然被惊吓,正准备奔跑,但还没有奔跑,书法要把这一瞬间的妙处表现出来,因为这样的瞬间,将动未动,是最有张力的空间,具有最大的“势”。
乙瑛碑
将发未发,
似动非动,
笔笔有机锋。
“势”是中国美学中一个极为关键的范畴。康有为说:“古人论书,以势为先。”势通过形式构成因素内部相互的冲突,形成强烈的运动感。书法空间是静止的空间,有势在,静止的空间就有流荡的生命。中国早期的书法理论其实就是从讨论“势”开始的,如蔡中郎、卫恒、卫夫人、王羲之等的书势论。在书法,“势”是通过形式内部的避让、呼应、映衬等关系,造成冲突,形成张势。清画家唐岱说:“一木一石,俱有势存乎其间。”大自然中蕴含着无尽之势,势是一种生命的韵律。艺术所要展现的正是这样的韵律。《画筌》说:“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势之推挽,在于几微;势之凝聚,由乎相度。”无势则意尽,有势则味长,这是中国艺术家奉行不殆的道理。
在书法中,形式创造的最高原则就是造成“势”,并使冲突达到待发待动待飞的极至,尽力寻求内在冲荡的最大值,从而给品鉴者留下丰富的玩味空间,未曾迸发的在心中迸发,未曾奔腾的在心中奔腾。
秦人蒙恬说:“若能用笔,当自流美。”用笔之道,即流美之道。书法乃形式之艺术,书法之妙尽在线条中。艺术家要流出一段生命之美,就要把握用笔之良方。孙过庭说:“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5〕一画之中有起伏,一点之内有机锋。直来横去,本可一笔而过,但却藏头护尾,包裹万千,一横如千里阵云,隐隐而来,铺天盖地,荡魂摄魄,一波有三折之过,一点有数转之功,一垂如万岁枯藤,一勾如长空之初月,机锋内藏,波翻云谲,奇幻而不可测。前人总结的用笔之法,如悬针法,指垂画末端如悬针。垂露法,指一垂收笔时势不露,如露水垂而未滴之势。二法均在垂而未垂,垂而复缩,正得无往不复之妙。悬针垂露,具有狡兔暴骇、将奔未突的蓄势。又有所谓锥画沙、屋漏痕,前者强调用笔时如锥画沙,声色不露,力掩其中,后者说的是用笔如屋漏之迹,若断若连,未可一泻而下,要有似露还藏的妙处,等等。一切都是为了将力孕育于其中,将发未发,似发非发,以取力的最大值,以取玩味不尽的美。
中国书法家可以说是制造矛盾的高手,他们为书,是在玩一种“捉对厮杀”的游戏。成公绥《隶书体》说:“或若鸷鸟将击,并体抑怒,良马腾骧,奔放向路。”鸷将击而未出,马欲奔而未奔,内在冲突构成一种富有强烈动感的瞬间。崔瑗《草势》形容道:“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员不副规,抑左扬右,兀若竦崎,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抑扬腾迁,推挽有度,致使形式内部“竦崎”起来——出现巨大的不平衡,于是得将行未行、将动未动、将驰未驰的奇效。梁武帝《草书状》形容草书道:“泽蛟之相绞,山熊之对争”。此二句最得“形式厮杀”之要义,龙绞熊争将形式冲突推向高峰。
前人论书,有学书如用兵之说。宋陈思说:“夫书势法,犹若登阵。”明代书法家项穆说:“夫字犹用兵。”王羲之的《笔势论》十二章,就是假托兵道来说书道的。“兵者,诡道也”,兵以诈立,声东而击西,攻其不备,出其不意,静如处女,动如脱兔。用兵之妙在一个“势”字:“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剑弩,节如发机。”〔6〕湍急的水流向下奔驰,它的力量可以将石头漂起来,这是因为水之势。鸷鸟迅速的搏击,以至于能捕杀到飞禽走兽,这是因为蓄了势。所以善用兵者,要善于造成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态势。书道就是要有剑拔弩张之妙,似动而飞动,将发而未发,蕴万钧之力,蓄不可一世之势。梁武帝评韦诞之书“龙威虎振,剑拔弩张”,此之谓也。
《易传》有“易者,逆数”之说,逆,就是往复回环。中国艺术的形式构成深受“逆”向哲学的影响。清沈宗骞说:“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势也者,往来顺逆而已。而往来顺逆之间,即开合之所寓也。”顺为劣,逆为优。逆玩的就是捉对厮杀,致使形式内部跌宕多姿。绘画的笔墨与书法是相通的。在书法中,“逆”几乎成为书道不言之秘。清笪重光在《书筏》中说:“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欲落之,必欲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拔之,必故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书亦逆数焉。”《易》在逆数,书道也在逆数。一开一合,一推一挽,一虚一实,一伸一屈,逆而行之,得往复回环之趣。
爨龙颜碑
控笔而行,优游不迫,深得疾涩之妙韵。
东汉蔡邕言书法之妙,得二字,一为疾,一为涩——“书尚迟涩”(《翰林禁经》)。疾和涩,是中国书法美学一对关键概念。王羲之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提出:“势疾则涩”。强调在疾中求涩,在飞动中求顿挫,骏马飞奔,突然打住,这就是疾而涩之。刘熙载云:“古人论书法,不外疾涩二字。涩非迟也,疾非速也。”他将古代书论之秘密,就概括成这两个字。而清宋曹《书法约言》也提出运笔有“淹留疾涩之法”,将顿挫的美感和飞动的气势结合起来。
无论是逆而取势,还是疾而求涩,其理论依归即在“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哲学。清人程瑶田说:“昔人传八法,言点画之变形有其八也。问者曰:止于八乎?曰:止是尔!非惟止于是,又损之,在二法而已。二法者,阴阳也。”〔7〕永字八法是中国书法的空间结构之法,这八法最终被凝聚为阴阳二法上,无阴阳,即无八法。阴阳二法,即为中国书法美学中所藏之道。书道要斟酌疾涩顺逆之妙:疾为阳,涩为阴,疾涩之道就是阴阳之道;顺为阳,逆为阴,顺逆之道,蕴涵阴阳之精神。
书道之秘只在阴阳。古往今来书家将阴阳之理贯彻于书势、书体结构、点画、墨线等一切方面。如在用笔上方是阳,圆是阴;用墨上,燥为阳,湿为阴;结构上,实为阳,空为阴……从而形成了一开一合的内在运动之势。在字的空间结构上,朝揖、避就、向背、旁插、覆盖、偏侧、回抱、附丽、借换等,都是其表现。阴阳二法,就是变汉字相对静止的空间为运动的空间。有了阴阳,才有了回荡的空间。
中国艺术的空间意识强调阴阳互荡的动势,重视无色的世界、空灵的世界以及如梦如影的世界,空间被虚灵化、节奏化,虚灵不昧方为真实生命,虚空的世界方有大美藏焉,活泼泼的世界中方有生命的真精神。它说明,艺术的空间创造并非是写形出相,而是为内在生命超越提供一个阶梯。
注 释
〔1〕 辐(fú):古代木车轮中连接轴心到轮圈的直木条。毂(gǔ):车轮中心有圆孔的圆木。共:同“拱”。埏(shān)埴:揉和黏土。牖(yǒu):窗户。
〔2〕 这是宋陈思所引钟繇之语。其真伪难考。但不论为何人所说,此语具有深厚的美 学内涵则是事实。
〔3〕 松冈正刚《山水思想》,374-401页,东京:五月书房,2003年。
〔4〕 中国古代的色空观念很复杂,有不同的指谓,兹举其要者:第一,从现象与本体的角度来说,现象是真而不实的,它是绝对真理的显现。所以说现象是空,它的意义是本体所给予的。如王弼的本无说。第二,从心与物的关系看,物由心而生心是根本,物是心的影相,所以从这个角度看,物是不真实的。它的意义是心给的,所以说是空的。第三,从因缘上看,万象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其自身只是虚幻的表象,所以说是空的。第四,从心灵的状态来看,空就是将心灵中的染污荡涤,使内心不为外物所蒙蔽,这就是空。如“心无宗”的观点(支愍度)。第五,中观的空,它与一切空都不一样,它是不二之空,它不是现象与本体、主观与客观、因缘、有无的空,这些都是分别见,都是分别的空。
〔5〕 衄(nǜ)挫:此指顿挫,书法中有衄锋和挫锋,都是属于顿挫之技法。“殊衄挫于毫芒”,意为在毫芒运转之间显示出顿挫之变化。
〔6〕 《孙子兵法·势篇》。
〔7〕 唐孙过庭《书谱》说:“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就在于阴阳惨舒之变化。万物负阴而抱阳,书道法象,就要酌取自然中的阴阳运行之理。唐虞世南说:“然则字虽有质,亦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而成形。”得阴阳,即得万物之生命,即从玄奥难测的道的领悟落实为艺术生命。东汉书法家蔡邕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为什么要从自然开始,就在于摄得阴阳之气。有了阴阳,就产生了回互飞腾之势、相摩相荡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