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博尔赫斯谈话录 » 博尔赫斯谈话录全文在线阅读

《博尔赫斯谈话录》4 我只代表我自己

关灯直达底部

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3月

博尔赫斯代表着我所嫌恶的一切……我只代表我自己……

在这次诗歌朗诵会上,博尔赫斯的诗与散文作品的英译由斯科特·桑德斯(Scott Sanders)和威利斯·巴恩斯通朗诵,西班牙原文由路易斯·贝尔特兰(Luis Beltrán)、米格尔·恩吉达诺斯(Miguel Enguídanos)和豪尔赫·奥克朗代尔(Jorge Oclander)朗诵。每朗诵完一篇(英语与西班牙语),就由博尔赫斯自己来谈自己的作品。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记忆压着我的嘴唇,

我无与伦比,却又与你相似。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一个灵魂。

我固执地接近欢乐,

也固执地偏爱痛苦。

我已渡过重洋。

我踏上过许多块土地;见过一个女人

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西班牙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郊野,那里

落日未完成的永恒已经完成。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

粗糙的肉体充满苦痛。

我调用过数不清的词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我是以一种沮丧的心情来写这首诗的。我不知道未来会留给我什么。我觉得我每一天的生活不过是重复和镜现而已。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礼物在等待着我,比如在英格兰、苏格兰、冰岛、瑞典,在1961年我通过得克萨斯州发现的美利坚。在得克萨斯我遇到了我的朋友恩吉达诺斯,并在那里教授英国文学。当然英国文学是广阔无限的,没法教,但至少我教会了我的学生们去喜爱它,或者姑且说,去喜爱撒克逊人,喜爱德·昆西、弥尔顿,等等。

那时还有很多事情在等待着我——友谊、爱情、我们对于独裁专制的忍耐、我母亲的入狱、我妹妹的入狱,以及其他当时尚未发生的事——那一切都指向一件我从来不曾期望过的事:它们都指向这个我们相聚在一起的夜晚。它们都指向这印第安纳州的布鲁明顿,指向今晚我们个人之间的神秘的交流。

懊悔

我已具备人所能够具备的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没有欢乐。

让忘却的冰河把我带走,

不必怜悯,让我投身其中。

我的双亲生我养我,是为了一个

高于人类日夜嬉逐的信念,

为大地,为空气,为水,为火。

我伤了他们的心,我没有欢乐。

我的生活辜负了他们青春的期望。

我把心用在了艺术对称的执拗

以及它所有织就的琐事上。

我的双亲给我勇气,但我怯懦。

这勇气陪伴着我,自从我开始生活:

一个沉思者无法将这阴影摆脱。

此刻我想起华兹华斯说过的话:诗歌来自诗人心情平静时对于往昔情感的追思。这就是说,在我们品尝喜悦、忍受痛苦时,我们仅仅是忍耐。不过在我们后来回忆这一切时,我们就不再是当事人,而是观察者、旁观者了。按照华兹华斯的观点,这是引发诗歌的最佳心理状态。那么,既然这首十四行诗是我在母亲去世四五天之后,我的心情依然为悲伤所笼罩之时写成的,所以不会太好。但是另一方面,许多人记得它,许多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将它铭记在心讨论这首诗,反复诵读这首诗。我个人认为这首诗在技巧方面不值一提。但是也许它具有某些神秘的动人之处。现在我听到了这首诗,我喜欢它,这或许是因为恩吉达诺斯的出色朗诵,或许是因为威利斯·巴恩斯通的英译质量大大超过了原诗。

海洋

在我们人类的梦想(或恐怖)开始

编织神话、起源传说和爱情之前,

在时间铸造出坚实的岁月之前,

海洋,那永在的海洋,一向存在。

海洋是谁?谁是那狂放的生命,

狂放而古老,啮啃着地球的

基础?它既是惟一的又是重重大海;

是闪光的深渊,是偶然,是风。

那眺望大海的人惊叹于心,

第一次眺望如此,每一次眺望如此,

像他惊叹一切自然之物,惊叹

美丽的夜晚、月亮和营火的跳荡。

海洋是谁?我又是谁?那追随

我最后一次挣扎的日子会做出答复。

我觉得这应当是一首好诗,既然它的主题是大海。从荷马开始大海就与诗歌结缘了,而在英国诗歌中,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已经有了大海的存在。当我们听到有关赛尔德海船和丹麦王的故事时,我们就可以在《贝奥武夫》那最初的诗行中发现这一点。人们把国王送下海船,作者说,人们送他去远航于大海的惊涛骇浪。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身旁,大海要比陆地神秘得多。我想当你谈论大海时你不会不想到《白鲸》的第一章。在那一章里以实玛利感受到了大海的神秘。我做了些什么呢?我一直仅仅是在重写古代那些有关大海的诗篇。我当然要想到卡蒙斯——Por mares nunca de antes navegades(啊,过去从未有人航行过的大海)——想到《奥德赛》,想到千重大海。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的脑海里。它对我们来说依然神秘莫测。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或如我诗中所说,“他”是谁,因为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另一个不解之谜。我写过许多关于海洋的诗。这首诗或许值得你们去注意。我想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好说,因为它并不是理智的产物。这非常好。这首诗发自情感,所以它不会坏到哪儿去。

G. L. 毕尔格

我永远不能完全明白

为什么发生在毕尔格身上的事情

总是把我搅扰

(百科全书中写着他的生卒年月),

在那里,在平原上的众多城市之一,

在河流的惟一的岸上,

没有松树,却生长着棕榈。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

他说谎也听别人说谎,

他背叛别人也被别人所背叛

常常为爱情而痛苦,

当他送走了不眠之夜

他看到冬日黎明灰色的窗棂;

但他配得上莎士比亚的伟大的嗓音

(其中也夹杂着别人的声音),

也算得上安杰勒斯的回声。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润饰诗行,

就像他同时代的人们一样。

他知道现在没什么特别,

只是从前飞逝的一个粒子。

而组成我们的是忘却是无用的智慧,

如同斯宾诺莎的种种推论,

或恐怖生成的种种惊异。

在那平静的河畔,在城市里,

在一位神祇死后大约两千年

(我提到的故事很古老),

毕尔格孤独一人,现在

就是现在,他修改着几行诗。

有一天下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寓所中我获得了写这首诗的灵感。当时我感到很悲伤,很郁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是我言自语道:我到底为什么非得为博尔赫斯操心呢?博尔赫斯毕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什么也不是。于是我想到应该把这个想法写下来。我用词源学的方法来思考自己——我时常琢磨词源学——我想:我的姓,一个普普通通的葡萄牙语姓氏,在葡语中,博尔赫斯(Borges)就是“有声音”(burger)的意思。这样我就想到一位德国诗人,一位大名鼎鼎的德国诗人,我大概读过他的作品。他与我同姓,姓毕尔格(Bürger)。然后我构想出一个文学圈套。我要写一首关于毕尔格的诗。读者读下去就会发现,毕尔格并非毕尔格而是博尔赫斯。我们毕竟姓氏相同。于是我下笔写起来。我写的是一座平原上的城市。那平原与其说是德国,还不如说是苏格兰低地,更不如说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于是我埋下一个暗示。我想到一棵棕榈树,而不是松树,我提到一条河,可它只有一道岸。这时我想起马列亚写的一本书,书名很美丽,名叫《河上城》(La ciudad junto al rio),我把它化入了我的诗行。读者最后会发现这首诗写的并不是毕尔格,而是我自己。我就这样合情合理地用他做下圈套。但愿我没有徒劳。

博尔赫斯与我

事情都发生在那另一个叫做博尔赫斯的人身上。我漫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不时停步观望,或许现在正机械地打量着门道的拱门和大门上的铁花格。我通过邮件获知博尔赫斯的消息,我在教授的名单上或在一本人名词典中见过他的名字。我喜爱沙漏、地图、十八世纪的印刷格式、咖啡的味道和斯蒂文森的散文。他与我爱好相同,但是他虚荣地把这些爱好变成了一个演员的特征。要说我们俩是一对冤家,那未免有些夸张,我活着,让我自己活下去,这样博尔赫斯就能够搞他的文学。而他的文学则证实了我的存在。他写过几页好文章,救不了我,也许是因为那些好东西并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他,而是属于西班牙语和传统。此外,我命中注定要死去,必死无疑,只有我生命的少数瞬间能够在他身上免于消亡。我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尽管我清楚地知道他有弄虚作假和言过其实的恶习。斯宾诺莎知道,万物均渴望保持其自身的性质;石头永远希望是石头,老虎永远希望是老虎。我将在博尔赫斯而不是我自己身上活下去(如果我真是一个人的话),不过我很少在他的书里认出我自己,反倒是在许多其他人的书里,或在一把吉他吃力的弹奏中能够对自己有更多的发现。几年前,我曾想将他摆脱,于是我放弃了城外的神话,而转向时间和永恒的游戏,但是那些游戏如今也归了博尔赫斯,我只好再去构思些别的东西。就这样,我的生命在流逝,我失去了一切,而一切都属于忘却,或者属于那另一个博尔赫斯。

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之间是谁写下了这段文字。

方才我们听到了那伟大的名字,或许是已然被遗忘了的名字: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你们当然都还记得他所写的《化身博士》,这篇文字便是由《化身博士》而来。不过在斯蒂文森的寓言里,杰基尔与海德的不同之处在于:杰基尔像我们大家一样,融善恶于一体,而海德则纯粹是恶的化身,至于恶,斯蒂文森指的并不是欲望,因为他觉得欲望并不邪恶。他所指的是残酷无情。他认为残酷无情是一种犯禁的罪孽,这罪孽连圣灵也不会饶恕。当然奥斯卡·王尔德在其《道连·格雷的画像》中也采用过同样的主题,只是写得不如斯蒂文森深刻有力。但是在我这里,博尔赫斯与我的区别却是另一回事。博尔赫斯代表着我所嫌恶的一切。他意味着声誉,意味着被拍照,被采访,意味着政治、观点——我要说,所有的观点都是卑鄙的。他还意味着失败与成功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两个骗人的东西,或如他对它们的看法:失败又蕴含着胜利,成功又蕴含着灾难,而这胜利与灾难同样也是骗人的。博尔赫斯苦心经营的就是这些东西。而“我”,姑且这么说,既然本文的题目是《博尔赫斯与我》,“我”意味着非公开的个人,意味着真实,因为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虚假的。真实的东西是感受、梦、写作——至于出版,我想那是博尔赫斯的事,而不是“我”的事,那类事情应当避开。我当然知道很多哲学家对自我(ego)都持否定态度,比如大卫·休谟、叔本华、摩尔、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弗朗西斯·赫伯特·布拉德雷。不过我还是以为我们不应当为此轻视自我。现在我忽然想到有一个人帮了我的忙,他与威廉·莎士比亚不相上下。记住军士佩洛列斯这个人。军士佩洛列斯是一个miles gloriosus,一个胆小鬼。他被降了级。人们发现他不是一个真的勇士。于是莎士比亚成了他的同谋,军士佩洛列斯说道:“我再也不是队长,我就是我自己,我因此而存活。”这句话当然令我们想起上帝伟大的声音:“Ego sum qui sum.”(我即是我。)嗯,你们就当我只代表我自己,这个可亲的、神秘的家伙。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他是“谁”,而不是他是“什么”。

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

那时我沉睡在峰顶,我俊美的

身躯如今已被时光所消损。

在那古希腊的深深夜空,人马星座

放慢了它风驰电掣的飞奔,

探入我的梦境。我喜爱睡眠,

为了做梦;有一个璀璨的梦

避开记忆,使我们这些世上的人

摆脱与生俱来的重负。

黛安娜,狩猎女神又是皎皎明月,

看到我沉睡在山顶,

便缓缓飘入我的怀中,

那燃烧的夜晚啊,有黄金和爱情。

我手抚她暖玉般的眼帘,

我欲看清她可爱的面孔,

那面孔被我用尘土的嘴唇所烙印。

我品味了月亮的芳馨。

而她用不朽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啊,纯洁的面孔相互凝视,

啊,爱情的河流,黑夜的河流,

啊,人间的亲吻,绷紧的长弓。

我彷徨了多少年、多少月?

有一些事情长存天地,不像葡萄,

不像鲜花,不像微薄的雪。

人们从我身边跑开,害怕

我这为月亮所钟爱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种忧惧

在我守夜时袭来。我怀疑

那山中黄金的震吼是否真实

或仅仅是在我的梦中如此。

我何必要愚弄我自己,认为

昨天的记忆相同于一个梦?

我的孤独沿着平凡的道路

在大地上蔓延,但是在努门的

古代夜晚,我始终在追寻

那冷漠的月亮,宙斯的女儿。

《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是一首神话诗,它或许是我所写过的惟一一首个人的诗,因为恩底弥翁像所有神话人物一样,并非是完全虚构的或者纯粹出自理智。恩底弥翁代表了所有的人。因此,当你说到一个人为人所爱时,他即是为神性所爱,他即是为一位女神所爱,即是为月亮所爱。所以我觉得我有权利创作这首诗,因为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或两次,或三次,成为恩底弥翁。我被一位女神爱上了,后来我又觉得我不配她的爱,与此同时,我又心怀感激。为什么说好事长存?正如济慈所说:“一个美丽的事物就是一种永久的欢乐。”恩底弥翁与月亮的故事或许可以阐述出爱与被爱的真情,而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赋予这首诗以生命,以便使你们感到它是依据我个人的命运,以及全世界古往今来所有人的个人命运写成,而不是以伦普里尔的《古典学辞典》为依据写成的。

断章

一柄剑。

一柄锻造于寒冷黎明的铁剑。

一柄剑,镌刻其上的神秘字母

谁都无法忽视,谁也不能

将它们的含义彻底解悟

一柄剑,出自波罗的海

又将在诺森布里亚赢得喝彩,

一柄剑,诗人们会将它

等同于坚冰和火焰。

一柄剑,由君王传给君王

再由君王传给梦想。

一柄剑,将会忠实于

命运女神的一个钟点。

一柄剑,将会照亮战斗的一柄剑。

一柄剑,它匹配的手

将操纵美丽的战斗,

操纵那铺天盖地的男人们。

一柄剑,它匹配的手

会将鲜血涂上狼牙,

涂上渡鸦残忍的尖喙。

一柄剑,它匹配的手

将挥霍掉赤红的金子。

一柄剑,它匹配的手

会将死亡带进毒蛇金色的巢中。

一柄剑,它匹配的手

会夺取一个王国又失去一个王国。

一柄剑。它匹配的手

将砍倒那戈矛之林。

一柄剑,它匹配的是贝奥武夫之手。

这应该是我最好的诗,因为可以说是鲁德亚德·吉卜林写了这首诗,并名之曰《东西》(“The Thing”)。不过他是在另一个场合写下的。我曾在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市小住数月。我很爱那座城市。在那里我读了,或者说重读了麦克斯·恩里克斯·乌雷尼亚(Max Henriquez Ureña)所著的《现代主义史》。我在书中读到一首美丽的十四行诗,作者是位玻利维亚诗人。我不想翻译这首诗,因为它无法翻译。但我想我能够背出诗的第一节。诗是这样写的——你们仔细听西班牙文的轻快节奏:

Peregrina paloma imaginaria

que enardeces los últimos amores,

alma de luz, de música y de flor,

peregrina paloma imaginaria.

幻想之中的朝圣之鸽

把火焰带给最后的爱情,

光的灵魂、音乐与花朵的灵魂,

朝圣的灵魂在幻想之中。

于是我对自己说:这首诗没什么含义但却很美。会有这样的事,比如,回想一下莎士比亚,我们读到过:“在这儿听到的音乐,何其悲哀的音乐/又如甜蜜在甜蜜中消融,快乐在快乐中沉浸。”这几行诗让我们想到魏尔伦,先知魏尔伦,我们却并不注意它们的含义。我们想到的是声音和象征,仅此而已。于是我思忖也做一次同样的尝试。我要写一首美丽的诗——我不知我能否写好——而为了写好,诗应该没有什么含义。我回溯我的激情之一,我的古代英国人、古代北欧人的激情之一,我回忆起撒克逊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曾经见过的场面。于是我写下这首诗,用了“这间房子杰克造”这种儿歌式的语调开头,然后说到其他东西。开头我只说到剑,然后说到挥舞它的手,然后说到北欧人等等。在诗的末尾我做一了结。这一了结并不比诗本身重要,也不比声音、象征以及展现其中的古代北欧的物象重要。在末尾,我写道:“Una espada para la mano de Beowulf.”(一柄剑,它匹配的是贝奥武夫之手。)这是一个尝试。通过这个尝试我努力想写出一首既美丽又没有什么含义的诗。我希望我做到了。

月亮

给玛丽亚·儿玉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在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人已用古老的悲哀

把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也许我们可以言简意赅地写作。我觉得诗歌、记忆、忘却都丰富了词汇。我不知moon(月亮)这个徘徊在英语中的词,是否与拉丁文或西班牙文中的Luna(月亮,镜面)的意思完全相同。我以为它们之间稍有不同。而这稍许的不同,也许正如我们所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这里,我想到的是一代又一代人久久仰望明月,思索它,并将它谱写成神话,例如那有关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的神话。我继而自忖:当我仰望月亮,我所望见的并不仅仅是天空中一个发光体,它也是维吉尔、莎士比亚、魏尔伦、贡戈拉的月亮。所以我写下这首诗。我想应该记住第一行——Hay tanta soledad en ese oro(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因为没有这一行,整首诗就要四分五裂——也许它已经是四分五裂的了。写作毕竟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诗人不应当干预他写出的东西。他不应当让自己介入作品,而应当放手让作品自己把握自己。应当给圣灵、缪斯,或潜意识——用一个丑陋的当代名词——留下用武之地,然后我们或许便可以写成诗歌。甚至连我也能写一首诗。

一朵黄玫瑰

荣名的无数张嘴——用一个对吉昂巴蒂斯塔·马里诺来讲贴切的意象——同声盛赞杰出的马里诺是新的荷马、新的但丁。他并未在那天下午或次日下午死去。不过当时发生的那不容更改、不言自明的事,却实际上是他一生中发生的最后一件事。因不堪岁月与荣名的重负,他终于倒在一张饰有雕花床柱的西班牙大床上奄奄一息。我们不难想象一个阳台,气派非凡,朝向西边,而数步之遥的下面,是大理石、月桂树和一座花园。矩形水池的水面倒映出园中石阶。一位妇人将一朵黄玫瑰插入花瓶。马里诺喃喃低诵起他所熟稔的诗句;说真的,这诗句已开始令他感到些许困倦:

花园的血液,小径上的锦绣,

春日的珠宝,四月的明眸……

忽然启示升起。马里诺看到的这朵玫瑰或许曾为亚当在伊甸园中看到过。他意识到那玫瑰存在于其自身的永恒之内,而不是在他的诗句之中;我们或许能够提及、暗指某物,但我们永远根本无法表述它;而在客厅一角,那些投下金色半影的高傲的巨大的书册——正如他虚荣地梦想到的那样——并非世界之镜,而仅仅是添加给宇宙的又一赘物。

这道亮光投向马里诺,在他即将谢世的傍晚,也许,它亦曾投向荷马和但丁。

另一只老虎

创造一个相似物的技巧——莫里斯《伏尔松希固德》(1876)

我想到一只老虎。昏暗的光线

强化那广大而繁忙的图书馆

仿佛将书架向后推去。

强大、天真又血迹斑斑的老虎

精神饱满,穿越林莽和清晨,

将足迹留在一条河流的泥岸,

它不知道这河流的名字,

(在它的世界里既无名字也无过去

或将来,只有肯定的现在)

它踱过野蛮的地段,

从一缕飘动的鹿骚气中

嗅出草叶编结的迷宫的气味。

在万杆竹丛里

我辨认老虎的道道花纹,感受

它华美颤动的毛皮裹盖的骨架。

这星球上起伏的海洋与沙漠

无益地横加阻挠,我却仍然

从南美洲遥远的港口,从这房屋里

追踪你,梦见你

哦,恒河之滨的老虎

当夜晚充满我的灵魂,我想

我在诗中呼唤的老虎

是象征和阴影的老虎,

是一连串的文学转喻,

是百科全书的记忆,

而不是那宿命之虎、那致命的珍宝

在太阳或变幻的月亮下

在苏门答腊或孟加拉,走完它

爱情、懒散与死亡的生命之环。

为了象征的老虎,我反抗

那真实的热血的老虎,

一群水牛的十分之一被它屠戮,

而今日,1959年8月3日,

一片蓄意的阴影广布草地,

在命名它的过程中

在猜测它的世界时

它变成虚构,变成艺术,不再是

漫游在大地上的野兽中的一只。

我们将找到第三只老虎。像

其他老虎,它将由我的梦幻

赋形,成为言词一组

而不会由脊骨支撑

超越于一切神话之外,

漫步世界。我知晓这一切,

但某物把我推向这模糊、

疯狂与古老的冒险,我在

午后的时光中继续搜寻

另一只老虎,不在这诗中。

《一朵黄玫瑰》与《另一只老虎》,这两首诗的主题当然是一样的,只是象征体不同。我先写了《黄玫瑰》,数年以后我觉得黄玫瑰还没有说清楚,就运用了另一个象征体,不是玫瑰而是老虎,做了第二次尝试。于是我写下《另一只老虎》。当然在第二首诗里大家会不只去想那三只老虎。我们不得不思索一条无限的老虎之链。它们相互联结,它们力量强大。真抱歉,这就是说,本诗拥有一个寓意。其含义在于,艺术无法将事物据为己有。与此同时,尽管事物不能被占有,尽管我们永远找不到那朵黄玫瑰或者那另一只老虎,我们却把词汇、象征体、隐喻、形容词、意象构筑起来,而这些东西是存在的;这个构筑而成的世界并非玫瑰和老虎的世界,而是艺术的世界,它或许同样值得称赞,同样真实。据我所知,一些诗出自绝望,出自对艺术感到无望的情感,以为艺术无法表述事物,只能暗示事物——这些诗或许也就是希望和幸福的符号,因为如果说我们不能模仿自然,那么我们依然能够创造艺术。而这对于人,对于任何人,对于他的一生来讲,也许就足够了。

原因

无数次落日与无数代人。

没有开始的日子。

亚当喉咙里水的清凉。

秩序井然的乐园。

破解黑暗的眼睛。

黎明时分的爱情之狼。

词汇。六韵步诗。镜子。

巴比伦塔和骄傲。

迦勒底人凝望的皓月。

恒河中数不清的沙砾。

庄周和梦见他的蝴蝶。

岛屿上的金苹果。

游荡迷宫的脚步。

珀涅罗珀无限的织锦。

斯多葛派循环的时间。

死人口中的一枚硬币。

鱼鳞上遗存的宝剑的重量。

更漏中的每一滴水。

雄鹰。值得纪念的时日。古罗马军团。

法萨卢斯清晨的恺撒。

大地上十字架的阴影。

波斯的象棋和代数。

长途迁徙留下的足迹。

王朝征服者的宝剑。

无情的罗盘。浩瀚的大海。

记忆中钟表的滴答回声。

断头台上的国王。

军队:不可胜数的尘埃。

丹麦夜莺的歌喉。

书法家精致的线条。

镜中自杀者的面庞。

赌徒的纸牌。贪心的黄金。

沙漠上浮云的形态。

万花筒中的阿拉伯图案。

每一次忏悔,每一滴眼泪。

所有这一切均被塑造得完美,清晰。

使我们的手得以相握。

我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我知道,为了这幸福的相会,过去的一切都不可或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由意味深长的、难以测度的过去催化而成,都是由因果之链推演而成。当然,并没有什么最初的因,每一个因都是另一个因的果。每一个事物都指向无限。这或许是一个抽象的想法。与此同时我又觉得它千真万确。从这一角度讲,我觉得这是一首真实的诗,尽管它包含了许多转喻和隐喻。这首诗的力量不在于它的每一行或者隐喻或者形容词或者修辞圈套,而在于其内容的真实性,即整个过去,整个难以测度的过去之所以发生,就是为了指向一个特殊的时刻。这样,过去就不是没有道理的了。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幸福的时刻,人类幸福的时刻,那么在此之前必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也会发生不少美好的事情。过去塑造着我们,过去始终在塑造着我们。我以为过去并不是什么讨厌的东西,而是像某种源泉。一切都来自这源泉。这就是我的所感、所知,我尽量处理好过去。而说到过去,我不仅指历史上发生的事——因为历史是琐碎的,而且头绪繁乱——我主要是指神话。神话远为重要。所以我以神话开头。我说到哈姆雷特,我说到希腊神话,说到历史上不曾发生但曾出现在人们梦中的事情。所以我想这首诗或许有其正当之处。

臆想的诗篇

弗兰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1829年9月22日

为阿尔多地方武装所杀害,临终之际他想到:

在这最后的下午子弹哀鸣。

风刮起,扬起灰尘。

使白昼被湮没,使混乱的战争

结束;而胜利属于他们,

属于野蛮人:加乌乔们赢了。

我,弗兰西斯科·拉普里达

研究过教规与民法的人,

宣布过这些落后省份

独立的人,被推翻。

我身上涂满血污,汗水涔涔,

心中没有恐惧或希望,

我败走南方,穿过最遥远的僻壤。

我像《炼狱篇》中的那位首领

徒步奔逃在平原上,留下血迹,

在死亡中失明,被死亡击倒,

面前一条黑暗的河流失去了名号:

我也将这样倒下,今天即是末日。

黑夜降落在平原的四周

伏击我。我听见我自己的

迫近的死亡的蹄声,追寻着我,

我渴望变作他物,一个

有情感、爱读书、主持公道的人,

现在将躺在广阔天宇下的一片沼泽中。

然而,一种秘密的快意莫名其妙地

鼓荡着我。我最终与我的命运,

与我南美人的命运相逢。

那自打我幼时既已开始

穿越的复杂的迷宫,将我

带向这毁灭性的下午。

此刻,在这最后地点,我找到

深奥的密码和暗号破解我的一生

破解弗兰西斯科·拉普里达的命数

以及隐匿的字母,还有上帝

从最初既已知晓的完美的形式。

在今夜的镜中,我发现了

我出乎意料的永恒的神采。

包围圈在缩小,会是这样。

长矛指向我,我脚跺着它们的

阴影。死亡的嘲弄、

骑手、马匹和它们的鬃毛

旋转着向我围拢,冷酷的铁器

第一次撕扯我的胸膛,

亲密的刀子横在了我的咽喉……

是罗伯特·勃朗宁策划了这首诗的写作。在勃朗宁的作品中,我们读到浪漫的独白,我们得以摸清一个人感情的脉络。于是我就想:我要按斯蒂文森的习惯,尽最大努力小心翼翼地模仿勃朗宁来写一首诗。尽管是小心翼翼的模仿,但如果把处于生命最后时刻的英雄人物的所思所想写出来,那么这首诗或许也会强烈地打动人心。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1816年第一届革命议会的主席弗兰西斯科·纳希索·德·拉普里达,我家的一个亲戚。他被加乌乔们杀害。然后我自言自语道:我无需尽量重现他被野蛮人打败的情景,而是要想象他当时的思想。他是一个希望我们国家变成文明国家的人。他打了败仗,被野蛮人穷追不放,他自刎而死。然后我想到但丁《炼狱篇》中的一行诗:“Fuggendo a piede e sanguinado il piano.”(双脚没命地飞奔,鲜血染红了土地。)我的意大利文不好,但我想这行诗是不会错的。我把这行诗糅进了我的诗:“[que,] huyendo a pie y ensangrentando el llano”([他]徒步奔逃在平原上,留下血迹)。我发表了这首诗——很遗憾,它曾被一份报纸拒绝过,这份报纸的名字我就没必要提起了——但后来这首诗发表在《南方》(Sur)杂志上。这首诗并不仅仅是一首历史题材的诗,我写的是我们大家的共同感受,因为专制到来了。巴黎人、马德里人和罗马人可以抗议。但我们却是地地道道的南美人,头上就是独裁者。所以诗人说:“Al fin me encuentro con mi destino sudamericano.”(我最终与我南美人的命运相逢。)所以我写下这首诗。诗写到后来,骑手们发现了他们紧追不舍的人,诗以诗中人物的死而结束。我写到最后一节诗,而最后一节诗恰好就是他自刎之前生命的最后一刻。因此我写道:“el íntimo cuchillo en la gárganta”(亲密的刀子横在了我的咽喉)。这是我可以写出的最后一行诗,因为这以后他也许就死了,也许已投生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我们不知道,但是诗,我想具有某种悲剧的力量,因为它以人物的死亡而告终。人死了,诗结束,它们同步。

一本书

物中之物,难得有一件

可以用作武器。这本书1604年

诞生在英格兰,

人们赋予它梦的重载。它内装

喧哗与骚动、夜色与猩红。

我的手掌感到它的沉重。谁能说

它也装着地狱:大胡子的

巫师代表天命,代表匕首,

闪射出阴影的律法,

古堡中氤氲的空气

将目睹你的死,优雅的手

能够左右大海的血潮

战斗中的刀剑和呼号。

静寂的书架上,那静默的怒吼

沉睡在群书中的一册之内

它沉睡着,有所期待。

我们把所有的书,不仅圣书,还有其他书,都当做圣典。这是对的,因为我们的工具,人类制造的工具,只是人手的延长——一把剑、一副犁。而望远镜或显微镜乃是人的视力的拓展。但是说到书,其意义要大得多。一本书是想象和记忆的扩大。书籍也许是我们借以了解过去,也了解我们个人过去的惟一的依凭。然而何谓一本书?一本书摆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记得爱默生好像这样说过(爱默生使我受益匪浅,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之一)——一本书是物中之物。而说到底,它为何要展现在我们而前?一本书是一个物件,它摆在那儿,它自己无所谓存在与否。一本书并不自知,直到一位读者捧起它来。于是我想到我要写一首关于这简单的事实的诗:一本书乃是物质世界中的一分子。既然我非得选择一本书,我便想到了《麦克白》。如果只允许我挑选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我想我会挑中《麦克白》。这个寒气森森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女巫的问话:“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然后是麦克白的感叹:“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另一个人物又说道:“这死去的屠夫和他残忍的贪婪。”当然麦克白远不只是一个“死去的屠夫”。于是我想,哦,这就是一卷书。我们发现在这卷书中麦克白的悲剧包含了所有的喧嚣、怒吼和命运女巫(Weird sisters)。Weird(命运)在这里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因为它在撒克逊语中为Wurd(命运),三女巫也就是命运女神。而这本书是死的,这本书并没有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潜伏着,等待着我们。所以我写下最后一行。我记得这一行是:“它沉睡着,有所期待。”

[1]博尔赫斯这里所引用的观点,见于华兹华斯为他与柯勒律治合作出版的《抒情歌谣集》第二版所写的序言。

[2]赛尔德(Scyld),《贝奥武夫》中一位年老的国王,以其勇武和无所畏惧的领导著称。

[3]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史诗,七八世纪之交开始在民间流传,十世纪出现手抄本。

[4]《白鲸》故事中的叙述者。

[5]路易斯·瓦斯·德·卡蒙斯(Luís Vaz de Camões,约1524—1580),葡萄牙文学巨匠,其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描述了达·伽马远航印度的事迹。

[6]本诗借用了毕尔格的某些背景素材。毕尔格(Gottfried August Bürger,1747—1794)为德国诗人,复兴了德语的十四行诗,歌谣集《丽诺尔》在英法等国亦流传甚广,对欧洲早期浪漫主义作家都有影响。

[7]爱德华多·马列亚(Eduardo Mallea,1903—1982),阿根廷散文作家、文化批评家。

[8]乔治·爱德华·摩尔(G. E. Moore,1873—1958),英国哲学家,分析哲学学派创始人之一。

[9]指古罗马喜剧大师普劳图斯(Titus Maccius Plautus,前254—前184)。下面说到的miles gloriosus,拉丁文直译为“虚荣的士兵”,借用了普劳图斯的喜剧《吹牛军人》的题目。《吹牛军人》的主人公为自我陶醉的典型,深深影响了后世作家。

[10]军士佩洛列斯是莎士比亚喜剧 《皆大欢喜》中的角色,这里引用的台词来自剧末,但与原文有出入。原文为:“Captain I’ll be no more; / But I will eat and drink, and sleep as soft/ As captain shall: simply the thing I am/ Shall make me live.”

[11]指博尔赫斯自己。

[12]恩底弥翁(Endymion),希腊神话中为月神黛安娜所钟爱的青年牧人。

[13]努门(Numen),古罗马神话中的神圣精灵,不同于拥有姓名与性格的神。在古罗马的君主崇拜中,也用来指皇帝的神能。

[14]约翰·伦普里尔(John Lemprière,约1765—1824),英国古典学者、辞典编撰者,以其《古典学辞典》著称于世。

[15]指美国童谣“This is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16]吉昂巴蒂斯塔·马里诺(Giambattista Marino,1569—1625),意大利诗人,“马里诺派”的创始人。他曾用二十年时间创作出一部长达四万五千行的长诗,名为《阿多尼斯》。其作品在全欧各地均有译本。

[17]公元前48年,恺撒率军攻入希腊,并在法萨卢斯彻底击败庞培,庞培逃往埃及后被杀。

[18]弗兰西斯科·拉普里达(Francisco Laprida,1786—1829),阿根廷律师和政治家, 1816年阿根廷宣布独立时为圣胡安省的革命议会代表。

[19]加乌乔(gaucho)为南美草原的牧人,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种族。

[20]但丁《炼狱篇》第五歌第99行。——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