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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如面》《见字如面》入选信件文档编号044 你真是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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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写给高若讷

1036年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且在政治上负有盛名。后人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这封信写于1036年,欧阳修时年三十岁。当时宰相吕夷简在位日久,任人唯亲,政事积弊甚多。为此,范仲淹根据京城官员职位升迁情况画了一幅《百官升迁次序图》,力劝凡超格者,不宜全委之。因而得罪宋仁宗和吕夷简,被贬为饶州知府。当时朝臣纷纷论救,而身为左司谏的高若讷不但一言不发,反而到处诋毁范仲淹。欧阳修怒不可遏,写了这封《与高司谏书》痛斥。高若讷将这封信上奏宋仁宗,欧阳修因此被贬为夷陵令。

欧阳修顿首再拜,禀告司谏足下:

我十七岁的时候,家在随州。看到天圣二年(1024年)进士及第的布告,第一次看见了你的名字。那时候我还年轻,没什么见识,又住的偏远,只听说跟你一块儿上榜的几位,在文坛上都特别有名,朝廷这回是得了人才了。而你混在里面,是唯一没什么特点的。我那会儿就想问问,这人是谁呀?

十一年之后,我也到了京城,那会儿你已经是监察部的小官了,但我也抽出工夫去见你一面。倒是问过朋友,你这人怎么样?朋友说你这人正直,有学问,是个君子。我就纳了闷了。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看人脸色行事的。一个有学问的人,那一定是能明辨是非的。一个正直的、能明辨是非的人,又当着监察部的官员,却一天到晚闭着嘴什么都不说,就跟没事人一样,这能算是一个好人吗?这还真是不能不让我怀疑。后来你升任了专门劝谏朝政的官,我们才互相认识。看着你滔滔不绝地讲述前朝往事,听着你褒贬历史上的是是非非,全是些正确的废话。拿这种套路混官场,谁都不得罪,我能相信你是个好人吗?所以,从我听说你到认识你,十四年了,我曾经三次怀疑过你的人品。现在我仔细分析了你的所作所为,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真不是个东西。

头两天,范仲淹被贬了官,我跟你在张安道他们家见过一面,你当时就讽刺挖苦了范仲淹的为人。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等我见到别的朋友,也说你到处说范仲淹的坏话,我才知道你真是这么想的。范仲淹,平生刚正好学,学问贯通古今,为国家工作坚持原则,这是天下公认的。现在因为讲真话得罪了宰相被治罪,你作为劝谏官,既不敢为他鸣冤叫屈,又怕大家议论你不说真话的失职行为,就跟着别人骂他,说就该处分他,这也太奇怪了吧?

要说人的性格,刚直、果敢、怯懦、软弱,大多是天生的,很难改变。就算是圣人,也不能强人所难。你家有老母,舍不得官位,害怕饥寒想保住工资,不敢得罪宰相招来祸患,这都是人之常情,你也不过就是当了个无能的司谏官而已。就算是朝中的有识之士,也会体谅你的难处,不会非要你做你做不到的事。可现在的你,反倒是得意扬扬,一点也没有内疚,往好人身上泼脏水,说他就该被处分,用这个来掩饰你自己不敢说真话的丑行。我跟你说,要是你压根就不敢说真话,那还只是说明你愚蠢而且能力低下;要是你还要用花言巧语来掩饰自己的丑行,那你可是犯了众怒了。

你敢说范仲淹不是好人吗?这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做到前行员外郎,他勤勤恳恳,天天围着皇上出谋划策,他的作用现在这帮当官的谁也比不上。你敢说是皇上重用了坏人吗?就算是皇上看走了眼,那也是智者千虑,你司谏官就是帮皇上盯着这种事的。那范仲淹被重用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皇上说他是坏人,反倒连屁也不放一个呢?等他出了事,你话就多了。他要真是个好人,是皇上和宰相因为一时生气处分错了,你就不该说句人话吗?所以,你现在说范仲淹是好人,你罪责难逃。你说他是坏人,你照样罪责难逃。你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了?

在汉朝的时候,萧望之和王章被杀,估计当时也没人敢公开说这是杀了好人,肯定是把石显和王凤说成是忠臣。现在你再看看,石显和王凤还是忠臣吗?萧望之和王章是坏人吗?当时也有司谏的官员,也一定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害怕才不说真话的,只会说这两人就该死。现在你再看看,他们该死吗?是非曲直骗得了当时的人,骗不了后世的人。现在你又想着欺骗今天的人,你就不怕后世的人明白真相吗?况且,你连今天的人也骗不过去。

自从当今皇上即位以来,大胆启用敢于进谏的官员,包容不同的观点。像曹修古、刘越这样直言获罪的人,就是在死后也仍然会被褒奖。现在的范仲淹、孔道辅都是因为敢说真话而被提拔重用的。你赶上了这么好的时代,碰上了如此喜欢听不同意见的皇上,还是一句话都不敢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前两天又听说御史台给大家都发了文件,规定所有官员都不可以越职言事,这样一来能说话的就只有你了。如果你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那么天下就没人能说话了。坐在劝谏官的位置上却一言不发,你就该辞职,别挡着能干这事的人。

昨天,张安道被贬了官,尹师鲁也被审查,你还有脸出来见人,还敢说自己是个司谏官,可见你是真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二字了。可惜的是,朝廷上的这些事,司谏官不说真话,反倒是不相干的人在说,这要是记录在史册上,以后饱受恶评的,就是你了。按照咱们中国的传统,越是贤人就越要严格要求。我现在是怀着一线希望,盼着你能说句真话,不想现在就跟你绝交,想把对你的更高要求说清楚。如果你还是觉得范仲淹是个坏人,就该处分,那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我跟范仲淹是一伙的。你可以直接拿着我的信去见皇上,你让他定罪杀了我,让天下都知道范仲淹就该被处分,你也算是干了一件司谏官该干的事。

前两天你在张安道家,叫我过去谈论范仲淹的事。当时在场的还有别人,我没法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所以就写了这封信,你自己看吧。不多说了。拜拜。

原文

与高司谏书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

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邪?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