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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二十七堂文学课》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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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建筑飞机场的工人

卞之琳

母亲给孩子铺床要铺得平,

哪一个不爱护自家的小鸽儿,小鹰?

我们的飞机也需要平滑的场子,

让它们息下来舒服,飞出去得劲。

空中来捣乱的给他空中打回去,

当心头顶上降下来毒雾与毒雨。

保卫营,我们也要设空中保卫营,

单保住山河不够的,还要保天宇。

我们的前方有后方,后方有前方,

强盗把我们土地割成了东一方西一方。

我们正要把一块一块拼起来,

先用飞机穿梭子结成一个联络网。

我们有儿女在北方,有兄妹在四川,

有亲戚在江浙,有朋友在黑龙江,在云南……

空中的路程是短的,捎几个字去吧:

“你好吗?我好,大家好。放心吧。干!”

所以你们辛苦了,忙得像蚂蚁,

为了保卫的飞机,联络的飞机。

凡是会抬起来向上看的眼睛

都感谢你们翻动一铲土一铲泥。

这首诗的第一节前两行是个比喻,把“给孩子铺床”的母亲比喻修筑飞机场的工人。这想头从二者相同之点“铺得平”而来。随随便便的比喻,无论在诗歌或散文里,都是应该割除的赘疣,必须使印象更加显明,意义更加丰富,才是有用的不容割除的比喻。这里既说了“母亲给孩子铺床总要铺得平”,随即用询问口气点明所以“总要铺得平”,为的是“爱护”孩子。用直陈口气也未尝不可以点明,可是限制了读者考索的自由;询问口气却等待读者自由考索。“自家的小鸽儿,小鹰”是顺着母亲的口吻说的。把孩子叫作小动物,“小鸽儿,小鹰”,乃至小猫、小狗,这当儿,母亲心里充满着欢喜;再加上“自家的”三个字,欢喜之处,更透露着骄傲。正如说“我的心肝”“我家的宝贝”一样。有了这第二行,把修筑飞机场的工人的心情也烘托出来了。他们“爱护”飞机与母亲“爱护”孩子没有两样,他们几乎要把飞机叫作“自家的小鸽儿,小鹰”。这些意思没有在字句间写出来,可是吟诵起来自会感觉到。所以这里的比喻是个很好的比喻。——实际上,修筑飞机场的工人的心情不一定如上面所说,不过通过了作者的情感,他们的心情应该如上面所说;至少作者若是工人中间的一个的时候,他的心情一定如上面所说。

第二节说飞机在保卫上的必要,就是常见的标语“无空防即无国防”的意思。但“无空防即无国防”只是一句抽象的断语;这里却说得具体,又表达了意志。“空中来捣乱的”是敌人的飞机;“给他空中打回去”,须用我们的飞机;为什么必须“给他空中打回去”?因为他们来捣乱会“降下来毒雾与毒雨”——“毒雾”指毒气,“毒雨”指炸弹与机枪弹,说“雾”与“雨”更传出他的厉害的势焰,——非“当心”不可。这都是具体的说法。而“空中保卫营”比较“空防”,“单保住山河不够的,还要保天宇”比较“无空防即无国防”,也具体得多。具体说法的好处,在使所说的可感觉,可指认,不仅是一个悬空的意思,因而给予读者的影响来得深切。如说“敌人的飞机”,读者知道“敌人的飞机”罢了;现在说“空中来捣乱的”,从“捣乱”这个词儿,谁不连带想起前几年来轰炸焚烧的仇恨?又如说“国防”,意思比较悬空,与各人自身仿佛没甚干系的;现在点明“山河”与“天宇”,大家放眼望去是美好的山河,抬起头来是可爱的天宇,自身就生息其间,自身的子孙也将繁衍在其间,又怎能不竭力保卫?以上是说这一节的具体说法给予读者大概有这样的影响。再试吟诵他的语句。“空中来捣乱的给他空中打回去”,语气坚决崭绝。“保卫营,我们也要设空中保卫营”,上面的“保卫营”是个省略语,意即“在地面我们设了许多的保卫营”,或者是“说到保卫营”,省略了,仍可于吟诵的当儿,从上下文的连贯上体会到这些意思,而调子却劲健了。下一语重复着“保卫营”,加上“空中”两字,音节洪大而响亮,宛如听到激昂的口号。末一行说“不够”,说“还要”,简捷了当,毫无游移。以上是说这一节的语调音节,凑合起来,表达出建设空防的坚强意志。

第三节说飞机在联络上的必要。为什么需要联络?因为目前我们的土地失去了联络。于是前两行说失去了联络的情形。“我们的前方有后方”,指许多地方的“敌后”;与敌人对垒的地点明明是前方,可是“敌后”还有咱们的政权,咱们的部队,是咱们的后方。“后方有前方”,就是通常说的“现代战争是立体的”的意思;平静无事的后方,一会儿拉了警报,来了空袭,高射炮齐发,我机升空迎战,就成了血肉横飞的前方。这些意思,包蕴在一十三个字中间,仗着语式的相同,“前方”“后方”的对称,叫人自能体会出来。接着吟诵“强盗把我们土地割成了东一方西一方”。不说“敌人”而说“强盗”,是对于敌人更愤怒的指称,更严切的谴责;称他们为“敌人”,还是平等看待,现在称他们为“强盗”,简直是道德的败类,人类正义的蟊贼,侵略者不是正配受这样的称呼吗?念到“割成了东一方西一方”,不由得引起了版图破碎的慨叹,以及今日无所谓前方后方的感觉。但是作者的意念并不向消极的慨叹的方面发展,你看他在第三行便来了积极的表达意志的语句,“我们正要把一块一块拼起来”。“一块一块拼起来”是“保持领土完整”的具体说法;从“拼”字见出苦心与毅力。第四行用梭子比喻飞机,使飞机的联络作用宛然可见,使空中无形的“联络网”像屋角的蛛网似的明显。

第四节还是说飞机在联络上的必要;但是从“联络网”结成之后对各地人的影响来说,与第三节不同。各地人因有了“联络网”,躯体虽然还在天涯地角,彼此的心却联系得更密切了,彼此的意志也结合得更一致了。前两行里的“儿女”“兄妹”“亲戚”“朋友”,暗示一切人与人的关系;“北方”“四川”“江浙”“黑龙江”“云南”只是随便指说(“四川”与“云南”用在行末当然为押韵),但是点明了我国南北东西各地,暗示无地不有。散处在各地的许多人们仗着“联络网”;差不多近在对面了。这个抽象的意思,作者用最习常最具体的事儿表达出来——寄信。说寄信还嫌郑重,说“捎几个字去吧”,见得轻便容易,稀松平常。信中的话当然各式各样,但这里第四行提炼出各人书信的精华,表示出各人蕴蓄的意志。“你好吗”是寻常问候,但与下文“我好,大家好”连在一块,就不仅是寻常问候。“大家好”是说与我在一起的人都好,从此推想,料知你也与我们一样好;这“你好吗”虽是询问形式,实含有你必然也好的意味。所谓“好”,自然指身体安健,生活还过得下去;可是不限于此,意志的坚定与工作的努力,也包括在这个“好”字里。既然如此,彼此之间还有什么牵挂呢?彼此心头还有什么愁苦呢?“放心吧”一句虽只三个字,却透出了恳切安慰的情意,传出了郑重叮咛的口吻。末了来了个单字句:“干!”简洁、干脆、力强,单字胜于多字。彼此号召,彼此勉励,各就本位,各尽本分,干抗战的工作,干“把一块一块拼起来”的工作,这些意思凝结而成这个“干”字。试想,凡是忠诚的中华儿女,给远方的人寄起信来,纵使千言万语,删繁提要,还不就是第四行这么一行?

飞机在保卫上,在联络上,有这样的必要,停息飞机的场子自属必要;修筑机场的工人的工作自属可贵可敬,又何况他们有慈母一般的心情。慈母为孩子准备一切,虽然心甘情愿,从他人的眼光看来,总不由得说一声“辛苦”。第五节作者从这样的眼光慰劳他们说,“所以你们辛苦了”,“所以”,等于说“由于上述的必要”。单说“辛苦”还嫌欠具体,又用终生劳动的昆虫来比拟他们,说他们“忙得像蚂蚁”,辛苦情况便宛然在目前!修筑飞机场的工作主要是翻动泥土,蚂蚁的劳动也大都是翻动泥土,有这一点相同,便不是漫然的比拟(若用蜜蜂来比拟,就差远了);同时与末一行有了照顾,也可以说“你们翻动一铲土一铲泥”是由“忙得像蚂蚁”引出来的。每翻动一铲土一铲泥,其意义深广到说不尽,所以每一铲都该受感谢。感谢的主体是“凡是会抬起来向上看的眼睛”,谁不会抬起眼睛来向上看呢?所以就是所有的国人。为什么不说所有的国人而说“凡是会抬起来向上看的眼睛”?向上看是看天空,看天空为了切盼飞机完成保卫与联络的任务;这样说法比说所有的国人意义丰富得多,并且描写了所有的国人。

《上海——冒险家的乐园》序

爱狄密勒作 阿雪译

冒险的故事!这是全世界都喜欢听的。

真正的冒险,惊心动魄的冒险,在无人晓得的陆地中,在未经航行过的海洋上,在奇形怪状的人民间,在人类企图的新领域里,在日新月异的科学发明内,在探索人所未闻的天涯地角中。

伟大的征服者、伟大的发明家、伟大的创业者都是最优等的冒险家。

犹太人在摩西领导之下,摩西从埃及逃到巴勒斯丁是圣经时代之最伟大的冒险事业。

北美洲的发现是哥伦布一生中的最伟大的冒险事业。

斯登莱在非洲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冒险家。

狄福笔下的《鲁滨逊漂流记》,斯蒂文生笔下的《金银岛》,都是不朽的冒险家故事。

马哥勃罗在中国,麦斯密伦在墨西哥,林白上校飞越大西洋,皮特少将远征北冰洋,皮卡教授上升同温层,都是真正的冒险家做的真正的冒险事业。

有胆量去应付新的形势,向不可预知的情境挑衅,冒不可预见的危险,走他人所未曾走过的路,成就他人所未曾成就过的事业:这一切,合在一起,造成真正的冒险。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真正的冒险:诸葛亮的恢复汉室,文天祥的志延宋社。

人不知其可而独己知其可而独力以成之也是真正的冒险:哥白尼的创立地动说,马丁·路德的反对天主教。

在真正冒险中,一个人经验到许多平常所经验不到的快事。他得以测定其一己的勇气、毅力、意志与智慧。换句话说,他可以知道他自己。所以,事情在他人的眼光中为行险,为妄动;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则为快举,为乐事。

冒险的本义向来是如此的:发明,引导,开辟新的道路,成就新的事业。其中有的是定见,是大无畏的精神,是忠于所事的心,是建设的努力,是抉发真理的希望,是福利众生的宏愿。

然而,现在却替冒险这一个概念增加了新的意义。现在的小说与现在的戏剧使冒险家套上了一个新的面具。

二十世纪的冒险家不向荒原绝域中去讨生活,也不在真理正道间找材料,而专在人海中施展他的绝技。他遥估他人钱囊的重量,布置巧妙的机关,让一颗颗好吃的果子落到他的怀里。“人瘠则我肥”是他的信条,他的宗教,他的全部人生哲学。

二十世纪的冒险家正站在冒险事业的相反的极端。他不创造而只是毁坏;不为社会努力而唯社会的利益是侵;不做人们的良友而做大众的公敌。

虚伪、欺诈、无赖、狂妄,总而言之,一切的鬼蜮都是他的法宝。他今天恭维你,只因为明天他可以乘你的不备在你背上刺一刀。他今天替你筹划许多似乎极有利的事业,只因为明天在你的失望中他可以得到极好的利益。

他的最大的目的是在不劳而享他人的劳动的结果。他人放进去,他拿出来;他人往上推,他向下拉。是好处都归他享受,而一切的损害则由他人去担当。

在二十世纪的冒险家眼光中,除了利益之外,什么都不值得顾惜。爱情、友谊、宗教、信义,一切好听的东西都是他的踏脚石。他踏着向前走去以装满他的肚皮与口袋。只要能获得利益,变猫狗都可以。

但是冤家总不免有对头。二十世纪的冒险家是法律的冤家;投桃自当报李,法律不客气的做了他的最凶恶的对头。法律伸出无情的铁爪,随时预备抓住他。所以他的唯一的要务就在设法跳出这一重法网。他厌恶那一条条的规程,憎恨那如狼如虎的警吏,畏惧那铁面无私的法庭。任何所在如有了这些人与物,他就迁地为良。

迁地固然为良,然而这良土又在什么地方?

这良土必须容纳得下吞舟之鲸,同时他更须有多量的好吃的果子可供大嚼。

这一个良土就是上海,冒险家的乐园。

上海,这华洋杂处的大都会,这政出多头的城市,这纸醉金迷的冶游场,这遍地黄金的好处所,不正是一个最好的冒险的地点么?

在上海更何况还有那可伸缩的领事裁判权,五颜六色的种族,争权夺利的组织,分歧杂出的误会;这一切再加上了上面的一切,将这世界的第五个大都会,氤氤氲氲,化成一团漆黑。

上海,你成了冒险家的乐园。

大家到上海去啊,那里的水浑,有鱼可摸。

来的有装着大幌子的商贾,披着黑外套的教士,雄冠佩剑的官佐。然而尽你们打扮得怎样庄严或阔绰,总遮不过你们这副猴儿相来。在这里,就将你们的善言善行照实录下。

二十世纪的冒险家本不以男人为限。可是这一本书却完全没有将那些善女人的懿言懿行收入,因为作者在这一方面还观察得未曾到家。这是应请原谅的。

这一回选的是《上海——冒险家的乐园》的序文。《上海——冒险家的乐园》是属于报告文学性质的一本书,暴露一班白种人中的无赖在上海的种种胡作非为。原作者署名爱狄密勒(当然是个假名),由阿雪先生译出(阿雪也是个假名),几年来行销颇广。为什么原作者和翻译者都得用假名,可以想见那些“冒险家”神通广大,俨然有触犯不得的气概。我国与友邦之间的不平等条约现在取消了,战事结束之后,上海由我国收回,再不容什么冒险家把它认作乐园了;但是就记载的材料跟写作的技术看,这本书还是值得读的。这篇序文是作者自己写的,当然也是阿雪先生的译笔。咱们不谈翻译的技巧如何,只就译文来研读。

请先把全篇通体读一遍,要好好地读,依照它声调的抑扬、节拍的缓急来读。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了解它的意义,辨明每句句子每个词儿的分量,自然会知道抑扬缓急。譬如“事情在他人的眼光中为行险,为妄动;而在他自己的心目中则为快举,为乐事”一句,对于这一节的前面三句来说,这一句是断案,声调应该扬一点,为加重断案的力量起见,节拍应该缓一点。从这一句来说,前半句是宾,后半句是主,前半句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后半句才是作者着力说的,所以后半句又该比前半句扬一点,缓一点。又如“二十世纪的冒险家不向荒原绝域中去讨生活,也不在真理正道间找材料,而专在人海中施展他的绝技”一句,是承接前一节而来的。前一节是这篇文章的一个转捩点(以上说真正的冒险,从这一节起才说现代的冒险,就是另一意义的冒险),但是只开了个端,没有加说明;这一句紧接着给“二十世纪的冒险家”的性质来个说明,所以读起来声调应该扬一点,才能显出这一句的重要;节拍应该急一点,才能显出这一句和前一节的关系的紧凑。

好好地读过一遍之后,该会觉得这篇文字气势很旺盛,力量很充沛,跟平平静静的说理文字不同。又会觉得这篇文字透露出作者的一腔情感,也可以说他愤愤不平,也可以说他悲天悯人。关于后一点,自然由于作者的生活经验以及他的正义感;正义感遇到不正义的形形色色,就愤愤起来,悲悯起来。至于咱们怎么会觉得文字中蕴蓄着气势和力量,透露出情感,这些效果从何而来,正是咱们所要探求的。

作者说明真正的冒险用了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先说真正的冒险进行的境域在哪儿,在哪儿,连用一串排语。次说真正的冒险家是怎么样的,连举一些实例,却不用“例如”的说法,而用“是”字句作判断的形式,这就增强了语势。说实例的话在大体上看也是排语,而又逐节变化,不取形式上的绝对一致。次又提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跟“人不知其可而独己知其可而独力以成之”两层,点明真正的冒险的精神;也举实例,却连“是”字句都不用了,更见得健劲。次说真正的冒险家何以能有这种精神,为的是他认为真正的冒险是快举,是乐事。末了才归结到冒险的本义,说明其中所包含的种种,又是一串“是”字的排语。如果作者取了讲义似的方式,何为真正的冒险啊,何为真正的冒险家啊,一一加以注疏和解释,又“例如”啊,“好像”啊,附带举些实例;那读者大概只能理解他的意义,不会感到他话里的气势与力量。可是作者不然,他单刀直入,将论断代替注疏解释,一个紧一个地提出来;将实例包在论断之中,一个接一个地给人强烈的印象;又多用排语,使人有滔滔滚滚之感:于是咱们读下去,就觉得他的话气势旺盛,力量充沛了。

再说,作者说明真正的冒险,为什么不用平平静静的说法?这可以这样回答:因为他对于真正的冒险不但明白其意义,并且强烈地推崇;推崇之情是内容,决定了文字的形式。就全篇看,这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一句话:“我推崇这样的冒险。”反过来,自然见得对于下文所说的“二十世纪的冒险家”,他是怎样的鄙薄,怎样的愤愤,怎样的为受他们欺凌的人抱同情。试看,如“‘人瘠则我肥’是他的信条,他的宗教,他的全部人生哲学”;如“他不创造而只是毁坏;不为社会努力而唯社会的利益是侵;不做人们的良友而做大众的公敌”;如:“上海,这华洋杂处的大都会,这政出多头的城市,这纸醉金迷的冶游场,这遍地黄金的好处所,不正是一个最好的冒险的地点吗?”如“大家到上海去啊,那里的水浑,有鱼可摸”;都是气势很盛力量很足的话。在这气势和力量之中,激动的情感也就透露出来。单说“‘人瘠则我肥’是他的信条”,也未尝不可;可是加说“他的宗教,他的全部人生哲学”,意义越来越沉重,更传出深恶痛绝的心情。“那里的水浑,有鱼可摸”,戛然而止,语句简单而凝重,把那些冒险家的心事揭露出来;而在这揭露的背后,就是一颗不惮口诛笔伐的正义的心。此外不再多说,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

就译文看,这不能算是纯粹的口语,因为其中很有一些文言的字眼儿跟文言的句式。单看一个字,咱们没法断定它是文言的还是口语的字眼儿,得就整个句子看。譬如“为”字,在“你以为怎么样”一类话里是惯用的,明明是口语的字眼;可是在“事情在他人的眼光中为行险,为妄动;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则为快举,为乐事”这句话里,四个“为”字却是文言的字眼儿,在这些地方,文言惯用“为”字,口语就用“是”字。(注意这句话里的“则”字,是不是口语的字眼儿?)读者读过全篇之后,不妨把那些用在口语里不惯的字眼儿摘出来,给换上口语的字眼儿。

又如“他遥估他人钱囊的重量”这句话,如果说“估计”,说“估量”,都是口语;现在在“估”字上加个副词“遥”字,说成“遥估”,跟“遥望”“遥念”同例,这个“遥”字明明是文言的字眼儿。文言的字眼儿掺杂在语体文里,往往要看了才明白说的什么,念给人家听人家就糊涂;试把“他遥估他人钱囊的重量”念给人家听,人家一定会问:“什么叫遥估?”语体明白,并且在声情意态之间更多领会;不然的话,咱们写文言就是了,何必要什么语体文?

文言的句式用在语体文里,比文言的字眼儿更不适宜。说到句式,口语跟文言一致的原来很多;可是有些句式,即使通文的人平常说话也绝对不用,只有作文的时候才用,那就是文言的句式,如果掺杂在语体文里,就只能看不能听,听起来会莫名其妙。索性听念文言,预先做了文言的准备,还可以大体明白;唯有语体文里掺杂些文言的句式,大部分是口语,中间几句却不像个话,尤其叫人迷惘。试听“人不知其可而独己知其可而独力以成之也是真正的冒险”这句话,你一下子能明白吗?想了一想才知道这儿来了文言的句式,改用文言的习惯去了解它,你才明白。你总觉得这样的句式在这儿出现有些别扭,引起你一种不快之感。这就可见掺杂文言的句式是要不得了。

又如“不为社会努力而唯社会的利益是侵”“唯×是×”也是文言的句式。人家不先做文言的准备,看到这儿一定稍稍发愣;如果听人念,“唯”字、“是”字、“侵”字到底是哪几个字,一定辨不真切。这不能比照“唯利是图”跟“唯余马首是瞻”,“唯利是图”跟“唯余马首是瞻”是成语,咱们说话常常用成语,这两句自然可以写在语体文里。“唯社会的利益是侵”是生铸语,咱们绝不说“唯咱们的国家是爱”“唯你我的交情是纪念”,也不说“唯社会的利益是侵”,这些都有另外的说法,写语体文就得依照另外的说法。读者读过全篇之后,试看除前面所说的以外,还有运用文言句式的句子没有。如其有,不妨逐句想想,口语应该怎么说。

这篇译文,如果改成纯粹的口语,自然更为完美。读者有兴趣,不妨把它通体改一下。

苦恼

契诃夫作 胡适译

黄昏的时候,大块的湿雪在街灯的四周懒懒地打旋;屋顶上、马背上、肩上、帽上,也盖着薄层的湿雪。赶雪车的马夫郁那卜太伯浑身都是白的,像个鬼一样。他坐在车厢上,动也不动,身子尽量弯向前;很像就是有绝大的雪块压在他身上,大概他也未必肯动手抖去。

他的那匹小雌马也全白了,也不动一动。她的寂静,她的瘦骨的巉棱,她的腿的挺直,看上去她竟像五分钱一匹的糖马。也许她是想出了神哩。好好地从那灰色的田间风景里被拉到这种闹哄哄的地方,卸下犁耙来到这奇怪灯光底下拖雪车,谁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能不想出了神的。

郁那同他的小马停在这里好久了。他们是饭前出来的,到这时候还不曾做到一趟生意。夜色已渐渐罩下来了。路灯的淡光渐渐亮起来了;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

郁那忽听见有人喊道:“雪车!到维波斯伽!雪车!”

郁那惊起回头,从那雪糊着的眼睫毛缝里看见一个军官,穿着陆军大氅,披着风帽。

那军官喊道:“到维波斯伽!你睡着了吗?到维波斯伽!”

郁那把缰绳一拉,表示答应:大块的雪糕从马的肩膀背脊上飞下,那军官坐上了雪车。郁那喊着口号,伸长了头颈,站了起来,挥着鞭子。那雌马也伸长了头颈,屈起她的挺直的腿,缓缓地向前走。……

“你这浑虫!往哪儿撞?”郁那听见前面颠来颠去的一大堆黑块里有人喊着:“你撞什么?靠右——右边走!”

一部轿车的马夫向他咒骂;路旁一个走道的正从雪车的马前走过,肩膀擦着马鼻子,他怒气冲冲地瞪了郁那一眼,抖去了袖子上的雪。郁那在车厢上坐立不安,好像坐在棘针上一样;摇着两手,眼睛滚来滚去,像中魔的人,不知道他身子在何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那军官带笑说道:“这班促狭鬼!他们偏要撞到你前面,或跌倒在马脚下。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郁那对那军官一望,嘴唇微动。……他明是想要说什么话,但没有说出来,只吸了一口气。

那军官问道:“什么?”

郁那歪着嘴微笑,直着喉咙,枯燥地说道:“我的儿子……兀……我的儿子这个星期里死了,先生。”

“哼!害什么病死的?”

郁那把全身转过来朝着他的顾客,说道:“谁知道呢?一定是热病。……他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就死了。……上帝的意旨。”

“转过身去,你这浑虫!”黑暗里有人喊着,“你这老狗,昏了头吗?你瞧,你往哪儿撞!”

那军官也说:“赶上去!赶上去!你这样走,我们明天也到不了。快点。”

郁那只好把头颈又一伸,站了起来,摇着鞭子。他几次回头望那客人,只见他闭着眼睛,明明是不爱听他诉苦。

到了维波斯伽,放下了客人,郁那停在一家饭馆旁边,仍旧蜷着身子,坐在车厢上。……那湿的雪仍旧把他和他的马都涂白了。

一点钟过了,又过一点钟。……

三个少年人,两个高而瘦的,一个矮而驼背的,一同走过来,嘴里彼此嘲骂,脚下的靴子蹬得怪响。

“车儿,到警察厅桥!”那驼背的用沙喉咙喊着,“三个人,二十个戈比。”

郁那把缰绳一抖。二十个戈比太少了,但这却不在他心上,无论是一个卢布,是五个戈比,他都不计较,只要有生意就好。……那三个嘴里叽里咕噜骂着,一拥上车,抢着要坐下。车上只有两个人的座位,叫谁站呢?吵骂了一会,他们才决定叫那驼子站着,因为他生得最矮。

那驼子站在郁那背后,呼气直呼在郁那的颈子里。他鼓起他的沙喉咙喊道:“走吧!快走!……咦,你戴的一顶什么帽子!京城里找不出比你更破的了。……”

郁那笑道:“嘻——嘻!……嘻——嘻!不值得夸口!

“算了,不值得夸口,快点去吧!……你只会这样慢慢的踱吗?嗳?你要我在你脖子上亲你一下吗?”

那两个高的之中,一个开口道:“我们头疼。昨儿在德马索那边我和法斯加两人喝了四瓶白兰地。”

那边那个高个的狠狠地说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说谎同畜生一个样。”

“打死我,这是真话。……”

“真话!差不多同说虱子会咳嗽一样。”

郁那笑道:“嘻——嘻!高——高——兴的先生们!”

“吐!鬼提了你!”那驼子怒喊着,“你这老瘟鬼,你走不走?这算是赶车吗?还不鞭打她一下!浑虫!重重打她一下!”郁那觉得背后那驼子的破沙喉咙和那颠来颠去的身子。他听见骂他的话,他看见来来去去的人,他觉得心里寂寞的味儿反渐渐减轻了一点。那驼子骂他,咒他,直到后来一大串的咒骂把自己的喉咙呛住了,嗽个不住。那两个高的少年在互谈着一个女人叫做什么纳底希达的。郁那时时回头看他们。等他们说话稍停顿的时候,郁那回过头来,说道:“这星期里……兀……我的……兀……儿子死了!”

那驼子咳嗽完了,把嘴唇一抹,叹口气道:“咱们都要死的。……快点赶!快点赶!朋友们,这样的爬,我可忍不住!什么时候才能到呀?”

“也罢,你鼓励鼓励他吧。脖子上给他一拳。”

“听见了没有,老瘟鬼?我要叫你喊痛。我们要同你这样的人客气,我们只好下来跑路吧。老鳖儿,听见了没有?你难道不管我们说什么吗?”

郁那听见了,——可没有觉着脖子上的一拳。他笑着:“嘻!嘻!……高兴的先生们。上帝给你健康!”

一个高的问道:“车夫,你有老婆吗?”

“我?嘻——嘻!……高兴的先生们,我现在的老婆只是这个潮湿的地面了。……呵——呵——呵!只是那坟墓了,……我的儿子死了,我还活着。……稀奇的事,死错了人。……死鬼不来找我,倒找着我的儿子。……”

郁那转过身来,想告诉他们他的儿子怎样病死,但正当这时候,那驼子叹口气说:“谢天谢地,我们到了。”

郁那接了那二十个戈比,瞪着眼看着那三个少年走向黑暗里去。他仍旧是孤单单地一个人,仍旧无处开口。……刚才暂时减轻了的苦痛,于今又回来了,并且格外刺心,格外难过。郁那眼巴巴地望着大街两旁来来去去的行人,这边望望,那边望望;这成千成百的人当中,他哪里去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说他的苦恼呢?

一群一群的人走过来,走过去,没有人睬他的苦恼。……他的苦恼是大极了,无穷无尽的。好像他的心若爆开了,他的苦恼流了出来,定可以淹没这个世界。可是总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苦恼不幸被装在这样一只微细的壳子里,就是白天打了灯笼去寻,谁也看不见。……

一会儿,郁那瞧见里边走出一个看门的,带着一个包裹;他打定主意要和他攀谈。他问道:“朋友,什么时候了?”

“快十点钟了。……你为什么停在这儿?赶开去!”

郁那把雪车赶开了几步,蜷起身子,仍旧去想他的苦痛。他想,对别人说是没有用的了。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又伸起头来了,把头一摇,像是感觉疼痛似的。他拉起缰绳来。……他忍不下去了。

“回去吧,回到车厂去吧!”

那匹小雌马,好像她懂得主人的意思,快跑起来了。一点半钟之后,郁那已在一个很脏的大炉子边坐下了。炉子上边,板凳上,都有人睡着打呼。屋子里空气闷的很,有种种臭味。郁那看着那些睡着的人,抓抓自己的头,颇怪自己回来这样早。……

“我今天挣的钱还不够买马吃的雀麦呢。……怪不得我要这样苦。……一个人要是会做活儿,要是有的吃饱,要是他的马也有的吃饱,就不会慌了。……”

屋子的那边,一个马夫坐了起来,睡眼模糊地咳一声嗽,伸手去摸水桶。

郁那问道:“要喝一口吗?”

“好像是的。”

“盼望你喝口水会见好一点。……可是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见吗?这星期里,死在医院。……不幸的事。……”

郁那看看这几句话会发生什么影响,但他看不出什么。那个马夫喝了水,蒙着头,早又睡了。郁那叹口气,抓自己的头。……那马夫害渴要喝水,郁那害渴要说话。他的儿子死了快一星期了,他还不曾真正同谁谈过。……他想正正经经地谈一回,细细地谈一回。……他想诉说他的儿子怎样得病,怎样痛苦,临死之前怎样说话,死的时候什么样子。……他想诉说他的儿子死后的丧葬,他自己怎样到医院去讨回他儿子的衣服。他还有一个女儿阿二在乡下。……他也想谈谈阿二的事。……是的,他要说的话多着呢。听他的人应该叹气,应该感动叫喊,应该恸哭。……最好是对妇女们谈谈。妇女们虽是蠢东西,他一开口,她们就要哭了。

郁那想:“让我去看看我的小马。睡觉还早呢。……”

他穿上外衣,走到马房里。他想着马吃雀麦和草料,想着外面的天气。……他在没有人的地方是不能想着他的儿子的。他可以对人说他的儿子,但是空想着他,想象他的样子,那是受不住的痛苦。……

郁那在暗地里忽然瞧见那雌马的发亮的眼睛,他就问道:“你在嚼草吗?你嚼吧,嚼吧,……我们挣的钱不够买雀麦,只好吃草了。……是的,……我老了,赶不了车了。……我的儿子应该赶车,我不行了。……他才是个马夫呢。……他应该活着。”

郁那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诉说:“是这么一回事,老太婆(指雌马)……库司麻(他的儿子之名)死了。……他同我告别了。……他无缘无故地死了。……倘使你有一匹小马,你是他的亲生娘。忽然你的小马儿去了,死了。……你不伤心吗?……”

那小雌马嚼着草,听他诉说,她嘴里的热气呼到郁那的手上。郁那忍不住了,就把他的悲哀全告诉她了。

这回选一篇小说来读,是俄国契诃夫原著、胡适翻译的,收在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短篇小说》第二集里。

译文看起来很顺当,但是有文言的调子,如“惊起回头”“嘴唇微动”这种句子,如“但是”只用“但”,“忽然”只用“忽”,如“什么地方”用“何处”,“假如”用“若”。用文言调子的地方念起来就觉得不上口。在“五四”那个时期,这样的文字已经是相当地道的白话文。咱们现在看来,这篇文字许多地方只够得上“写的白话文”,还不是“念的白话文”。这是因为咱们现在对文字的要求比“五四”那个时期更进了一步。

把全文通读一遍过后,咱们知道:这篇小说写一个老马夫,一心想跟人家谈谈他的才死不久的儿子,消除些心里的哀伤。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结果他只有把满腹的心事告诉了他的小雌马。这个故事挺简单。现在,咱们问问自己在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里,作者写出了些什么?作者怎么把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写得生动的?前面一个问题关涉到这篇小说的内容,后面一个是研究这篇小说的技巧。

作者在这篇小说里写的是老马夫郁那的苦恼。他写出了这是怎样的一种苦恼,写出了这苦恼是怎么来的。遭着了不幸,不求别的,只要有个人肯听自己说说自己这个不幸,这是顶起码顶可怜的愿望,郁那苦苦追寻的也就只是这么一个顶起码顶可怜的愿望。

郁那的不幸是大极了,他死了儿子,失掉了互相依靠的人,失掉了应该继承他赶车的人,他觉得寂寞、孤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的茫茫然。但是他儿子死是“上帝的意旨”,他只急切地想跟人家谈谈,他受不住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想着这个不幸。几次三番没有人听他的,他苦恼透了。寂寞、孤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的茫茫然怎么也消除不了。

郁那的苦恼是为了儿子死,更为了没有人听他诉说儿子的死。这个更大的苦恼是外界给他的,作者详尽地写了这个外界。作者选了四种人来作代表:一个军官,一群醉汉,一个给有钱人看门的,一个跟郁那一样的马夫。这四种人各有各的处境,各人给郁那各种不同的冷淡。军官和醉汉是雇主,他们跟郁那简直不是一路人,军官完全不屑听郁那的诉苦,醉汉突如其来地问郁那有没有老婆,完全为了使自己高兴高兴。看门的,郁那敢于称他作“朋友”了,可是他给有钱人当惯了佣仆,忘了对一路的人表同情,也许他简直忘了他跟郁那是一路人。至于那个马夫,是辛苦得没有气力再听郁那的话了,没有气力来同情郁那了。

这篇的笔调叫人感到沉重,因为这个故事原是沉重的,作者写的时候的心情也是沉重的。在能烘托出郁那的苦恼的地方,作者都细细地描写。他细细地写大块大块的雪掉下来,掉在屋顶上、马背上、肩上、帽上;细细地写郁那拉拉缰绳,雪从他肩头掉下来,他喊着,站起来,伸长了头颈,他的雌马也伸长了头颈;细细地写郁那撞着了一个走道的,那走道的气冲冲地瞪郁那一眼,抖去袖子上的雪。咱们读着这些,觉得一副副苦恼的情态在堆积起来。有的地方作者不只白描一些情态,他还写到藏在情态里的意思,叫我们跟着想进了一层。如末了一节,说小雌马嘴里的热气呼到郁那的手上,使郁那忍不住了。为什么忍不住了?这就很够咱们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