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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未冷前》第四章 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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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咖啡店工作的孕妇的故事

在俳句中,“暮蝉”是秋天的季用语。

说起“暮蝉”,人们的脑中立刻会浮现出夏末时它的鸣叫声。其实和其它蝉一样,它从初夏开始就已经在叫了,可不知为什么,一说起对烈日下、盛夏里以及酷暑时的印象,人们耳朵里只有油蝉和寒蝉[1]的鸣叫,而暮蝉的叫声只能让人们联想起黄昏和夏末。

当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时候,人们听着暮蝉“咔啦咔啦咔啦”的凄切叫声,不觉中就会涌起一股悲伤寂寥的感觉,不由得就有了想回家的冲动。

但在城市里却很少能听到暮蝉的叫声了,因为这种蝉与油蝉、寒蝉不同,它们喜欢待在杉树林这类即便是白天也照不到阳光的地方。

可是,在这家咖啡店附近却安居着一只暮蝉。每当夕阳开始西下的时候,便不知从哪儿传来它“咔啦咔啦咔啦”的鸣叫声。那声音时断时续、羸弱凄切,这只暮蝉的鸣叫声有时在咖啡店里也能听到。但是,因为咖啡店是在地下,所以那叫声细弱,如果不聚精会神侧耳细听几乎是听不到的。

在如此炎热的八月的一个下午,地面上的油蝉们“吱吱”地聒噪着,气象厅报告说这是今年入夏以来气温最高的一天。在即使没有空调也一样凉爽的店里,数正在读平井发到流手机上的一封邮件:“回到老家已经两个星期了,总之每天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累得都快哭了!”

“哎呀呀呀。”

高竹和流正在听,手机邮件是发到流的手机里的,因为数和计都没有手机。数是因为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认为手机等通信工具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计是觉得“夫妻两个人有一部手机就够了”,所以结婚时就把自己的那部手机解了约。

和计不同,平井一个人就用三部手机,每一部手机各有不同的用途,分别用于客人、个人、家人。用于家人的手机里本来只存有父母家和妹妹久美的电话号码,而今这个手机里又追加了两个新的联系电话,一个是这家咖啡店的,一个是流的。不过平井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数继续读邮件:“……和父母的关系虽然还有些别扭,但我觉得自己回来对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万一那丫头的死成为一个转折点,从此我和父母都会变得不幸。那么,那丫头不就只是为了给我们带来不幸而生、为了给我们带来不幸而死的了吗?

“所以,我今后的活法应该赋予那丫头崭新的‘生的意义’才行,对吧?你们说,我这样算不算是在做严肃的人生思考呢?

“总之,我很好,所以如果有机会请一定来玩啊!今年的七夕节已经过去了,不过这里的七夕节真的很值得一看,强烈向你们推荐。代我问大家好。这是平井八绘子写的哦……”

抱着手臂站在厨房门口的流听了信的内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或许是在笑吧,然而旁观者是很难判断的。

高竹听了高兴地说道:“太好了。”她是借工作休息的空闲时间顺便来的,身上还穿着护士服。

“给你看看这个。”数把手机邮件附件中的照片调出来给坐在吧台座位上的高竹看。

高竹为了看得更清楚,从数手里接过了手机,刚看到照片的瞬间,她有些惊讶地叫道:“啊,真的哦,简直太像个旅馆女老板了!”

“是吧?的确是这样。”数也微笑着回答道。

照片上的人正是平井,背景是旅馆,只见她身上穿着印有“宝藏”字样的代表老板娘形象的浅桃粉色正式礼服,头发整齐地向上盘了起来。

“看上去好幸福啊!”

“是啊。”

她满面笑容,表情里没有丝毫迷惘。虽然信上说她和父母的关系还有些别扭,但照片却是平井和父亲保生以及母亲路子一起照的合影。

“她妹妹也……”从后面伸头看着照片的流,轻声说道,“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是啊!”高竹凝视着照片回答道。旁边的数也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不再是履行“回到过去”仪式时那种庄严冰冷的表情,而是一副温柔、和蔼的神情。

“不过……”

高竹把手机还给数,转头看向连衣裙女子坐的那个座位,表情惊讶地问:“她来干吗?”

她不是为看到连衣裙女子而感到奇怪,而是因为看到了连衣裙女子对面座位上坐着的清川二美子。二美子就是今年春天在这家咖啡店里回到过去的那个女子。她平时总是一副标准的职业女性装扮,仿佛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然而今天可能是休息日吧,只见她上身穿一件七分袖的黑色衬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弹性直筒裤,系带凉鞋,打扮得很休闲。

二美子对平井的手机邮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她只是一味地偷偷打量着那个连衣裙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所以听了高竹的询问,数也回答不来,只好说了声:“谁知道。”

从春天开始,二美子时不时地会来咖啡店里坐坐,每次来都会占据连衣裙女子对面的座位。

突然,二美子冲着数说:“请问……”

“来了。”

“有点儿事想问。”

“什么事?”

“既然这里能够进行时间穿越,是不是意味着也可以去未来呀?”

“未来?”

“是啊,未来。”

听了二美子的问话,高竹也兴趣盎然地直起身来,说:“嗯,这也正是我想问的呢。”

二美子答道:“我问得对吧?”她又继续说道:“不管是回到过去,还是去到未来,都是时间上的穿越,这样想来,它们应该是一样的,不是吗?因此我觉得去到三年之后应该是可以的,是吧?”

高竹听着也不住地点头。

“你说呢?”二美子把期待和好奇的目光转向了数。

但数只是非常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可以。”

“真的吗?”二美子兴奋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猛,把桌子带得直摇晃,结果连衣裙女子的咖啡也洒了出来,连衣裙女子吓得眉毛跳了一下。二美子急忙拿餐巾纸去擦拭洒了的咖啡,她可不想再被诅咒。

高竹也“哦”了一声,表示惊讶。

看着两个人的反应,数却冷静地补充了一句:“不过,谁也去不了。”

“啊?”数的话大概是太出乎二美子的意料了,她禁不住冲着数追问道,“为什么?”声音大得吓人。她只想说:如果能够去未来的话,我很想去看看。

抱着这个想法的大概不光是我自己吧!高竹肯定也很想知道理由的。二美子两个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数。

数和流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慢慢地跟二美子解释起来:“好吧,假如说能去未来的话,你想要去几年后的未来呢?”

虽然是突如其来的询问,但二美子好像是事先早就想好了似的,答案冲口而出:“三年后。”说完,脸有些红了。

“是去见男朋友?”数冷静地问道。

“哦,算是吧。”二美子一副“怎么,不行吗”的表情,下巴抬得高高地回答道。然而,脸却变得越来越红了。

于是,流打趣她说:“别不好意思嘛。”

“没不好意思!”二美子反驳着,可是为时已晚。流和高竹对视了一下,嗤嗤地笑了。

“……”数没有开她的玩笑,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地看着二美子。

二美子似乎在窥视着数的表情,小声问道:“不行吗?”

数只是淡然地继续说道:“也不是不行,虽然不是不能,可是……”

“可是?”

“三年后,谁也不知道他来不来这个咖啡店,对吧?”

“……”二美子好像还没完全理解她问这个问题的意思。

数只好又冲着她说了一句:“你明白吗?”

“……哦。”二美子终于明白了。确实,就算是现在能够穿越到三年后,可谁也不能保证三年后多五郎肯定会来这个咖啡店呀。

“就是这样。”

“……”

“因为过去的事情,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可以以某个具体的时间段为目标,从而回到过去。可是……”

“未来的事我们不知道,”高竹“啪”地拍了下手,好像电视智力抢答节目里嘉宾回答问题一样回答道,“就是说,你想要去的那天,能去是能去,可去了之后,是否能见到你想要见的人就不知道了。”

以前或许也有抱着同样想法的客人来过这里吧,流用早已见惯的口气补充道:“嗯,除非有奇迹,否则以一杯热咖啡到冷透为止这短短的几分钟为目标,即便是去了未来,能够见到想见的人的概率也是相当低的吧。”

流用他细长的眼睛看着二美子,脸上一副“我说的意思你都明白吧”的表情。

“就是说,去也是白去,对吧?”二美子好像理解了似的喃喃道。

“正是这样。”

“哦,原来是这样啊。”

二美子为自己做事欠考虑感到羞愧,不过她首先体会到了这些规则的缜密,几乎是滴水不漏。这次,二美子没有想再反驳数。

不过虽然嘴上没说出来,她心里却在想:即便是回到过去也改变不了现实,去了未来也是白去。这规则也太完美了吧?难怪那本刊载了这个都市传说的杂志上说“毫无意义”呢。

可是,眼下并不是感叹这些问题的时候。

流弯着那双像线一样细长的眼睛取笑道:“怎么,你是想要去确认一下究竟能不能结婚吗?”

“不是你说的那样!”

“被我说中了吧?”

“说了不是!”

二美子拼命辩解,可是越描越黑。

不过,遗憾的是二美子去不了未来了,因为这里还有一个讨厌的规则,那就是曾经坐在这个座位上有过穿越经历的人,就不能再进行第二次穿越,不管是回过去还是去未来。机会只给你一次。

但是这个规则现在还是不告诉她比较好……数看着一直愉快地谈笑着的二美子想到。她这并不是在为二美子着想,而是她能够想象到二美子在得知这一事实时,沮丧之下,会接二连三地向她提问,数只是觉得这样“太烦心了”而已。

“叮叮咚咚”,门上的铃铛一阵作响。

“欢迎光临。”

进来的是房木。深蓝色的休闲高尔夫衫,卡其色的短裤,脚下穿着竹皮屐凉鞋,肩上背着一个单肩挎包。外面正是今年最热的一天,他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而不是手绢,一边擦汗一边走了进来。

“房木。”

流叫着他的名字,以此代替了“欢迎光临”。房木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就会意地点了点头,坐在了平常他常坐的那个离门口最近的座位上。高竹在房木的身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悄悄地走上前,微笑着跟房木打招呼道:“老公。”高竹没有像以前那样叫他房木。

“您是哪位?”

“我是你的妻子啊!”

“妻子?我的?”

“是的。”

“开玩笑吧?”

“是真的。”

高竹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房木对面的座位上。房木看着这个行为举止和自己如此熟不拘礼的陌生女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满脸困惑地说:“对不起,能不能不要这样随便地坐在别人对面?”

“可以吧?我们不是夫妻嘛。”

“不可以,我又不知道你是谁。”

“那么,就请了解了解吧,从现在开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现在是在求婚。”

房木一脸惊讶地瞪着眼前这个女人,高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束手无策的房木只好转而向给他端来凉开水的数求助。

“嗯,那什么……你能不能把这个人弄走啊?”

从旁人的眼光看这光景有些好笑,可是只要看看房木脸上的表情就能发现,他的脸上除了困惑只有困惑。

好像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数尽管心里好笑,禁不住袒护着他应道:“哦?”

“今天,你就让着他点儿,坐到旁边去呗。”流也从吧台里及时向房木伸出了援手。

这对夫妇最近常常在这里展开类似的对话,当高竹说是他妻子时,也并不总是遭遇否定的回答。有时房木也会说“是吗”,用一种半信半疑的表情接受下来。前天,房木还和坐在对面的高竹一起开心地聊天来着。

他们聊的话题主要以去旅行时的回忆居多。看到房木开心地说“去过这里”、“还去过那里”,高竹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微笑着回答“我也去了”,就这样两个人聊得特别开心。高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没有什么特别目的的对话。

“好吧,接下来的话就等回家再说吧。”说着,高竹“唰”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回到了吧台边的座位上,一副见好就收的样子。

流说道:“好幸福啊!”

“嗯,是啊。”高竹开心地回答道。房木在如此凉爽的店里,依然用毛巾擦着不断冒出来的汗。

“咖啡。”他一边点咖啡,一边从单肩挎包里掏出一本旅行杂志,在桌子上摊开。

“好嘞。”数笑着答应道,转身进了厨房。

二美子又开始观察起那个连衣裙女子来。高竹则把手臂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凝视着房木,房木虽然能够感觉到这视线,但依然专心地看着杂志。流一边看着这两位,一边用古色古香的咖啡研磨机“嘎吱嘎吱”地磨着咖啡豆。连衣裙女子一如既往地阅读小说。

当研磨的咖啡飘出淡淡的香味时,计从里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正在研磨着咖啡的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高竹看到计的脸色,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计脸色苍白,脚步蹒跚,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似的。

“要紧吗?”虽然语气有些生硬,但话一说完,流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堂姐,你今天最好还是休息吧……”数从厨房里探出头说道。

“没事,没事。”计努力微笑着说,但掩饰不住她身体的不适。

“身体不舒服吗?”高竹边关切地向流确认计的身体情况,边从吧台座位上站了起来。“别硬撑着。”说着就想去搀扶计。计说:“我说了,真的没事。”说着,还向高竹比了一个“V”字手势,走进了吧台。大家看到她显然是在硬撑着。

计生下来心脏就不好,医生说她不能做剧烈运动,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计从来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参加过学校组织的运动会。可她生性富有亲和力,性格无忧无虑,且充满了好奇心,自由奔放的计是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来享受人生的天才。用平井的话来说就是在计身上有与生俱来的“让自己活得幸福”的才能。

如果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她想,那就不剧烈运动好了。

在运动会的竞走项目中,计就坐在轮椅上,让男生推着自己参加了这个项目。每次都是最后一名,计和推她的那个男生都感到非常遗憾。班级里有跳舞之类的节目时,老师给她编的动作与大家全然不同,可以慢慢地跳,她也照样参加了。按说这样做很可能会搅乱班集体的统一队形,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示反感,大家都成了计的同盟军,计身上就是具有这样的魅力。

可是,她的心脏却不管她怎么想、性格如何,不断地出着状况。虽然每次都不是长期住院,但她却需要时不时地中断学业,一次次重复着住院、出院的日子。

计和流就是在医院里认识的。那时,计十七岁,正读高二。住院期间,只能卧床休息的计最开心的事就是和来探病的客人、同一病房的病友以及护士们谈笑聊天,还有就是从窗户那儿看外面的风景。

有一天,她一个人正看着窗外的风景,院子里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男人的身影映入了眼帘。计的视线就这样无法从那个男人身上离开了。因为虽然他浑身缠满了绷带,身材却比任何人都高大。这使走在那个男人面前的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少女显得格外娇小。也许有人会说自己的行为太不谨慎了吧,计给那个缠满了绷带的男人起了个外号叫“木乃伊男”,每天不厌其烦地盯着看。

听一位护士说“木乃伊男”是因遭遇交通事故受伤住院的。据说,“木乃伊男”在一个十字路口横穿马路时,眼前一辆卡车撞上了一辆轿车,发生了交通事故之后,又朝他冲了过来,幸运的是他躲过了卡车的迎面直撞,被卡车的侧面撞了一下,人飞出去二十米左右,一头撞进了路旁大楼的展示橱窗里。和卡车相撞的轿车倒也没事,卡车撞上了路缘石翻倒了,所以没有再撞到其他人。这么大的交通事故,如果是一般人也许当场就死了。可这个大个子男人在过了片刻以后,竟然像没事人似的站了起来。不,不是没事,而是浑身是血。然而,他却朝着撞了自己翻倒的卡车快步走过去,向驾驶室里的司机问道:“你没事吧?”卡车的油箱正不断地往外漏油,他把已经昏厥、无法回答的司机从驾驶室里拉了出来,轻松地扛在肩上,冲着四周围观的人叫道:“快叫救护车!”大个子男人也被送到了医院,尽管他浑身是血,但大都是擦伤和划伤,并没有伤到骨头。

计听了这些,对“木乃伊男”更感兴趣了。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了这种兴趣其实就是爱恋。对于计来说,这可是她的初恋。

一天,计冲动地去见了“木乃伊男”,当她站在他面前时,顿时感到“木乃伊男”比她想象的高多了,简直像一堵墙。可计却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地说:“请让我嫁给你吧。”

向他表白,既没有犹豫也没有羞涩,双目直直地盯视“木乃伊男”,她说得非常干脆、明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计说的第一句话。

“木乃伊男”沉默了片刻,向下看着她,说了一句:“那就得来我的咖啡店工作哟。”

如果说这算是答复的话,那么这就是他的答复了。

之后,他们经过三年的交往,在计二十岁、流二十三岁时两个人登记户籍,正式结为夫妻。

计一进到吧台里,就开始像往常一样把洗好的杯盘擦干,放回到碗橱里。从厨房里传来了玻璃咖啡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高竹担心地看着计,数进了厨房。流又开始研磨起咖啡豆来。

不知为何,那个连衣裙女子一直在注视着计,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啊!”高竹的喊声伴随着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玻璃杯是从计的手中滑落到地上的。

“堂姐。”平时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很冷静的数,一反常态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对不起。”计说着,就要去捡打碎的玻璃杯。

“我来,我来。”数见计要蹲下去捡,急忙制止了她。

“……”流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声也没吭。

高竹还是第一次看到计的状态这么不好。虽然作为护士她早己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病人,但看到好友的身体状况这么差,她还是担心得要命,只见她脸色苍白地喃喃叫道:“小计。”

终于,二美子也关切地问:“要紧吗?”

当然,房木也注意到了这边,抬起头来。

“对不起。”

“最好去医院看看。”高竹劝着。

“哦,我真的没关系……”

“可是……”

计坚决地摇了摇头。可是,她连呼吸都困难,痛苦得超出了想象。

“……”流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计,脸部绷得紧紧的。

计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看来,还是得歇着了。”

随后,她摇摇晃晃地向里面的房间走去。计深知,当流是这副表情的时候,也正是他最担心她的时候。

“对不起,我去一下,店里就拜托了。”流说着,跟在计后面也进里屋去了。

“哦,嗯。”数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站在那里发愣。

“咖啡。”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房木,很客气地催促道。

“啊,对不起。”数被房木的声音唤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担心计了,竟忘了给房木续咖啡。

那一天就在这种沉重的气氛中过去了。

自从怀孕以来,计只要有时间就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虽然怀孕刚刚四周,称其为胎儿还为时尚早,但计却不管这些。

每天早上从“早上好”开始,一边把流称作“爸爸”,一边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说给胎儿听,已经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对于计来说,与肚子里的孩子对话是至今为止她最幸福的时刻。

“看到了吗?这个人是你的爸~爸!”

“我爸~爸?”

“是的。”

“好高大啊!”

“是的,不过,他不仅身体高大,心胸也宽阔呢。脾气特别好,是个可以信赖的爸爸哟。”

“好期待呀。”

“爸爸和妈妈也非常非常期待着和你见面呢。”

这就是每天的对话情景。当然,这段对话总是由计一人扮演着两个角色。

可是,计的身体情况却一天不如一天。怀孕第五周的时候,子宫里形成了叫作“胎囊”的小袋子,袋子里生成了一个只有一两毫米大的“胎芽”,检查时能够确认到这个未成熟的胎儿的心跳。从这个时期起,胎儿的各个器官开始迅速形成。眼、耳、口等脸部的五官以及胃、肠、肺、胰脏、脑神经、大动脉之外还有手、脚的雏形都像异峰突起一样急速发育起来。

然而,捉弄人的是,在为孩子的到来做着准备时,计的体力也被剥夺殆尽了。而且,到了这个时期,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出现了类似低烧的症状。由于胎盘形成时身体分泌的激素的关系,人会感到没有精神、嗜睡,精神状态也变得不稳定,稍微遇到些不顺心的事就想发脾气,或者变得抑郁。味觉也在这个时期开始发生改变。

但计却从未说过一句“不舒服”、“好难受”之类的话,从小就习惯了反反复复的住院、出院生活的计,不是那种身体稍有不适就说出来的人。

计的身体状况这些天突然急剧恶化起来。

两天前,流跟计的主治医生咨询了一下。关于计怀孕这件事,主治医生的意见是:“说实话,你妻子的心脏估计支撑不到生产,怀孕到六周的时候,孕妇开始出现孕吐,严重时必须考虑住院。如果你妻子选择把孩子生下来的话,我们认为母子全都平安无事的可能性极低。即便是孩子平安地生出来了,但对母体造成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肯定会缩短她的寿命,这一点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另外,医生还说:“通常人工流产手术是在怀孕第六周到第十二周这个期间做比较好,而以你妻子的情况,如果要做人工流产的话,应该越早越好,以免一切都来不及……”

回到家,流把医生的话毫无隐瞒地都告诉了计,计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知道了……”

在打烊后的咖啡店里,流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席的座椅上,店里只开着壁灯,吧台上摆着几个用餐巾纸折叠的小小的千纸鹤,店内只回响着大挂钟钟摆摆动的声音,正在动的就只有流的一双手了。

“叮叮咚咚”,门上的铃铛虽然响了,可是流却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把刚刚叠完的一个纸鹤放在了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高竹进来了,她担心计,下班回家,顺路来看看。

“……”流依然盯着纸鹤,微微地低了低头。高竹一直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小计她怎么样了?”

高竹很早就知道了计怀孕的消息,可她万万没想到计的身体会突然地如此恶化起来。虽然是在昏暗的晚上,但她担心的神情依然显而易见。

流没有马上回答,伸手又拿了一张餐巾纸,只回了声:“唉,还凑合吧。”

高竹与流隔着一把椅子,在吧台座位上坐了下来。

流用手挠了挠鼻头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着,他侧目看了一眼高竹,稍稍低了低头。

“这倒没什么,可是真的不用带她去医院吗?”

“曾经跟她说过一次,可是她不去啊……”

“可是……”

“……”流手上正在折着纸鹤的动作停住了,只是目光依然盯着纸鹤,“我也反对过。”他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如果不是店里如此安静,也许连高竹也听不到。

“可她非得要生。”说到这儿,流冲着高竹微微笑了笑,之后脸上的表情又陷入了沉郁。流虽说是“反对过”,但他却无法强烈地反对。他既不能说“别生”,也不能说“希望你把孩子生下来”。因为无论是计的生命还是肚子里的孩子的生命,他都无法放弃。

高竹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只好凝视着屋顶上缓缓旋转的吊扇,喃喃道:“好难啊!”

过了一会儿,数从里面的房间里出来了。

“小数……”高竹仿佛耳语似的轻声叫道,但数听到后只是低垂着头,把视线投向了流,脸上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冷静的表情,目光呆呆的,透着深深的悲哀。

“她呢?”

流问数,数默默看向里面的那个房间,在数视线的尽头,计脚步缓缓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虽然脚步还不太稳,但比白天时好多了。她走进吧台里,在流的对面站住。

“……”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流。流却不看计,只是盯着排列在桌子上的纸鹤看。两个人谁都一言不发,只有时间在沉闷中流逝。高竹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突然,数走进厨房,开始冲泡咖啡,她把过滤网装在漏斗上,用热水壶把热水注入三角形烧杯里。店里太安静了,因此,即使看不到她的身影,也很容易想象得出她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三角烧杯里的水沸腾了,听到了水经由真空管被抽入漏斗里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没过几分钟,一股咖啡的香味开始在店里弥漫开来。

流似乎受到了香味的诱惑,抬起了头。这时,只听到计喃喃道:“对不起……”

“……什么?”流回问道,目光依旧盯着纸鹤。

“明天,我去医院。”

“……”

“准备好住院。”计一字一句地说着,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说实话,我有种预感,总觉得一旦住进了医院,好像就再也回不到这里了,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是吗?”流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计抬起头,用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注视着上方,用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流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计用手抚摸着还一点儿也不大的肚子。

“接下来,好像只能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在生这个孩子上了……”计有些遗憾地苦笑着说。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

“所以……”她是说所以她决定去医院。

流用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计,只回答了一声:“明白了。”

“小计。”高竹还从没看到计如此犹豫不安过。正因为是护士,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本来就有心脏病的计想要生孩子是一件多么艰辛、多么危险的事。光是一个孕期反应就已经把她折腾得这么衰弱,所以即便她这次放弃生产,也没人会责备她的。可就是这样,计依然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可是,我好害怕啊。”计声音颤抖地说道。

“这个孩子能幸福吗?”计轻轻地把手放在肚子上。

“不会孤单吧,不会哭泣吧?”计像平时那样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我除了把你生下来,可能再也不能为你做别的了,你能原谅我吗?”

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然而肚子里的孩子却毫无反应。

“……”

计的脸上滚下一串泪珠。

“我、我好害怕……我怕我不能陪在这个孩子的身边……”计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流,诉说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让这个孩子幸福……我只有这么一点儿希望,可是我却如此害怕……”

“……”可是,流什么也回答不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吧台上摆放着的纸鹤。

“啪嗒”一声,连衣裙女子把小说合上了,但她并不是已经把书看完了,因为小说里还夹着一个带着红丝带的白色书签。被那个声音所吸引,计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连衣裙女子。而连衣裙女子也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

连衣裙女子盯着计,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缓缓站起身来。虽然不知道她眨一下眼的意思,但是,连衣裙女子就那样若无其事地、无声无息地从流的身后走了过去,穿过高竹的身旁,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了似的,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洗手间的方向。

那个传说中的座位空出来了。

“……”

计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那个能够回到过去的座位前,盯着那个座位,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小数,能给我来一杯咖啡吗?”

数听到计在叫自己,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可是当她看到计站在那个传说中的座位前时,一时也不明白为什么。

“……”

流看着计的背影,说:“哎,你该不会是……”

数也注意到了连衣裙女子不在那个位子上,于是想起了白天的对话。

当时,清川二美子问过“那么也能去未来了”,二美子的目的很明显,她是想确认一下自己在三年后能否和从美国回来的五郎结婚。数的回答是“能去”,但也说了“没人想去”。

的确是能够穿越到未来,可是,你去的未来,并不能保证你会见到想见的人,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发生的事。

何况,还有那个一杯热咖啡到冷透为止的时间限制,这使得能够见到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大家都觉得“去了也是白去”,便没人想去未来了。

而计现在却想去那个未来。

“只要能看一眼也行。”

“等一下。”

“只要能看上一眼就行……”

“就为这,你要去未来?”流用少有的粗暴的声音说道。

“可是……”

“再说,见到见不到还未知呢。”

“……”

“如果见不到,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虽然这么说,可是……”

“……”

计用恳求的目光盯着流。可是,流只说了声“不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计不再作声。

流还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武断地阻止过计要做的事情,就像他说的那样,“说过,但她不听”,流一直以来都是像这样尊重计的意志的,甚至在威胁到她生命的生孩子这件事上,也因为她选择了要“生下来”,他就没有再强烈地反对。可现在流却反对计去未来!

如果去了未来,不仅有可能见不到孩子,而且万一在未来,他们的孩子不存在的话,计就有可能失去现在支撑着她的“活下去的力量”,这正是流反对她去未来的最主要的理由。

“……”

计站在那个传说中的座位前,无力地垂下了头,或许还是不肯就这样放弃去未来的打算吧,她连要离开那个座位的迹象都没有。

“几年后?”

突然数轻声问。然后,她慢慢地从计的身边走过去,把刚才连衣裙女子用过的咖啡杯收拾起来。

“几年后的几月几日,几点几分?”

问完,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计,轻轻地点了点头。

“数!”

流语气强硬地吼道。数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冷静的脸上带着微笑。

“我会记住的,那一天,一定会让你们见到的……”数如此说道。

“小数。”

数是在向计约定,保证让她在所要去的那个未来里,能够在这家咖啡店里和生下来的孩子见面。她说道:“所以,请你放心。”

计也那样注视着数,微微点了点头。

数觉得,这些日子计的身体状况不好,并不只是缘于妊娠反应带来的身体变化,精神方面的衰弱影响更大。

数知道计并非怕死,而是怕作为一个母亲,不能亲眼看到孩子的成长。忧虑和悲哀侵蚀着她的心,而心灵的侵蚀又会夺走她的体力,体力的下降则更加重了她的担忧。人们常说“病由气生”,如果这样下去的话,等不到孩子出生,她的身体就会衰竭下去,到时候,很有可能母子俩的性命都保不住。

计的眼神又恢复了生机。

能见到我的孩子了。

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真的是小小的希望。计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吧台那儿的流,用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捕捉着流的目光。

“……”

流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不高兴地别过脸去,从嘴里蹦出几个字:“随你便吧。”说完,他扭过身去,又回到了背对着计的坐姿。

“谢谢……”计对着流的背影轻轻说道。

“……”

数确认计走进了那个传说中的座位和桌子之间的位置后,端着连衣裙女子用过的咖啡杯进了厨房。

计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地坐到了那把椅子上,闭上了眼睛。高竹在胸前双手合掌,好像在默默祈祷,流默默地凝视着面前的纸鹤。

说起来,计还是第一次看到数违背流的意志来维护自己的想法。

除了在咖啡店里,数在外面与初次见面的人几乎从不说话。虽然走读于美术大学,但计从未见过她与像是朋友的人在一起过,她经常是形单影只,独来独往。学校一放学,她就到店里来帮忙,工作结束后就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心一意画她的画。

数的画只用铅笔,但画出来的画几乎和相机照出来的照片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属于超写实主义画风。可是,这种风格的画法只能画实际生活中见到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单凭想象画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虚构的东西,那是画不出来的。

人,是不会把看到的东西、听到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全盘接受下来的。他们会被所处的那个时间点的经验、思考、妄想、好恶、知识、感知,以及各种各样的感性因素所左右,从而使得从眼睛及耳朵里进来的信息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著名画家巴勃罗·毕加索八岁时画的男性裸体素描已经非常出色,他十四岁时画的天主教会举行固定仪式的场面,也是写实性质的。后来,挚友的自杀令他受到巨大的打击,他画出了以浓郁的蓝色为基调的《蓝色时代》;有了新的恋人后,他也以明亮的色调创作过《马戏团时代》。从受到非洲雕刻艺术影响的时期开始,他的风格便向立体主义、新古典主义、超现实主义——例如著名的《哭泣的女人》及《格尔尼卡》——转变。这些都是映射在毕加索眼睛里的东西,被毕加索这个“过滤器”过滤后所得到的结果。

以前,数对于别人的建议和行动,从来没有否定或反对过。这是因为在数这个“过滤器”上不带有任何感伤的成分。无论发生什么,她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使其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这就是数的立场和生活方式。

这一点,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不会改变,她对想要回到过去的客人们显露出冰冷的态度,是因为如她所说:“我又不知道他们回到过去会发生什么。”

可是,这次却不同,数对计做出了承诺,她鼓励计去未来,而数的行动将直接影响到计的未来。

计觉得数这个不同以往的举动或许是有什么缘由的,可她根本找不出这个缘由到底是什么。

“堂姐。”

听到数的叫声,计睁开了双眼,只见数站在了桌子旁边,她手里端着个银色的托盘,托盘上放着纯白色的咖啡杯和型号稍小的银色咖啡壶。

“可以吗?”

“可以。”

计端正了坐姿,数静静地把咖啡杯放在了计的面前,歪了下头,意思是问:几年后?

计稍微考虑了一下,说:“那么,就十年后的八月二十七日吧……”

听到这个日期,数微微地笑了。她轻声答道:“好的。”

八月二十七日是计的生日,如果是这个日子的话,无论是数还是流大概都不会忘记。

数接着又问:“时间呢?”

计马上回答道:“十五点。”

“十年后的八月二十七日,十五点……”

“拜托了。”计向数微微笑了笑。

数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了银色咖啡壶说:“那么……”

就像以往一样,她要做一个时空上的切割。

这时计朝着流说了声:“那我去了。”清澈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彷徨和犹豫。

流依然背对着她,只应了声:“哦。”

数看着两个人说完,便把银色的咖啡壶举到了咖啡杯的上方,停住,轻声说道:“请在咖啡未冷前……”

数的声音在这个恢复了寂静的店里回响着,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这一点连计也感觉到了。

数开始往杯子里注入咖啡,咖啡从咖啡壶细小的壶嘴里,像一条黑线似的静静地向咖啡杯延伸着,渐渐地,杯子里的咖啡注满了。

计在这时没有去看咖啡杯,而是一直注视着数。

当数往杯子里注满了咖啡,她察觉到了计的视线,便温柔地朝计笑了笑,好像是在说“一定会见到的”。

从注满了咖啡的杯子里升腾起一缕蒸汽,计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那蒸汽一样开始摇摇晃晃地飘忽起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轻了,周围的景色像立体电影的画面一样开始流动起来。

如果是平时,也许计会像在游乐园游玩的孩子一样,坐在游览车里,双眼闪着兴奋的光,尽情地欣赏身边飞速流转过去的风景吧。可现在,即使是这么奇妙的体验,也无法让她动心。这是数排除了流的反对意见,给她的唯一一次机会,一个让她和孩子见面的机会!

计置身于这种飘飘悠悠的感觉中,想起了小时候。

计的父亲松泽道则也有心脏病,在计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从那以后,他又住了好几次医院。第二年,父亲终于永远地离开了她们,那年计九岁。

虽然计天生容易和人亲近,性格天真烂漫,容貌美丽得像画上画的一样,但这件事给她的打击最强,使她在喜、怒、哀、乐各种情绪上都变得激烈起来。父亲道则的死给计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

计把第一次体验到的“死”这件事,描绘成“像一个漆黑的箱子”。一旦人被关进这个箱子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父亲就是被关进那里去的。那是一个谁也见不着的、痛苦的、寂寞的地方。一想到父亲,计就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渐渐地,笑容从计的脸上消失了。

另一方面,母亲十麻子的反应则和计正相反。也就是说,她始终都是乐呵呵的。本来十麻子并不是一个特别乐天派的人。道则和十麻子,他们是一对极其普通的夫妻。十麻子在葬礼上也流了泪,但葬礼以后,她的脸上便再也没有表现出哀伤沉郁,甚至比以前笑得更多了。

当时的计,对母亲的笑容无法理解。看到母亲对于父亲的去世没有显露出悲伤,计不解地责问道:“为什么父亲不在了,你却还能笑得出来呢?难道你不难过吗?”

十麻子听了计对“死”就像一个“漆黑的箱子”一样的描述,在表示了充分理解之后,她回答道:“那么,如果在那个漆黑的箱子里的爸爸在看着我们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十麻子用一颗善良的心揣测着计的父亲,用一种比喻的方式耐心地回答着“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的询问。

“你爸爸并不是自己想进那个黑箱子里的,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去的。在那个黑箱子里的爸爸,如果看着每天都在哭泣的你,他会怎么想呢?他肯定也会很伤心吧?因为,你爸爸是那么爱你,看到自己深爱的人悲伤的表情肯定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对吧?所以,如果你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地笑,箱子里的爸爸肯定也会非常开心的。我们的笑容能给爸爸的脸上带来笑容。我们幸福了,箱子里的爸爸才会幸福呀。”

听着妈妈的话,不知不觉中,计已经泪流满面。十麻子自从葬礼以来,从未在人前流过泪,而此时,她把计紧紧地抱在怀里,眼里也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下一个该是我进到那个箱子里去了……计此时才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恼。当父亲不得不把家人撇下独自去面对死亡时,他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绝望和遗憾啊!一想到这里,计的心就紧抽在了一起。当她感同身受地体会了父亲的心情,才终于理解了母亲说的那些话的伟大。她知道,如果不是和父亲心心相印的话,母亲是说不出那一番话的。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景物开始慢慢地静止了下来。蒸汽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渐渐地显现出计的身影。

“……”

多亏了数,这件事才能够实现,计来到了十年后的未来。她先慢慢地环顾了一下店内:粗大的顶梁柱;在天花板上交叉纵横的天然原木大梁,像栗子皮一样闪着深棕色光泽;三只巨大的挂钟;墙壁是古朴的大豆色黏土墙。从开业到现在,这家店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历史,计特别喜欢店里这种恍若浸透了百年历史熏染的厚重感。即使是在大白天,也难以让人有时间感的昏暗灯光,把整个店内晕染成了一种深棕色,营造出依旧未变的怀旧氛围。天花板上,木制的吊扇吸顶灯正在悄无声息地缓缓旋转着。一眼看上去,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已经来到了十年后的未来。

可是,收款机旁的日历牌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八月二十七日。而且,本来都该在这儿的数、流、高竹他们,现在却不见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他正站在吧台里注视着计。

“……哎?”

计看到吧台里的男人的那一刻,脑子里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因为那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男人。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外面罩着一件黑色马夹,系着黑色的蝴蝶结领带。很清爽的三七分式发型,无论怎么看都是这个咖啡店的店员。而且,他站在吧台里,看到突然出现在这个座位上的计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可见,他也知道计所坐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座位。

男人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计,对出现在这里的人不去做任何干涉,这一点也的确像是这个咖啡店店员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男人开始擦拭手里的玻璃杯,玻璃杯在他手里摩擦时发出“吱吱”的响声。男人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不胖不瘦,中等身材,是那种到处都能看到的普普通通的男服务员。他态度冷淡,而且,从右眉上到右耳边有一道很长的烧伤疤痕,让人望而生畏,有一种难以与其说话的气氛。

“那个,嗯……”

如果在平时,计不管对方态度是否冷淡、样子是否可怕,从见面的那一瞬起,她就能够像老朋友一样满面笑容地跟人聊起来。可是,现在对于眼前的一切,计脑子里还处于混乱状态。于是,她就像一个说日语的外国人一样,磕磕巴巴地向那个男人问道:“那、那、那什么,店长呢?”

“……店长呢?”

“这个、咖啡店的、店长、在吗?”

听着计的询问,吧台里的男人一边把擦好的玻璃杯放回到碗柜里,一边回答道:“我,就是。”

“啊?”

“怎么?”

“您?是店长?”

“是的。”

“这里的?”

“是的。”

“这家咖啡店的?”

“是的。”

“真的吗?”

“是的。”

骗人吧?

计惊讶得身体大幅度地向后仰了一下。

吧台里的男人看到计如此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从吧台里走了出来。

“怎、怎么了?”

只是说了自己是店长,就让人吃惊成这个样子,这种情况他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男人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本来计的表情就很丰富,大吃一惊之下,她的表情更为夸张,这使男人更加不安起来。

计自己也在拼命地整理着她那混乱的大脑。她一点儿也想象不出这十年间都发生了什么。她有很多事想要问问眼前这个男人,可是脑子里混乱不堪,而且没有时间了。如果咖啡冷掉的话,自己特地来到未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计重新打起精神来,把目光投向正担心地窥视着自己的男人。

一定要冷静下来,我……

“那什么……”

“嗯?”

“以前那个店长呢?”

“以前的?”

“就是那个,特别高特别壮、眼睛细细长长的……”

“哦……是流吧?”

“对!”

计听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还知道流,一下子便把身子探了过来。

“如果你问的是流,他现在在北海道呢。”

“北海道?”

“是的。”

计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反问了一遍。

“啊?北海道?”

“是的。”

“……”

这次,轮到计眼珠子轱辘轱辘转着,不知怎么办好了。

对于计来说,这个节外生枝,简直出乎她的意料。因为,和流从认识到现在,从他的嘴里,计连和北海道相关联的词都没听说过。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男人一副困惑的样子,用手挠了挠右眉。

“……”计心底产生了深深的不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那什么,你是来见流的吗?”眼前的男人大概是不了解计的情况吧,问的问题完全不搭边儿。

“……”计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使得气氛变得沉郁起来。

本来计就不擅长对事物作逻辑性的思考,她是那种凭直觉做判断的人。所以,遇到这种状况,她完全搞不懂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变成了这个样子。计一直以为只要到了未来,就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呢。

当计一筹莫展的时候,男人又问道:“那么,你是不是想问数?”

一听他提到数,计不由得“啊”了一声。自己可真够糊涂的!刚才眼前这个男人一说自己是“店长”,计的心里就被搅得七荤八素的,把这么重要的事竟然都忘掉了。是数鼓励自己来未来的呀,是她做出了承诺的呀。流去了北海道就去呗,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

计抑制不住地提高了声调,语速飞快地问:“小数呢?”

“啊?”

“小数!小数在吗?”

如果眼前的男人站在计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说不定会被计抓住领子质问的吧。

男人被计的气势轰得不由得倒退了两三步。

“在,还是不在?”计的样子好像要把人吃掉似的。

“嗯,那什么……”在这样的气势攻击下,男人有些对不起似的把目光转向别处,回答道,“其实,数也……”

“……”

“在北海道。”男人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完了……听了男人的答复,计转眼之间变蔫儿了。

“难道,连小数也……”

看着失魂落魄的计,这个男人终于也担心起来。他战战兢兢地窥视着计的表情。问:“那什么,你没事吧?”

计瞟了一眼面前的这个男人,心里想,跟这个对什么都不了解的人,说什么也是白搭。她只好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没事……”

“……”男人不可思议地略微歪了歪头,回吧台里去了。

计抚摸着肚子,心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如果流和数两个人都去了北海道,肯定这个孩子也跟他们一起去了……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计想到这儿,失望地低下了头,双肩也随之垂落下来。

本来就是在赌,运气好的话就能见到。但现在计总算明白了,如果那么轻易地就能见到的话,那么也许谁都会想去未来了吧。

比如清川二美子吧,如果能够承诺让她三年后在这里和男朋友见面,也不是见不到的吧,只要多五郎遵守“来这个咖啡店”的约定。

但不能遵守约定的原因可能会有很多——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如果是步行的话,路上修路;路上遇到有人问你路;或自己迷了路;也许遇到了暴雨或什么自然灾害;睡觉起晚了;再说还有把约定的时间搞错的时候呢。总之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这样想来,流和数去了北海道的事也一样,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不是不可能的。虽然说他们去的地方,让计有些吃惊,但假如说即使是去了和这里只有一站之遥的别的街道,从现在起到咖啡变冷的这段时间里也是不可能赶回来的。

再比如,即便是回到过去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这两个人,也改变不了他们去了北海道这个现实。这是连计都知道的绝对严格的规则。

只能说自己运气不好。

然而这个节外生枝,倒使计渐渐恢复了冷静。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咖啡还有着足够的热度。

计迅速转换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又是平井说的那个计“能够让自己活得幸福的才能”之一。虽然情绪起伏很大,却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没能见到虽然有些遗憾,但她却不后悔。想做的事已经去挑战过了,而且也正正经经来了一次未来,足够了。而且她也不恨数和流,她知道他们肯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才去了北海道。她并不认为他们俩没有尽全力。

对于自己来说虽然是几分钟前的承诺,但这里却是十年后的未来,没有办法。所以回去以后,她一定会告诉他们自己见到了……

计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糖罐。

正在这时,只听到门上的铃铛一阵“叮叮咚咚”作响,计正准备往咖啡里加糖,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她下意识地想要说“欢迎光临”,可是那个自称店长的男人比她先开了口:“欢迎光临!”

于是计的话变成了嘴巴里的嘟囔,她把视线转向了门口。

“哟,回来啦。”男人说道。

“我回来了。”

随着声音,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的年龄大概在十四五岁左右。一身夏装打扮,上身是一件无袖的白色宽摆衬衣,下身穿一条牛仔布的短裤,系带凉鞋,一头漂亮的黑发用一只红色的发卡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辫。

啊,是那回……

计在看到少女的那一瞬,立刻想起来了。她是那个来自未来和计一起照了一张合影的女孩儿。那个时候,她穿的是一身冬装,一头短发,所以样子和现在有些不同,但那双特别出众的又黑又圆的大眼睛只要见过一次就很难让人忘记。

我们在这里遇到过,对吧……

计在心里说完,肯定地点了点头,两臂交叉抱在了胸前。那时,计只是觉得,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客人竟要求和自己一起合影,这种经历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但既然知道了曾见过面,那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于是计不由得说道:“你曾经来和我一起照过合影……”她表情有些得意地看着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的少女。可是少女的脸上却带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惊讶地回答道:“……您在说什么?”

计看着她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知道自己搞错了。

是啊……

少女来见计的时候,是在这次会面之后了,所以她当然不知道计刚才的“你曾经来和我一起照过合影”是在说什么了。

“哦,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

计冲着少女笑了笑说道。少女依然带着困惑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进到里面的房间去了。

终于释然了。计如释重负地放下心来,以高兴的表情目送着少女走进了房间。

这让她比什么都开心,因为好不容易来到了未来,流和数却不在,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果就这样没有一点儿结果地回去总觉得有些不满足。

正在这时,和自己一起照相的那个少女出现了。

计又伸手摸了摸咖啡杯,确认了一下咖啡的温度。

在这杯咖啡变冷之前,我俩的关系应该能熟络起来的吧?

想到这儿,计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这可是跨越了十年的会面啊!

那个少女又从房间里出来了。

啊……

少女手里拿着一件酒红色连襟大围裙。

那是我穿过的围裙!

虽然并没有忘记自己来到未来的初衷,但计不是那种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总是发愁想不开的人。所以不知不觉中计的兴趣转到了和少女的交流上。

厨房里的男人探出头来,朝着正在穿围裙的少女说:“哦,今天不用帮忙了,今天的客人只有那一位……”

少女没有回答,径直走进了吧台。

“……”

尽管如此,男人也并没再说什么,把头又缩了回去。少女动作娴熟地开始擦拭吧台。

嘿!嘿!计为了让少女注意到自己,拼命地左右摇晃着身子,可少女连朝计看一眼都没有。但计并不介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想着:她之所以在这里帮忙,大概是这个店长的女儿吧?

“叮铃铃、叮铃铃”。突然,从里面的房间里传出了电话的铃声。

“来了,来了。”说着,计就要站起身来。虽然十年过去了,可电话的铃声却依旧没变,所以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应。

危险!好悬啊!

“不能离开这个座位”的规则,并不是说屁股被粘在了座位上起不来了,而是意味着一旦离开就会被强制性地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去。如果不听说明的话,这个规则很让人费解,但计当然是比谁都清楚的。

很快,厨房里的男人走了出来,一边嘴上说着,“来了,来了”,一边快步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计假装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时,从里面的房间传出来男人接听电话的声音。

“喂,喂喂。啊,谢谢……啊?是,在是在……哦,好的……那么我叫她接……”

突然,男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嗯?

男人走到了计的面前。

“那个……”他说着,把电话分机递了过来。

“……我?”

“是流打过来的。”

“啊?”

“他说让你接……”

一听到是流,计“嗖”的一下就从男人手里抢过了分机。

“喂?喂?为什么你去了北海道?可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理由吗?”

计讲电话的声音大得响彻了整个咖啡店。男人好像还没有完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好歪了歪头表示不理解,又回到厨房里去了。

“喂?”

不过,计这么大的声音,少女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默默地干她的活儿。

“啊?没时间了?应该是我说没有时间了才对!”的确,在这样的对话时间里,咖啡也在变凉。

“啊?听不清楚!什么?”计左手拿着分机,右手捂着耳朵大声地说着。好像是电话另一端的杂音太厉害,她听不清楚似的。

“什么?像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

计一遍遍地确认着问。

“在呀,你忘了?大概是在两个星期前,不是有个来自未来的女孩要跟我照合影吗?”计说着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少女。

“对,对,那个女孩儿怎么了?”

只见那个少女低头干着活儿的手停住了。不知怎么,她看上去好像有些紧张。

到底是怎么了?计这样想着,继续讲着电话。虽然她对少女充满好奇,但现在却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听流讲。

“我说了,听不清楚!啊?什么?那个孩子……”

是我们的女儿?!

正在这时,正中间的那个大挂钟突然“当、当、当”地响了,一共敲了十下。

计这才注意到,自己来到未来的时间不是自己想要的十五点,而是上午十点。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啊,嗯,我知道了。”计声音虚弱地回答完,挂断电话,把分机放在了桌子上。

“……”计的脸上不再是刚才期待着和少女说话时的那种明朗的表情。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心情变得彻底不好了。那个少女也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里。

计伸手摸了摸咖啡杯,确认了一下咖啡的温度。到咖啡变冷,还有些时间。

“……”

计再一次把目光转向了少女。

这个孩子……

眼前这个少女突然就成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因为电话里的杂音,流的话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大致的意思她知道了。

按照你的意思应该是去十年后的未来的,可是不知哪里弄错了,你来到了十五年后的未来。估计是把十年后的十五点,弄成了十五年后的十点了。虽然你过去告诉过我们你要来,但现在我们因为有不得已的理由来到了北海道。没时间了,就不跟你解释了,眼前这个孩子,是我们的女儿。虽然时间不多了,但无论如何都请你好好看看这个健康长大的孩子再回去。

说完这些,流大概是担心着时间,单方面把电话给挂了。

可是,当计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就是自己的女儿时,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好了。与其说是慌乱不知所措,不如说更多的是后悔。

原因很简单,少女肯定知道出现在这里的计是自己的母亲,而计却把少女当成了别人的女儿,这样一来两个人在态度上就产生了很大的差异。

刚才还不是特别在意的大挂钟的钟摆声,现在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咖啡正在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冷”!

确实没有时间了。可是计觉得少女阴沉的脸,好像就是对她那个问题——“我除了把你生下来,却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对此,你能原谅我吗?”做出的回答。计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最后她终于勉勉强强挤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可是少女却没有任何反应,好一会儿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

计面对着少女的沉默,更觉得那是对自己责备了,计终于承受不住这种沉默,一下子低下了头。

这时,计突然听到少女轻声说道:“美纪……”她是在回答自己的名字,可是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哀伤,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计有那么多的问题想要问,可是在计听来,美纪那微弱的声音,却像是在拒绝着与计的对话。所以,计只能回答说:“哦……”

“……”美纪什么也没说,只是面对计的这种态度,好像有些怨恨似的,她瞪了计一眼,就飞快地朝着里面的房间跑走了。此时,正好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探出了头,只听他叫道:“美纪?”

美纪没有理会男人,跑进了里面的房间。

“叮叮咚咚”,门上的铃铛响了。

“欢迎光临。”

随着男人的声音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衣、黑色长裤,胸前还穿着一件酒红色连襟围裙的女人,大热天的,大概是跑着来的,只见她脸上的汗像瀑布一样不断地淌下来,嘴里还“呼呼”地喘着粗气。

“啊……”计认识这个人,确切地说,计对这个人有印象。计看着眼前这个喘着粗气的女人,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十五年岁月的流逝。

这个女人就是计在中午晕倒时问她“你要紧吗”的那个清川二美子。当时二美子的身材还很苗条,现在却稍稍地有些发福了。

二美子这时注意到了美纪没在。

“美纪呢?”她用责问的口气冲着男人问。

二美子可能知道计今天来这里,所以她的样子有些急迫。男人被二美子的气势吓到,有些语无伦次地答道:“在、在里面……”

看样子男人对眼下这种状况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看着“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吧台、逼近追问自己的二美子,男人答道:“那、那谁知道……”

本来并不是他的错,他却挠着右眉上的疤痕,一副歉疚的样子。

“已经……”

二美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瞪了一眼男人,但并没有要责备男人的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也不好,这么重要的事自己却来晚了。

“今天是你看店啊?”计声音虚弱地问二美子。

“哦,算是吧……”

二美子回答道,目不转睛地看着计,直截了当地问了一个眼下计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你和美纪说上话了吗?”

“……”

计听到二美子的询问,只是低下头,什么也不能回答。

“到底说上话了没有啊?”二美子又追问了一句。

“那什么……”计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我去把她叫来。”

“不用了。”看到就要往里面房间走去的二美子,计用态度明确的语气叫住了她。

“怎么了?”

“已经,足够了……”

计的声音好像是挤出来的似的。

“……”

“面,也见了。”

“可是。”

“她好像并不愿意见我……”

“没有的事儿!”

二美子语气明确地否定了计的话。

“美纪一直想要见你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不知期盼了多久、多久了……”

“这不正好说明,都是因为我才让她那么孤单、那么寂寞的吗?”

“那个……”

虽然说“美纪期盼着今天”的话二美子不像是在胡编,但正像计说的那样,美纪忍耐着寂寞的样子二美子大概是看到了的,所以对这个问题她没有否定。

“果然是这样……”

计悄悄地把手伸向了杯子,看到计这个动作,二美子问:“你打算就这样回去了吗?”但这并不是要阻止计的决定性的话语。

“你能帮我转告她吗?就说我对不起她。”

听了计的话,二美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你这话……”她朝计走近一步,“说得不对!”

“?”

“你对自己生下美纪,是不是后悔了?你知道吗?你的道歉给人的感觉是你想说还不如不生下她来呢。”

眼下还没有生,可虽然还没生,计却从未犹豫过要把孩子生下来。计明确地摇头否定了二美子的质问。

“……”

看到计这样,二美子说:“我把美纪叫来吧?”

计还是无法做出回答。

“……我去叫她。”然而,二美子并不等计做出回答,就快步走进里面的房间去了,二美子也知道没有时间了。

“哎……”男人也追着二美子进了房间。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现在只剩下计一个人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杯想:

二美子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虽说如此,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过了一会儿,二美子拥着美纪的双肩从里面的房间里慢慢走了出来。

“……”

可是,美纪却连看也不看计,一直低着头。

“好不容易见到了……”二美子朝着美纪说。

“美纪……”计无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去吧……”

二美子说着,悄悄地从美纪的肩上松开了手,瞟了一眼计,悄无声息地走进里面的房间去了。

“……”

二美子走后,美纪依然低头不语。

说什么呢?最起码得说点儿什么吧……

计的手从咖啡杯上移开,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呼吸。问美纪:“你还好吗……”

美纪稍稍把脸转向了计一些,只是小声答道:“嗯。”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你在这儿帮忙啊?”

“嗯。”

美纪的回答依然很冷淡。计的心都快要碎了,但依然继续问:“听说那个人和数去了北海道?”

“嗯。”

美纪依然不看计,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也难怪,能聊的话题本来就不多。计禁不住顺嘴问道:“为什么把你自己留下了呢?”

啊……

计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发现其实自己是希望她回答说是为了见自己才留下的。计意识到自己这样好像有些厚脸皮,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时,只听到美纪说:“我吧……”她小声地主动跟计说起话来,“是专门负责给坐在这个座位上的人倒咖啡的。”

“倒咖啡?”

“嗯,就像数那样……”

“是吗。”

“……这是我的工作。”

“是吗。”

“嗯。”

“……”

对话到这儿又中断了。美纪大概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继续低垂着头。

计也找不到接下来该要说的话,可是,她还有一个问题想问美纪。

我除了把你生下来,却什么也没能为你做。你能原谅我这个妈妈吗?

可是都怨自己,才让她忍受了那么多的孤独寂寞,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从美纪的态度也能知道,她对自己这样自私任性地跑来见她根本就不愿意接受。

我不该来见她……

终于,计再也无法凝望着美纪了,她把视线落在了面前的咖啡上。杯子里满满的咖啡表面好像还飘晃着一点儿热气,但已经没有了升腾的蒸汽。从杯子上传递过来的温度,仿佛在提醒计:快要到告别的时间了。

我究竟是干什么来的呢?我来到未来到底有没有意义呢?不,好像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让美纪更难受而已。我回去以后,不管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美纪的孤单寂寞,根本不能。

高竹不是也一样吗?虽然她回到了过去,但房木的病却依然没有好转。平井也是这样,她妹妹的死是永远也回避不了的现实。

高竹的丈夫房木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从几年前就开始慢慢地丧失记忆,他用旧姓称呼自己的妻子,到了上个月,高竹终于从房木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因为高竹是个护士,她决定就作为一名护士来照顾他、守护他。当她知道房木有封信未能交给她时,便为了拿到那封信而回到了过去。

平井则是为了见因交通事故去世的妹妹久美而回到过去的。久美为了说服离家出走的平井和自己回老家,多次来东京找她。结果,没能带平井回去,自己却去了另一个世界。在久美遇到交通事故之前最后一次来找平井时,平井却藏了起来,没见久美。

不管是高竹还是平井,虽然都回到了过去,但现实依然没有因此而改变。高竹只是拿到了那封信;平井只是见到了妹妹。房木的病至今仍是一天比一天厉害;平井也再也见不到妹妹了。

我也一样,无论我在这里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美纪十五年孤独寂寞的岁月……

这是我自己希望来到的未来啊,可是……计终于完完全全死了心。

“咖啡冷了就不好喝了……”

计说着就要伸手去端杯子。

回去吧……

正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一阵脚步声近了,那声音格外大。当计反应过来时,只见刚才还在里面房间门口站着的美纪,已经站在了计的面前,距离近得几乎伸手可触。

计不由得放下了咖啡杯,把视线投向美纪,和她对视着。

美纪……

计不知道美纪这是要做什么。可是她的视线无法从美纪身上移开。美纪就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只要把手伸过去,说不定就能够触摸到她。

美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刚才……”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

“我那样,并不是……不想见您,我不是那个意思……”

“……”

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倾听着美纪说的每一句话。

“一直以来,我都想见你,因为见到你后有话要跟你说……”

计也有很多话想要问美纪啊。

“可是事到临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计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怕看到美纪的反应,所以没敢把最想问的话说出口。

“要说吧……也有过孤独寂寞的时候……”

果然是这样。计一想到美纪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样子,心就像被撕裂一样疼痛。

可我却无法改变你那些孤独寂寞的岁月。

“可是……”

“……”

美纪向前跨了一小步,离计更近了一点儿,羞涩地说道:“您生了我,我真的特别高兴。”

当有重要的话需要告诉对方时,她真的有勇气说出来!显然,面对初次见面的母亲,为了把自己要说的话告诉给她,美纪已经拿出了全部的勇气。虽然声音有些发颤,但那是美纪最真实朴素的感情。

我……计的眼里溢出一串大颗大颗的泪珠。

除了把你生下来,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美纪自己也在流泪,可是她用双手抹掉眼泪,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冲着计叫道:“妈妈。”声音里透着紧张,有些变样,可是计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听到了美纪叫自己“妈妈”的声音……

我这个当妈妈的却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计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耸动着,无声地抽泣着。

“妈妈……”

美纪又叫了一声。计想起来了,快要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什么?”

计极力想安抚美纪的情绪,微笑着抬起了头。

“我……”

美纪带着微笑对计说:

“谢谢你……生下我……”

说完,美纪冲着计轻轻地比画了一个“V”字手势。

“美纪……”

“妈妈……”

计在这一瞬,从心底里觉得自己作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是多么幸福。不是其他什么人的母亲,而是眼前这个少女的母亲,真好。计的泪水不断地向外涌着,怎么也止不住。

终于明白了。

即使现实无法得到改变,高竹也已经禁止大家叫她的旧姓了,对房木的态度也变了。因为就算从房木的记忆里彻底消失,自己也永远是他的妻子;平井甚至放弃了自己生意兴隆的店铺,回到了老家,一边和父母修复着关系,一边从头开始熟悉旅馆的工作。

现实不是改变了吗?

高竹越来越喜欢她和房木间的对话,虽然房木的态度依然没变;在平井寄给他们的照片中,平井是那么幸福地和父母站在一起,虽然妹妹不在了。

现实并非没有发生变化,改变的是她们俩。高竹和平井都是回到过去后,“心”得到了改变。现实确实没有变,但高竹又找到了和房木作为夫妻的感觉;平井继承了旅馆,实现了妹妹的梦想。这些都是因为她们的“心”得到了改变呀……

计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对自己什么都没为孩子做而耿耿于怀,却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这十五年间,二美子一直代替计陪伴在美纪身边;流作为父亲,把计这份母爱也给了美纪;数代替计,既像母亲又像姐姐似的温柔地保护着美纪。计这才注意到,原来在自己不在的这十五年间,为了美纪的健康成长,为了她的幸福,有这么多人倾尽全力在帮着她,为她着想。

谢谢你们帮我把美纪养育得这么好。只要美纪能健康地成长,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感到无比幸福了……所以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也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美纪……”

计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冲着美纪说道:

“谢谢你,选择我把你生下来……”

从未来回来的计,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但在这里的每个人立刻就明白了,那不是因为悲伤才流的泪。

流放心地长叹了一口气,高竹也哭过,只有数好像早就洞悉了这一切似的,只是温和地微笑着说:“回来啦。”

第二天,计住进了医院,第二年春天,一个特别特别健康的女孩儿诞生到了这个世上。

那个刊载了都市传说的杂志这样写道:不管是回到过去还是去往未来,结果都不能使现实得到丝毫改变,那么这个椅子不是毫无意义了吗?

可是,人的一颗心,是能够跨越现实中的任何苦难的。所以,即使是现实得不到任何改变,只要人的心改变了,这个椅子肯定就有着重大的意义……

数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今天,她依然在说着“请在咖啡未冷前”,依然是那副冷静的表情……

[1] 油蝉又肥又黑,胸部略带点褐色,肚子上盖有一层白粉,于每年七、八、九三个月份出现;寒蝉又称寒螀、寒蜩,比一般蝉身形小,呈青赤色,有黄绿斑点,翅透明,夏末秋初时在树上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