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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与文学》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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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这一任务,尽管困难,却给我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去就心理学与艺术的关系这一众说纷纭的问题,勾画出我的基本观点。心理学与艺术尽管不能进行比较,但它们之间无疑存在着密切的联系,需要我们加以研究。这些联系来自这一事实:艺术实践是一种心理活动,因而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去考察。从这一点考虑,艺术也像所有一切由心理动机产生的人类活动一样,对心理学来说是一个合适的课题。但尽管如此,这种从心理学观点出发的表述,如果付诸实践,却必须包含一个明确的界限。可以成为心理学研究对象的,只是那些属于创作过程的方面,而不是那些构成艺术本质属性的方面。艺术本身是什么?这一问题,不可能由心理学家来回答,只能从美学方面去探讨。

同样,在宗教领域里也必须作这种区分。心理学的考察,只有针对情感和象征——它们构成宗教现象学而并不涉及宗教的本质——才是可行的。如果宗教和艺术的本质真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去解释,那它们岂不成了心理学的分支。当然事实上确有人企图这样来亵渎宗教和艺术的本质,但这些有罪于宗教与艺术的人显然忘记了:这样一来,同样的命运也可以很容易地降临到心理学上,因为只要把心理学看成是一种纯粹的大脑活动,只要把它从内分泌功能的方向上归结为生理学的分支,它的内在价值和特殊性质就会遭到毁灭。据我所知,也并不是没有人企图这样做。

艺术本质上并非科学,科学本质上也并非艺术。心灵的这两种领域各自保持着某种对它们自己说来是独特的东西,并且只能用它们各自的术语来加以解释。因此当我们谈论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时,我们将仅仅讨论艺术中可以交给心理学深入考察而并不亵渎其性质的方面。心理学家关于艺术所不得不说的一切,都将被限制在艺术创作过程的问题上而与艺术最隐秘的本质无关……

为了公正地对待一部艺术作品,分析心理学必须使自己完全摆脱医学偏见,因为艺术作品并非疾病,并且因此需要一种不同于医学考察的考察。医生自然必须寻找致病的原因以便彻底根治疾病,但同样自然的,心理学家也必须严格地采取一种完全相反的态度来对待艺术作品。他不是去研究它在人性中的普遍决定因素,而是首先探究它的意义,并且只是为了保证使自己更充分地懂得它的意义,才去考虑那些决定因素。个人原因与艺术作品的关系,不多不少恰好相当于土壤与从中长出的植物的关系。通过了解植物的产地,我们当然可以知道并理解某些植物的特性。对植物学家来说,这也是他的全套本领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却没有人会同意说,对植物本身说来,一切重要的东西就已经都被发现了。医生面临病因学问题时亟需知道的病人的个人倾向,在分析艺术作品时完全不适用。因为一部艺术作品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超越个人的东西。它是某种东西而不是某种人格,因此不能用人格的标准来衡量。的确,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的特殊意义正在于:它避免了个人的局限并且超越于作者个人的考虑之外。

必须承认,以我个人的经验,一个医生很难做到完全抛开职业偏见,清除流行的生物学观点去考虑和看待一部艺术作品。但我也知道:尽管一种具有纯粹生物学倾向的心理学,可以在相当的范围内对普通人作出解释,它却不能应用于艺术作品,更不能应用于那作为创作者的个人。纯粹因果性的心理学只能把个人降低为人类的物种成员,因为它的范围被限制在通过遗传而输送,或从别的源泉而获得。然而艺术作品却并不输送也不获得,它只是那些条件(因果心理学总是把艺术作品归结为这些条件)的创造性改编。植物并不仅仅是土壤的产物,它是一个有生命的、自身包含着自身的过程。这一过程本质上与土壤的性质没有任何关系。同样的道理,艺术作品中的意义和个性特征也是与生俱来的而不取决于外来的因素。人们几乎可以把它描绘成一种有生命的存在物,它把人仅仅用作一种营养媒介,按照自身的法则雇佣人的才能,自我形成直到它自身的创造性目的得以完全实现。

但是这里我要预先做一点声明,因为我知道还有一种特殊的艺术类型也必须给以介绍。并非每一部艺术作品都是以我刚才描述的方式产生的。有一些文学作品(诗歌以及散文)完全是从作者想要达到某种特殊效果的意图中创作出来的。他让自己的材料服从于明确的目标,对它们做特定的加工处理。他给它增添一点东西,减少一点东西;强调一种效果,缓和另一种效果;在这儿涂上一笔色彩,在那儿涂上另一笔色彩;自始至终小心地考察其整体效果,并且极端重视风格和造型规律;他运用最敏锐的判断,在遣词造句上享有充分的自由;他的材料完全服从于他的艺术目标,他想要表现的只是这种东西,而不是别的任何东西;他与创作过程完全一致。且不管究竟是他有意使自己做了创作过程的开路先锋,还是创作过程使他成了它的工具以致他根本不能意识到这一事实,不管是哪种情况,艺术家都完全符合于他的作品,以致他的意图和才能不可能从创作过程中区分出来。我想,对这类艺术作品,没有必要从文学史上,或者从艺术家自己的言论中去征引例证吧。

同样,也没有必要征引例证来说明另一种类型的艺术作品,这些作品或多或少完美无缺地从作者笔下涌出。它们好像是完全打扮好了才来到这个世界,就像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中跳出来那样。这些作品专横地把自己强加给作者:他的手被捉住了,他的笔写的是他惊奇地沉浸于其中的事情;这些作品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形式,他想要增加的任何一点东西都遭到拒绝,而他自己想要拒绝的东西却再次被强加给他。在他的自觉精神面对这一现象处于惊奇和闲置状态的同时,他被洪水一般涌来的思想和意象所淹没,而这些思想和意象是他从未打算创造,也绝不可能由他自己的意志来加以实现的。尽管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己的自我表白,是他自己的内在天性在自我昭示,在表达那些他任何时候都不会主动说出的事情。他只能服从他自己这种显然异己的冲动,任凭它把他引向哪里。他感到他的作品大于他自己,它行使着一种不属于他,不能被他掌握的权力。在这里,艺术家并不与创作过程保持一致,他知道他从属于自己的作品,置身于作品之外,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或者,好像是一个与己无关的人,掉进了异己意志的魔圈之中。

这样,在讨论艺术心理学的时候,我们就必须时刻牢记这样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方式。这对许多人说来是极其重要的,特别是在判断一部有赖于这种区分的艺术作品的时候。这个问题很早以前就被席勒感觉到了。我们知道,席勒试图用“感伤的”和“素朴的”概念来对艺术作品和创作方式进行分类。心理学家将把“感伤的”艺术称为“内倾的”艺术,而把“素朴的”艺术称为“外倾的”艺术。内倾态度的特征是主体对反客观要求的自觉意图和目的的主观主张;外倾态度的特征则是主体对作用于他的客观要求的主观服从。根据我的看法,席勒的戏剧以及大多数诗歌,很好地解释了什么是内倾态度——诗人的自觉意图驾驭了材料。《浮士德》第二部则可以用来说明外倾态度,这时材料由于其自身的难以驾驭而被分开。一个更为明显的例证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这里作者亲自观察到一个人怎样“变成了两个”。根据以上所说,显然,一旦人们谈论的不再是那作为个人的诗人(the poet as a man),而是那推动着诗人的创作过程,心理学的角度也就发生了转变。当兴趣的重心转移到后一个问题时,诗人就仅仅作为一个发生反应的主体而进入我们的视野。这一点,在我们讲过的第二种类型的艺术作品中十分明显,这时候诗人的自觉意识并不与创作过程保持一致。但它却并不适用于第一种类型的作品,这里诗人显得就是创作过程本身。他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进行创作,没有丝毫强迫的感觉,他可能甚至完全相信行动的自由,拒绝承认他的作品会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不是他的意志和才能的表现。

现在我们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我们不可能从诗人们自己提供的证据作出回答。这确乎是一个只有心理学能够加以解决的科学问题。正如我过去所略略提及的那样,很可能诗人,当他显然是在自己内心中进行创造并且创作出正是符合他自己自觉意愿的东西的时候,却仍然完全被创作冲动所操纵,以致他根本意识不到有一种“异己的”意志。正如另一种类型的诗人,意识不到在那种“异己的”灵感中,实际上正是他自己的意志在对他说话一样。诗人们深信自己是在绝对自由中进行创造,其实却不过是一种幻想:他想象他是在游泳,但实际上却是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把他卷走。

无论如何,这并不是一个学院式的问题,而有着分析心理学的证据。研究表明: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方式,通过这些方式,无意识不仅影响着,而且事实上指导着意识。但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诗人,不管他自觉与否,都可能成为他自己作品的俘虏这样一种推测呢?证据可以有两种:直接的和间接的。那种以为自己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什么,实际上却说出了多于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的诗人,提供了直接的证据。这种情形并不罕见。间接的证据可以在另一些情形中找到,这时,在诗人表面的意志自由后面,隐藏着一种更高的命令,一旦诗人自愿放弃其创造性活动,它就会再一次提出它那专横的要求;或者,每当诗人的作品不得不违背其意愿,它就会制造出心理的纠纷。

对艺术家们的分析不断地表明:不仅创作冲动的力量,而且它那反复无常、骄纵任性的特点也都来源于无意识。伟大艺术家们的传记十分清楚地证明了:创造性冲动常常是如此专横,它吞噬艺术家的人性,无情地奴役他去完成他的作品,甚至不惜牺牲其健康和普通人所谓幸福。孕育在艺术家心中的作品是一种自然力,它以自然本身固有的狂暴力量和机敏狡猾去实现它的目的,而完全不考虑那作为它的载体的艺术家的个人命运。创作冲动从艺术家得到滋养,就像一棵树从它赖以汲取养料的土壤中得到滋养一样。因此,我们最好把创作过程看成是一种扎根在人心中的有生命的东西。在分析心理学的语言中,这种有生命的东西就叫做自主情结(autonomous complex)。它是心理中分裂了的一部分,在意识的统治集团之外过着自己的生活。依靠其能量负荷它可以表现为对意识活动的单纯干扰,也可以表现为一种无上的权威,驯服自我(the ego)去完成自己的目的。这样看来,那种与创作过程保持一致的诗人,就是一个无意识命令(unconscious imperative)刚开始发出就给以默认的人;而另一种诗人,既然感到创造性力量是某种异己的东西,他也就是一个由于种种原因而不能对此加以默认的人,因而也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地被俘获的人。

可以预料,这种本源上的不同,是能够在艺术作品中觉察到的。因为在一种情况下,它是意识的产物,造型和设计都有着事先打算取得的效果;而在另一种情况下,我们要对付的却是一种发源于无意识天性的事件,是某种蔑视意识,不依靠意识的帮助,任性地坚持自己的形式和效果,自己实现自己目标的东西。我们因此可以预料,那属于前一种类型的作品,无论如何不会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它们的效果被作者的意图所限制,并且不可能超越那个限制。然而对另一种作品,我们却不得不有所准备,以对付某种超越了个人的东西。这种东西超越了我们的理解能力,在同样的程度上,它也中断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自觉意识。我们将期待形式和内容的奇特,期待那只能凭直觉去领悟的思想和富有含蓄意义的语言,期待这样一些意象,这些意象由于最可能表现某种未知的东西而成为真正的象征——那通向遥远彼岸的桥梁。

总的说来,这些标准在实践中得到了确证。每当我们面对那些经过有意识的计划安排,有着特意选择的材料的作品,我们就发现,它符合于第一种特性;而如果是另一种作品,则符合第二种特性。我们以席勒的剧本作为一种情况,以《浮士德》第二部,或者最好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另一种情况。这些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没有首先深入考察作者与作品之间的个人关系,我是不会把一个尚不为人所知的诗人的作品归入这类或那类范畴的。仅仅知道诗人属于内倾型或属于外倾型,这还不够,因为任何一种类型的诗人,都可能一会儿以内倾心态进行创作,另一会儿又以外倾心态进行创作。从席勒的剧本不同于他的哲学著作,从歌德有着完美形式的诗歌不同于《浮士德》第二部中材料的难以驾驭,从尼采优美的格言不同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激情迸发,都特别容易看出这一点来。同一个诗人在不同的时期可以采用不同的态度创作他的作品,正因为这样,才有了我们现在所不得不应用的这一标准。

现在我们看见,问题本来就很复杂,而当我们考察那些与自己的创作过程保持一致的诗人的情形时,问题则甚至变得更加复杂。因为它证明,那种表面上自觉的、目标明确的创作方式,不过是诗人的主观幻想,因而这类作品也就在诗人的意识范围之外具有种种象征的性质。这些象征的性质只会更加难以发现,因为读者也同样不能够超越诗人被时代精神决定了的意识限度。在阿基米德的世界之外,没有一个支点,依靠这个支点他可以撬起自己的意识,使之脱离其时代的局限,从而能够洞察那深藏在诗人作品中的象征。因为象征总是暗示着一种超越了我们今天的理解力的意义。

我提出这一问题,仅仅因为我不想让我这种类型学的划分限制了艺术作品所可能具有的意义。表面上看,这些作品似乎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但是我发现,一个已经过时的诗人,常常突然又被重新发现。这种情形发生在我们的意识发展已经到达一个更高的水平,从这个高度上诗人可以告诉我们某些新的东西的时候。实际上,这些东西始终存在于他的作品中,但却隐藏在一种象征里。只有时代精神的更迭,才对我们揭示出它的意义。这时候才需要以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它,因为旧的眼光只能从中看出它习惯了的那些东西。这样一种经验应该使得我们提高警惕,因为它证实了我先前的论证。然而那些公开使用象征的作品,却不需要这种精细的考察;它们富有想象和内涵的语言向我们大声疾呼,说它们具有某种言外之意。我们因此可以立刻着手揣摩这一象征,即便我们可能并不能把它的意义解答得完全满意。任何一种象征,总是持续不断地对我们的思想感情发出挑战,这很可能就是为什么象征性作品如此富于刺激,如此紧紧地揪住我们,并且为什么很少提供纯粹的审美享受的缘故。一部明显地不具有象征性的作品更多地诉诸我们的审美感受,因为它本身是完整的,并且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你可能会问,那么,对于我们的基本问题即艺术创作的秘密,分析心理学能够作出什么贡献呢?到目前为止我所说过的一切,都不能不仅仅与艺术的心理现象学有关。既然没有人能够识破自然的奥秘,你也不要期望心理学去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和提供一种对创作奥秘的有效解释。心理学也跟所有别的学科一样,对于更深地理解人生的种种现象,只有一份微薄的贡献,它并不比它的姊妹学科更接近绝对知识。

关于艺术作品的意义,我们已经谈得这样多,以致有人可能很难压抑这样一种怀疑:艺术究竟是否真的“意味着”任何东西。也许艺术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至少不是我们所理解的意义。也许艺术就像自然一样,在自身之外根本就不“是”和“不”意味着任何东西。难道“意义”必然超出纯粹的阐释——一种由于理性对于意义的饥渴而暗中塞给事物的阐释吗?据说,艺术就是美,而“美的事物就是永恒的欢乐”,它不需要任何意义,因为意义同艺术没有任何关系。在艺术的领域内,我必须接受这种表述所包含的真理。但当我谈论心理学与艺术的关系时,我们却置身在这一领域之外,因而也就不可能不进行思考。我们必须解释,必须找出事物的意义,否则我们就根本不可能对它们进行思考。我们不得不把生活和事件(它们本来是自身包含着自身的过程)碎裂成意义、表象、概念,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只是使我们更加远离那生动的神秘。在我们自己也被卷入创造过程的时候,我们当然是既不明白也不理解;而且的确我们也不应该理解,因为对于直接经验没有比认识更为有害的事情了。但是为了认识和理解的需要,我们却必须使我们自己与创造过程相分离,以便从外面来观察它。只是这时,它才变成了一种表象,这种表象表达了我们必须称之为“意义”的东西。一种纯粹的现象,在它与其他现象发生联系而成为某种东西之前,是有意义的。它扮演着确定的角色,服务于一定的目的,发挥着有意义的影响。而当我们看见了所有这一切,我们就获得了一种感觉,仿佛我们已经理解和解释了某种东西。这样我们也就迎合了科学的需要。

在此之前,当我把艺术作品说成是从肥沃的土壤中长出来的一棵树的时候,我们同样也可以拿它同孕育在母胎里的婴儿相比。但既然一切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坚持使用较为清楚的科学术语。你们会记得,我曾经把孕育在艺术家心灵中的作品,说成是一种自主情结。我用它来指一种维持在意识阈下,直到其能量负荷足够运载它越过并进入意识门槛的心理形式。它同意识的联系并不意味着它已被意识同化,而仅仅意味着它能够被意识觉察。它并不隶属于意识的控制之下,因而既不能被禁止,也不能自愿地再生产。这一情结的自主性表现为:它独立于自觉意志之外,按照自身固有的倾向显现或消逝。创作情结同别的自主情结一样,也具有这一特性。在这方面它为病理过程提供了一个类比,因为这些病理过程也是以自主情结的存在为标志的,特别在精神躁动的病例中是这样。艺术家那种神圣的迷狂,危险地接近于病理状态,尽管两者并不是同一件事情。比较的中介是自主情结,但自主情结的存在本身却并非病理现象。因为正常人也会暂时地或持久地落入它的控制之下。这种事实不过是心理的一种正常特性。对一个人说来,意识不到自主情结的存在仅仅表明一种高水平的无意识。任何一种在某种意义上是分化了的典型态度,都显示出想要成为自主情结的倾向,而在多数情形下,它实际上也办到了这一点。重说一遍,每一种本能或多或少都有一种自主情结的特征。因此,自主情结本身,并没有任何病态的成分。只有当它表现出频繁的躁动的特征,它才是疾病的症状。

自主情结是怎样形成的呢?由于某些我们不能在此详加讨论的理由,心理中迄今尚未被意识到的一部分开始了自己的活动,并通过激活与之相联系的邻近区域而发展了势力。这一活动所需要的能量当然要靠从意识中提取,除非意识碰巧与自主情结保持一致。但这种情形若不发生,能量的疏导就产生了那种被让内(Janet)称之为“精神水准下降”的情形。自觉兴趣和意识活动的强度渐渐减弱,或者导向淡漠——一种对艺术家说来十分常见的情形,或者导向意识功能的退向性发展,即意识功能回归到童年的和古代的水平,并且经历了某种类似退化的演变。让内所说的那些“意识功能的低级部分”被推到了前台:人格中本能的方面压倒了道德伦理的方面;童年的方面压倒了成熟的方面;不适应的方面压倒了适应的方面。而这也正是我们在许多艺术家身上看见的那种情形。这样,自主情结就依靠从人格的自觉控制中汲取的能量而得到发展。

但是自主的创作情结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关于这一点,只要艺术家的作品还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种可以窥测其基础的手段,我们也就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作品给我们呈现的是一幅完成了的画面。这一画面,只有在我们能够承认它是一种象征的时候,才是可以进行分析的。但是如果我们不能从中发现任何所象征的价值,我们也就仅仅证实了:它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或者换句话说,它实际上的价值并不会超过它看上去的价值。我使用“看上去”这个词,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偏见可能妨碍对艺术作品的较为深刻的鉴赏。不管怎样,我们从中找不到进行分析的刺激和出发点。但如果是象征性作品,我们则应该记得格尔哈德·霍普特曼的名言:“诗在词汇中唤起对原始语词的共鸣。”因此,我们所应该追问的问题就应该是:“隐藏在艺术意象后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始意象”。

对这个问题需要做一点说明。我假定我提议进行分析的艺术作品,作为一种象征,不仅在诗人的个人无意识中,而且也在无意识神话学领域内有着它的源泉。无意识神话学的原始意象是人类共同的遗传物,我把这一领域称为“集体无意识”,用以区别于个人无意识。我把个人无意识看做是所有那些心理过程和心理内容的总和,这些心理内容和心理过程能够并且常常成为意识,但是随后却由于它们的不受欢迎而被压抑并停留在意识水平之下。艺术也从这一领域接收贡品,但只是不洁的贡品:它们的强大优势只能使艺术作品成为一种病兆,而不可能使它成为一种象征。我们可以毫无损失毫无遗憾地把这类作品留给弗洛伊德使用的净化法(purgative methods)去加以分析。

与这种相对说来较为浅层并直接位于意识阈下的个人无意识相反,集体无意识在正常情况下并没有显示出要变成意识的倾向,它也不可能通过任何分析技术被带进回忆,因为它既未遭受压抑也没有被遗忘。集体无意识不能被认为是一种自在的实体;它仅仅是一种潜能,这种潜能以特殊形式的记忆表象,从原始时代一直传递给我们,或者以大脑的解剖学上的结构遗传给我们。没有天赋的观念,但是却有观念的天赋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甚至限制了最大胆的幻想,它把我们的幻想活动保持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这样说,一种固有的观念,如果不是从它的影响去考虑,那就根本不能确证其存在。它们仅仅在艺术的形成了的材料中,作为一种有规律的造型原则而显现。也就是说,只有依靠从完成了的艺术作品中所得出的推论,我们才能够重建这种原始意象古老的本原。

原始意象或者原型是一种形象(无论这形象是魔鬼,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过程),它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发生并且显现于创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现的任何地方。因此,它本质上是一种神话形象。当我们进一步考察这些意象时,我们发现,它们为我们祖先的无数类型的经验提供形式。可以这样说,它们是同一类型的无数经验的心理残迹。它们为日常的、分化了的、被投射到神话中众神形象中去了的精神生活,提供了一幅图画。但神话形象本身却不过是创造性幻想的产物,它们仍然免不了要被翻译成概念性的语言。存在的当然是这种语言的开端,但必要的概念一经创造出来,却能为植根于原始意象中的无意识过程,提供一种抽象的、科学的理解。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在宽阔然而清浅的溪流中漫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重新面临那种在漫长的时间中曾经帮助建立起原始意象的特殊情境,这种情形就会发生。

这种神话情境的瞬间再现,是以一种独特的情感强度为标志的。仿佛有谁拨动了我们很久以来未曾被人拨动的心弦,仿佛那种我们从未怀疑其存在的力量得到了释放。那使得生存斗争如此疲劳不堪的仅仅是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不得不不断地对付种种个人的非典型的情境。因此也就不足为怪,一旦原型的情境发生,我们会突然获得一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或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个体的人不可能充分发挥他的力量,除非他从我们称之为理想的集体表象中得到援助。这些理想释放出所有深藏的、不为自觉意志接纳的本能力量。最有影响的理想永远是原型的十分明显的变体,正如它们显然来自把自己租借给譬喻这一事实一样。举例来说,故乡(mother country)显然是母亲(mother)的譬喻,正如祖国(fatherland)显然是父亲(father)的譬喻。那种激动我们的力量并不来自譬喻,而是来自我们故乡土地的象征性价值。在这里,原型是原始人及其赖以生存的土壤(在这土壤中容纳着他祖先的幽灵)的神秘参与(participation mystique)。

原型的影响激动着我们(无论它采取直接经验的形式,还是通过所说的那个词得到表现),因为它唤起一种比我们自己的声音更强的声音。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的长夜。

这就是伟大艺术的奥秘,也正是它对于我们的影响的奥秘。创作过程,在我们所能追踪的范围内,就在于从无意识中激活原型意象,并对它加工造型精心制作,使之成为一部完整的作品。通过这种造型,艺术家把它翻译成了我们今天的语言,并因而使我们有可能找到一条道路以返回生命的最深的源泉。艺术的社会意义正在于此:它不停地致力于陶冶时代的灵魂,凭借魔力召唤出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形式。艺术家得不到满足的渴望,一直追溯到无意识深处的原始意象,这些原始意象最好地补偿了我们今天的片面和匮乏。艺术家捕捉到这一意象,他在从无意识深处提取它的同时,使它与我们意识中的种种价值发生关系。在那儿他对它进行改造,直到它能够被同时代人所接受。

民族和时代也像个人一样,有它们自己独特的倾向和态度。“态度”这个词,透露出为每一种明显的倾向所必需的偏见。倾向暗含着排斥,而排斥则意味着许多在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心理因素,因为与普遍态度不相容而被剥夺了存在的权利。正常人可以遵循这种普遍倾向而没有屈辱和伤害,而那些由于不能忍受高楼大厦而迁居穷乡僻壤的人,会最先发现这些等待着在集体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心理需要。这样,艺术家适应能力的相对缺乏反而成了他的有利条件;它保证了艺术家遵循他自己的渴望,远离那已经被人走过的道路,去发现那将要迎合他那个时代的无意识需要的东西。因此,正如个人意识倾向的片面性从无意识的反作用中得到纠正一样,艺术也代表着一种民族和时代生命中的自我调节过程。

我知道在这一讲中,我仅仅能够勾画出我的观点的粗略轮廓。但是我希望,那些我不得不省略了的部分,也就是说它们在艺术作品中的实际应用,已经被你们自己的思想所填补,这样也就给了我抽象的理论框架以新鲜、生动的内容。

(冯川译自《荣格文集》英文版卷15,苏克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