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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英文课》8 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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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到达泰安府时已是子夜时分,其时月满如盘,我们越过田野,穿过几条裸躺着一些睡客的旧巷子,之后跨进了一座嵌在高墙上的大门。途经之处,厅堂、凉亭三三两两,又路过几处空地,那里月光如泄、树影斑驳。上下了一段台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一座柏树成群的庭院。当夜,我们便在一条游廊里休憩,翌日清晨一睁眼,看到头顶的树叶似乎与天相接。我们先行游览了巍峨的寺庙,参观遗迹——这里有唐代的铁器,宋朝的石碑,还有据说在公元前就生长于此的古木,以及刻满乾隆御笔的石碑和一间间破败不堪的厅堂。另外,一座座院落杂草丛生,偶有残垣断壁、大门和高塔。下午,我们便开始登泰山,此山是中国众山之首,也大抵是世界上最常为游人所造访的名山。相传泰山是上古帝王祭天的地方。听说孔夫子于公元前六世纪就曾登顶并感叹“登泰山而小天下”。伟大的秦始皇也于公元前三世纪至此,而乾隆皇帝则于十八世纪在这里题词铭文。三千年来,数百万谦卑的香客在这条陡峭而狭窄的山路上艰难跋涉。山路陡峭因其从无迂绕,而是沿一条小河的河床径直而上,通过石阶沿着山体一路爬上,约有五千英尺高。泰山十八盘有双崖夹道,犹如天门云梯,自下向上望去,蜿蜒耸立,险峻丛生,直到与天穹相接,这足以让任何一个狂热的旅者望而却步。我们比较有幸,可以在部分路段乘轿子通过。旅程异常精彩,路过那些低缓的山坡,我们途经了一道道大门和一座座庙宇。杨树叶的影子点缀着草地,成荫的柳树环绕着小溪,溪水一路上好像从一片碧绿的水塘落入了另一片碧绿的水塘。地势较高处散种着几棵松树。此外还有光秃秃的岩石,虽然光秃,却也极美,充满了奇形意趣,这与我在中国其他地区的山中所见到的一样。

中国人更宜于欣赏此类美景。沿山路而上,岩石上镌刻着文字,它们记载的是泰山的魅力与神圣。这其中有些出自帝王之手,十八世纪伟大的艺术赞助人乾隆皇帝便题字不少。到此的游人被告知,那些文字既是书法艺术之经典,又是文学创作之范例。实际上,据中国标准来看,书法艺术与文学创作彼此依存,浑然一体。最受游客青睐的景点,其名字本身就充满诗意。有亭曰“凤凰亭”、有泉称“白鹤泉”、有塔名“灵岩塔”、有山顶之门叫作“云门”。另有更为朴实却魅力不减的一处景致是块刻着“三笑处”的石头,因为有官员聚集于此饮酒时畅谈了三个极其有趣的故事而得名。很有意思吧?的确,中国人颇具谐趣。

登峰之时天已暮黑,于是我们就在山顶的寺庙里留宿。这庙是为道教神祇玉皇大帝而建,因此,我们就在玉帝和他身边诸位神明的塑像注视下休息,但直到月亮升起之时我们方才入睡。那是一轮橙色的圆月,从地平线上升起,轻盈地爬上天空,月光从五千英尺的山顶一泄如注,将山底流淌的河流映成了一条银色的带子。

翌日清晨日出之时,只见北边和东边山群叠嶂,绵延不绝,一直伸向地平线;而南边则地势平坦,五十多条小溪闪着光芒从山谷奔向河流。放眼望去,百山坐落,千峰林立。一千多年前,唐代著名诗人李白与五位友人一同退隐于此,饮酒作诗,史称“竹溪六逸”。我有时在想,他们相聚之时大概也沐浴在这晨光之中吧。我们在山上停留了一整日。随着时间的消逝,这里愈发显现出“神圣之地”的端倪。但何以为“神”呢?在这“神圣之地”,此类问题总是难以回答,因为有多少敬神者,就有多少关于神的理解。泰山的寺庙为不同的“神”而建,有的为泰山本身而建,有的为泰山娘娘——碧霞元君而建。泰山娘娘就像卢克莱修为之献上颂词的维纳斯女神——一处碑文称她泽被万物,霞光万丈,宛如青天——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为女人送子添女,为孩子祛除病痛。有的为北斗星君而建;有的建给青帝,因为他为树木披上绿装。也有建给追云者的,或建给其他神仙。在这诸庙宇中,难道没有天神之位吗?如果真的这样认为,就太缺乏想象力了。当人们膜拜泰山时,他们敬拜的是山上的岩石,还是山之灵魂,或是那无实地寄放的神明?我们相信,日出中站立于此进行敬拜之人,他们敬拜的是后者。那么玉皇大帝只是一座神像吗?在我们留宿的庙宇中,有三行乾隆皇帝的题词:

佐天生万物,护国福烝民,造万世福祉。

这些诗行好似《诗篇》的文字一样,它们的宗教色彩不亚于任何一段希伯来文字。倘若众人在泰山的拜神被以“迷信”之名反对,那么从古至今任何地方的拜神都应以迷信论之。世上任何国家的宗教信徒都是少数人,我想印度则是个明显的例外。但我无法理解中国的宗教信徒为何少于世上任何一国。中国人对华兹华斯式的宗教有着特别的天赋,那种宗教崇尚的是自然之美和美之后所隐藏之物。人们对泰山和中国其他名山的仰慕、寺院和庙宇的选址、精美的石刻以及建立于秀丽景色中的各种亭台楼阁都印证了这种天赋。在英格兰,我们的山之秀美堪比中国的任何一座,但我们的“圣山”位居何处?在古希腊、意大利、现今的中国等所有国度都有迷人的神话传说,那么人类对自然之爱的外在表现又在何处寻觅呢?

伟大的神啊,我宁愿是个,沉浸于旧教规的异教徒,站在这令人神怡的草原,看着那缓解我内心之苦的世界。

若是生在中国,这位出生于赤裸世界的诗人绝不会发出那样动情的呐喊。

以上游历便引发了我这最后的反思。当那些热爱中国的人——如今在东方被蔑称为亲华派——宣称中国比现代西方更加文明时,坦率却对真相一知半解的西方人都对这个有失坦诚的谬论提出质疑。然而,这些关于泰山的文字或许有助于澄清这一事实。一个将自然之美视为神圣的民族一定是一个能够很好感知生活核心价值的民族,尽管这个民族可能会是肮脏、混乱、腐败、无能的——即使果真如此也无关宏旨,况且从广义上讲这远非实情。数百年前,他们在尚未高度富足的物质基础上建立了伟大的文化上层建筑。西方人则在重建物质文明的同时毁坏了上层建筑。西方文明所渗透的地方不仅带来了象征着现代文明的水龙头、下水管和警察,还带来了由罗马帝国首开先河的丑陋、虚伪和庸俗。中国的第一次“西潮”顺着铁路、河流和海岸将病态的广告、波纹状的铁屋顶、庸俗而毫无意义的建筑形式卷入中国,此景令人痛惜。如同在许多古老文明中一样,我在中国看到的建筑,都与自然和谐统一,并为自然之景增添色彩。如今,西方所建的一切都是败笔。我知道许多人都真心认为这种对美的破坏无所谓,他们以为在当下对下水道和医院需求量如此之大的世界,只有颓废的艺术家才会着眼于美。我认为此言甚为荒谬。西方世界之丑陋是灵魂痼疾之表征。这暗示着西方人行为的目的已隐藏于手段之后而难见其貌。而在中国,情况恰好相反,尽管达到目的之手段并不富足,但目的本身却明晰可见。试想中国人如何对待泰山,而不久之后当西方游客大量涌入泰山时,西方人又会有何举动?中国人修筑蜿蜒石径,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美不胜收,而美国人和欧洲人只会在石径上方架构索道,看上去就像一道永难愈合的显眼的伤疤。中国人用优雅的书法在山岩上作诗,西方人则会在上面写满广告。中国人在山上修建寺庙,每一座都像是为美景锦上添花,而西方人则在山上经营餐馆和旅店,好比自然之美颜上多了许多疥疮。我可以自信地讲,西方人定会如此为之,因为他们已经在任何有机会投资的地方采取了相同的举动。不错,中国人需要我们的科学、组织和医药,但倘若认为中国人必须为此付出极高的代价,或者认为在获取我们物质优势的同时,中国也势必同样丢弃我们几乎丢弃的那种精神生活形式——一种优秀而细腻的文化——那就是我们自以为是了。西方总是大谈启蒙中国,而我愿中国也能启迪西方。

(罗选民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