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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未冷前》第一章 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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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结婚的男人和已分手的女友的故事

“那,我得走了,没时间了……”

男人口齿不清地嘀咕完,站起身来伸手去拖拉杆箱。

“啊?”女人抬头看着男人,惊讶得脸部都有些变形。因为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听到从男人嘴里吐出“分手”的“分”字。可是今天是这个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约她出来的,跟她说“有重要的事要说”。她一开始以为他要说的“重要的事”是要谈“结婚”的事,还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呢。可是,刚才他却突然告诉她,他要去美国工作了,而且飞机就在几个小时后起飞。现在虽然他连那个“分手”的“分”字也没说,但她已经能够感觉到他所谓的“重要的事”,就是“分手的事”了。

“怎么了?”男人看也不看眼前这个女人,嘴里嘀咕着反问道。

“你能好好解释一下吗?”女人用男人平时最讨厌的那种责问式语气逼问道。

两个人说话的地方是在咖啡店,因为这个店是在地下,所以没有窗户。照明设备有是有,但也只是吊在天花板上的六盏遮光灯和一盏挂在门边墙上的壁灯。因此,店内常年晕染着一层深褐色的光线,只能依靠那几个挂钟来区分白天和黑夜。

在这家店里,有三个年代古老的大挂钟,但是三个挂钟的指针所指的时间却各不相同。初次来店的客人都搞不懂这到底是故意调成这样的,还是挂钟坏了。结果只好靠自己的手表来确认时间。

这个男人也不例外。只见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手指挠着右眉,下嘴唇微微噘了起来。

女人看着男人的表情,揣测他的想法,夸张地表现出闹情绪的样子,说道:

“瞧你那样子,分明在说:‘唉,怎么搞的,这家伙好麻烦啊!’”

“我没那意思!”男人嘟囔着。

“就是那意思!”一副毋庸置疑的语气。

“……”

男人又把下嘴唇噘了起来,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沉默着没做任何回答。女人被男人这副窝囊样子气得要命,睁圆了眼睛瞪着男人说:“你是想让我说吗?”

女人伸手去拿眼前桌上的咖啡,冷掉了的咖啡只剩下了甜味,这让女人的心情更加郁闷。

男人又一次看了下腕上的手表,从登机时间倒着推算,如果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他魂不守舍地又一次用手去挠自己的右眉。女人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男人这副担心时间的样子,更加生气,猛地把杯子置于桌上,她用的力气太大,杯子与托盘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声音,男人吓了一跳。

男人用那只挠着右眉的手,胡乱地挠起了头发。随后,做了一个小小的深呼吸,慢慢地又坐回到女人对面的座位上。表情显然已经不再是刚才那副怯懦的样子。

女人看见男人脸上莫名其妙的变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下头,把目光集中在自己一双交叉放在膝盖那儿的手上,不再看男人的脸。

正在担心着时间的男人,等不及女人把头抬起来,便开口说道:“我得……”他语调清晰,不再是刚才那种嘀嘀咕咕的声音。

可是他下面的话一下子被女人打断了,只见她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说道:“你走呗?”头仍是抬也没抬。

本来是想让男人解释一下的,现在女人却显然是一副拒绝的样子。男人猝不及防,宛如时间停止了似的,一下子变得呆若木鸡。

“你不是没时间了吗?”女人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似的说道。男人好像没有完全理解女人话里的含义,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女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孩子气的说话方式有些不妥,她有些尴尬,避开了男人的视线,紧紧地咬住嘴唇。

男人悄无声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站在吧台里的女服务员小声说道:“对不起,请结账。”男人伸手去拿账单,账单却被女人的手按住。

“我还要再坐会儿呢。”

她本来想说“我来付账”的,但是男人却毫不费力地将账单抽回来,走向收银台,说:“一起算。”

“不用。”

女人坐着没动,只是把手伸向男人,示意要自己付。然而,男人却连看也不看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千日元纸币。

“零钱不用找了。”说着,他把钱和账单一起交给女服务员。一瞬间,他满脸悲伤地朝女人看了一眼,随后静静地拖着拉杆箱走出了咖啡店。

门上的铃铛一阵“叮叮咚咚”地作响。

“……这就是一周前发生的事。”说完,清川二美子就像一只被慢慢抽出空气的气球,一边巧妙地避开眼前盛着咖啡的杯子,一边软绵绵地趴在了桌子上。

这时,一直默默听着二美子叙述的女服务员和坐在吧台前的一个客人对视了一下。

二美子把一周前在这个咖啡店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二美子在高中的时候,就靠自学掌握了六门外语。她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东京都内的一家和医疗相关的大型IT公司工作。第二年,就被任命为主管,担任了好几个项目的研发。总之,她就是那种所谓的非常干练的职场女性。

这一天,她大概是下班后从公司直接过来的,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外面是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下身是一条黑色裤子,浑身上下一副常见的职业女性的打扮。

不过,她外表非凡,与众不同,长相犹如偶像明星,眉清目秀,小巧秀气的红唇,清秀俊美的脸庞,乌黑漂亮的披肩发闪烁着一层光泽,仿佛天使的光环一样。她那出众的身材,即便是穿着衣服也能够赋予人们想象。简直像是从时尚杂志上走出来的模特一般,是一位任谁都会禁不住想多看几眼的拥有惊人美貌的女子。

“才貌兼备”,大概说的就是二美子这样的女性吧。至于二美子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直以来,二美子的生活中仿佛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再没有别的了。当然,她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却感觉不到像工作那样的魅力,仅仅如此而已。就这样,二美子满足于她现在的工作。以至于她常说“工作就是我的恋人”,并以此为由拒绝了好多男性的邀约,干脆得就像掸掉灰尘。

这个和她交往的男人叫贺田多五郎。多五郎所在的公司虽然不太大,但和二美子一样都属于与医疗相关的公司,他是那家公司的系统工程师。两年前,因为同一个项目,他在被临时派驻的公司与二美子相识,是小她三岁的男友。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前男友”。

一个星期前,当多五郎把她约出来说“有重要的事要说”时,二美子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后才赴约的:一条高雅的淡粉色过膝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米色风衣,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无带浅口船鞋。当她一路向着约会的地方走去时,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的目光。

可是,在和多五郎交往之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二美子除了工作穿的西服正装外,几乎没有其他衣服。而且因为和多五郎的约会大都是下班以后从公司直接过去,所以就更不需要换其他衣服了。

然而在二美子的意识里,“重要的事情”有着“特别”的意味,她内心激动,充满了期待。为此特意去买了那样一整套服装。

不过,那天不巧,当他们来到约会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时,只见门上贴着临时休业的通知。那家店因为每一张桌子都被隔成了单间,所以用来谈论“重要的事情”再合适不过。因此,当看到休业通知,无论是二美子还是多五郎都特别沮丧,没办法,只好再去别处找比较合适的地方。

他们找来找去,就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偏僻小巷子里发现了一块招牌,因为这个咖啡店在地下,所以完全无法窥视到店里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家店的名字是他们小时候常常哼唱的一首歌的歌词,这引发了两人的兴趣,他们决定先进去看看再说。

一进去二美子就后悔了,里面狭窄得超乎想象。店里虽然有吧台座席和方桌座席,但吧台座席只有三个座位,可供两个人坐的方桌席位也只有三张。也就是说,店里最多只能坐得下九位客人。二美子期待着的“重要的事情”,如果不用很小的声音说,大概全咖啡店的人都能听得到。而且,被遮光吊灯的光线晕染成深褐色的店内氛围,并不是二美子喜欢的样子。

简直像个秘密交易场所。

这就是二美子对这家咖啡店的第一印象。明明知道是徒劳,但她还是一边戒备着周围,一边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空着的方桌席位上坐了下来。

店里有三位客人和一个女服务员,最里面的方桌席那儿坐着一位穿着白色短袖连衣裙的女子,只见她正静静地看着一本书。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旁有一个不起眼的男人,他面前摊开着一本旅游杂志,正一边看着,一边在一个记事本上写着什么。吧台前坐着一个女人,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无袖紧身背心,下身是一条绿色的紧腿裤,椅背上搭着一件开襟坎肩,满头的卷发筒就那样在头上顶着。不知怎么,店里只有这个满头卷发筒的女人瞥了二美子他俩一眼,冲着他们笑了笑。在二美子和多五郎说话的时候,也只有这个女人时不时地和吧台里的女服务员说着什么,哈哈哈地大笑着。

那个卷发筒女人听完二美子的讲述,只说了声“这样啊”,但这并不是说她接受了二美子的说法,她只是随声附和,好给这番叙述画上一个句号。

卷发筒女人叫平井八绘子,今年快三十了,在附近经营着一家日式小酒吧。她是这里的常客,每天上班前都要来这里喝上一杯咖啡。今天也是顶着满头的卷发筒来的,只是衣服与一周前不同,今天她穿了一件明黄色的露肩抹胸背心,下身一条大红色的迷你短裙,裙子里面是一条艳紫色的紧身裤。

平井盘腿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听着二美子的讲述。

“这就是一周前的事,还记得吧?”二美子站起来,隔着吧台向女服务员追问道。

“嗯?啊。”女服务员一副困惑的表情回答道,眼睛并没有看二美子。

女服务员的名字叫时田数,数是这个咖啡店老板的堂妹,一边上美术大学,一边在这里做服务员。她的皮肤白皙,眼睛细长而清秀,脸庞线条很漂亮,但除了这些便再也没有其他特征了,如果你见过她一次,马上闭上眼睛。“哎呀,她长什么样来着?”一下子就完全想不起来了。简而言之就是很不起眼,没什么存在感。不过,数自己也属于那种嫌麻烦而不愿意和人交往的性格,所以朋友很少,由此而引起的烦恼,她一次也没有经历过。

“那,现在你男朋友呢?”平井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似的,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咖啡杯一边问。

“在美国。”二美子鼓起腮帮子回答道。

“就是说,你男朋友还是选择了工作?”平井看也不看二美子,直爽地击中要害。

“不是的。”二美子瞪大眼睛否定道。

“哦?不会吧,我说得应该没错吧?他已经去了美国,不是吗?”平井一副吃惊的表情回击道。

二美子也拼命地反驳:“我刚才说的你没听明白吗?”

“什么呀?”

“我自尊心太强了,怎么也说不出‘别去’这两个字,唉,我那点女人的小心思呗!”

“你也知道啊?”平井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仰身大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对平井的反应,二美子理也不理,她冲着数求援道:“你能理解的,对吧?”

几秒钟后,数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说:“就是说,你实际上是不想让他去美国的?”数毕竟是数,她的回答一语中的。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是……”

平井开心地看着在那儿扭扭捏捏不敢承认的二美子,干脆地说道:“搞不懂。”因为如果换作平井的话,她肯定会当场大声哭喊着说“别走”。当然是装哭喽,眼泪是女人的武器嘛。这是平井的理论。

二美子两眼发亮地把目光投向吧台里面的数,郑重其事地说道:“总之,无论如何也请你让我回到那天,就是一周前的那天!”

二美子想要回到一周前!听了这异想天开的想法,平井一边看着数困惑的表情,一边低声嘟囔着:“可是……”

数也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哦,啊?”地应对着,其他再也没说别的。

这个咖啡店因为“能够回到过去”这个都市传说而名声大噪,还是几年前的事。当时,因为二美子对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所以听过后很快就忘掉了。一周前来到这个咖啡店,也完全是出于偶然。

昨晚,二美子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综艺电视节目。节目开始,当她听主持人说到“都市传说”这几个字时,像被雷击中了一样,一下子唤醒了脑海里关于这家咖啡店的记忆。虽然记忆是片段式的,不那么完整,但“能够回到过去的咖啡店”这几个字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能回到过去的话,说不定还能重归于好,说不定还能和多五郎再好好谈一谈。”这些不现实的想法在二美子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折腾,使她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

第二天,她连早饭也忘了吃就去了公司,却始终无法进入工作状态。她一心注意的只有时间,哪怕早一秒也好,恨不得马上就去那里确认。

因为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在工作中接二连三地出现小失误,好几次被同事们关切地问:“你不要紧吧?”越临近下班时间,她就越心神不安,最后几乎快要忍不住了。

从公司到咖啡店,要转乘三十分钟的电车。从最近的那一站下了车,二美子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咖啡店。她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走进店内,没等数说完“欢迎光临”就直冲冲地对着数大嚷:“请让我回到过去!”一直到她把后面的话全部说完,这个气势都没有减弱。

不过,看到眼前这两个人的反应,二美子变得不安起来。平井看着二美子只是眯眯地笑着;表情冰冷的数,视线连往二美子这里扫也不扫一下。

而且,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的话,应该有更多的人涌向这里来才对。可是,她在这里能够看到的和一周前一样,只有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和看旅游杂志的男人,另外就是平井和数了。

二美子有些不安地问:“能够回到过去的,对吧?”她甚至觉得应该一开始就问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到底能不能啊?”二美子隔着吧台,向数逼问道。

被逼问的数依然没有看二美子的眼睛,只是“嗯,啊,那个……”暧昧地回应着。

但是,二美子听了这个回应后,眼睛竟然闪闪发亮起来,太好了!她没说“NO”!她没说“NO”!二美子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请让我回到过去!”二美子说道。那架势好像要从吧台上跳过去。

“回去后,你想干什么呢?”平井一边啜饮着已经冷掉的咖啡,一边冷静地质问道。

“重新和好!”二美子神情认真。

“原来如此。”平井耸了耸肩说。

“拜托了!”二美子越发响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店内。

二美子最近才开始有了要和多五郎结婚的想法。今年二十八岁的二美子之前也已数次被住在函馆的父母催婚了。“还不打算结婚吗?”“还没有合适的人吗?”自从去年二十五岁的妹妹结婚以后,父母催得就更急了,几乎是一周一封催婚邮件。二美子除了妹妹以外,还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弟弟,而弟弟也在老家和一个当地女孩结了婚,剩下的就只有二美子了。

本来二美子对结婚这件事并不着急,但妹妹结婚的消息,使二美子的想法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想,如果跟五郎结婚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平井从豹纹小皮包里拿出一支烟,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好好跟她解释一下比较好吧?”一边说着,一边点着了烟。

“也是。”数回应道,依然是毫无抑扬顿挫的平淡声音。然后,数绕过吧台来到二美子面前,用宛如在抚慰哭泣的孩子似的温柔眼神看着二美子说:

“那个呀,请你一定要听好了啊。”

“什、什么?”二美子紧张起来。

“能回去,的确能够回到过去,可是……”

“可是?”

“就算回到了过去,但不管你怎么努力,也还是改变不了现实。”

二美子冷不防听到“改变不了现实”这几个字,一时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禁不住大声反问道:“啊?你刚刚说什么?”

数平和如水地继续解释道:“即使你回到过去,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了那个已经去了美国的男朋友……”

“即使告诉了他?”

“也改变不了现实。”

“啊,什么?”

不想听!二美子拼命地捂住耳朵,但还是听到了数所直言的、她最不想听的话:“你男朋友去了美国这件事是绝对改变不了的。”

二美子全身禁不住颤抖起来。但是,数依然平静地继续说着,言辞越发冷酷无情。

“即便你回到过去,坦率地告诉他你不想让他去美国,或许你能够把自己的情感传递给他,但是,现实却丝毫不会发生改变。”

听了数这些冷酷无情的话,二美子禁不住大声抗议道:“这还有什么意义?”

“你再反对也没有用。”平井好像早就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似的,一边吸着烟,一边平静地插话说。

“为什么?”二美子用哀求的目光问数。

“不为什么。”对于二美子的疑问,数只是简洁地回答道,“……规则即是如此而已。”

通常,在电影和小说里穿越时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那就是“即便回到过去,可能影响到现实的干预也是不容许的”。因为,比如在你回到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妨碍你父母邂逅、结婚等行为,那么就等于你失去了出生的基本条件,导致现实中的自己会消失。

这是众多穿越剧中所采用的普遍定义,当然,二美子也是坚信“只要改变了过去,现实就会发生变化”这一定义的芸芸众生之一。正因为如此,她才想要回到过去,再重新来过,和五郎重归于好。

可是这却成了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

二美子希望,“即便是回到过去,无论怎样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规则,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数却只回答了一句“规则就是这样定的”,之后就没有了下文。数不是因为存有坏心眼而故意不告诉她,也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令人费解而无法说明。只是“规则就是这样定的”。其中的理由可能连数也不明白。她那平静如水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说明。

平井看着二美子的神色,有些幸灾乐祸似地笑道:“非常遗憾!”她悠然自得地吐了一口烟。从二美子开始讲明自己意图的那一刻起,平井早就等着对她说这句确定的台词了。

“怎么会是这样?”二美子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泄光了似的,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时至现在,她又清晰地想起了杂志上那篇介绍这家咖啡店的报道。

文章是以《探究以“都市传说”而闻名的“能够回到过去的咖啡店”的真相》为标题的,大致的内容如下——

咖啡店的名字叫“富尼古丽,富尼古拉”。因“能够回到过去”而名声大噪,连日来,涌向店里的客人排起了一字长蛇阵,但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回到过去。为什么呢?因为要想回到过去,须遵守一系列极其烦琐的规则。

首先第一项规则是:“即便是回到过去,如果想要见的那个人从未来过这家咖啡店,那么你也见不到这个人。”所以,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目的,有的人可能即便回到了过去,也毫无意义。

其次是:“即便是回到过去,但无论怎样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则?对于这个问题,你只能得到店方“不知道”这一答复。

而且,在采访中,没能找到一位真正回到了过去的人。

也就是说,在这家咖啡店是否真的能够回到过去,根本无法判明。假如说,即便回到过去也无法改变现实的话,那不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吗?所以,这家店作为一个都市传说甚有趣味,却毫无存在的意义。这就是那篇报道所下的结论。

作为补充,文章中还写道:“似乎还有其他几项为回到过去而设定的规则,但具体内容不详。”

当伏在桌子上的二美子回过神来时,她才注意到平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开始笑嘻嘻地给她解释其他几项规则。

而二美子则趴在桌子上,盯着眼前的糖罐,一边听着平井的解说,一边呆呆地想着:这家店用的糖,怎么不是方糖呢?

“不仅仅是这些哦,能够回到的过去,仅限于坐在咖啡店里的某个座位上的时间,对吧?而且即便回到了过去,也不能离开那个座位半步……”

平井边掰着第五根手指数着,边朝着数问道:“还有什么来着?”

数擦拭着玻璃酒杯,“有时间限制。”她也不看这边,自言自语似地补充道。

“时间限制?”二美子不由得抬起头,向数反问道。数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平井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道:“说实在话,在听了这些规则后,几乎没有人还想回到过去呢。”她说话时的表情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是的,平井实际上也是像看笑话一样在看二美子。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你这样毫不迟疑、直愣愣地带着误解哭喊着‘想要回到过去’的客人了。”

“平井!”数有些责备地提醒着平井。

“这个世上还没有那么好的事!你还是算了吧。”平井一不做二不休地继续攻击着。

“平井!”数又一次提醒道,这次语气稍稍重了一些。

“没事,没事,这些事情还是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比较好……哎?”

时间已经太晚了,二美子好像全身力气尽失,又重新趴在了桌子上。平井“哈哈哈”笑出声来。正在这时,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桌子上,看着旅游杂志的男人冲着数轻声说道:“请再来一杯咖啡。”

“啊?好的。”

“叮叮咚咚”,门口的铃铛一阵作响。

“欢迎光临!”随着数的声音在店内响起,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淡蓝色的棉针织连衣裙,米色的针织开衫,深蓝色的旅游鞋,手里拎着一个纯白色的手提包。女人肤色白皙,眼睛又大又亮,闪烁着少女似的的光辉。

“我回来了。”

“堂姐。”虽然数对着大眼睛的女人叫“堂姐”,但其实她是数堂哥的妻子,所以确切地说,应该叫“堂嫂”才对。女人的名字叫时田计。

“樱花,已经凋谢了哦。”说这话时,计的表情好像并没有那么遗憾,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数。

“是啊。”数也爽快地随声应道,与对待二美子等客人时彬彬有礼的态度有所不同,脸上的表情显得柔和了很多。

“回来了?”说话的是平井。不知道是拿二美子开涮玩够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只见她离开了二美子的桌子,一边朝吧台这边走过来,一边跟计打招呼。

“去哪儿了?”平井问。

“医院。”

“定期检查?”

“嗯。”

“今天的脸色好像不错嘛。”

“是吧?”

计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满腹狐疑的样子,却看到平井对着她轻轻地摇头,便什么也没说,直接走进吧台后面的里屋去了。

“叮叮咚咚”,门上的铃铛又是一阵作响。

计走进里屋后不久,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为了避免被上门框碰到头,他在门口还来了一个大弯腰。他上身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宽松夹克,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右手拿着一串哗啦作响的钥匙。男人名叫时田流,是这个咖啡店的老板。

“回来啦。”数跟流打了个招呼。流轻轻地点了点头,细长得好像一条线似的眼睛朝离门口最近的那个座位上正看着旅行杂志的男人望去。

平井默默地把咖啡杯推到了数的面前,示意她“再添一杯”,数到厨房准备咖啡去了。平井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流。

流来到门口的那张桌子前,站在那儿轻声打着招呼:“房木先生。”

这个被叫作房木的男人,一瞬间表情有些困惑,好像不敢确定是不是在叫自己。只见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流,流轻轻地冲他点了点头说:“你好。”

被叫作房木的男人脸上毫无表情地回应道:“……谢谢。”又埋头去看他的旅行杂志了。流就那样站在那儿,又看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然后冲着厨房叫道:“数!”

“什么事?”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答应道。

“请帮我给高竹小姐打个电话。”一瞬间,数愣了一下。

“因为我在找她。”流说着又把目光投向了房木,数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应道:“哦,知道了。”说完,数给平井的杯子里续好咖啡,到里面的房间去打电话了。

流斜视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转身绕到吧台里面,从碗柜里取出一只玻璃杯,从吧台下面的冰箱里取出一个装有橘子汁的纸盒,随手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光。

流到后面的厨房去洗玻璃杯了,不久就听到有人用手指尖敲着吧台。

“……?”流探出头来一瞧,平井在向他轻轻地招手,流手也没擦,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平井稍稍向前探着身子,低声问道:“怎么样啊?”流一边找餐巾纸,一边“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回答平井的询问呢,还是因找不到餐巾纸在发泄不满。于是平井把声音压得更低,问道:“检查……”流没有回答平井的问题,只是用手稍稍挠了挠鼻头。

“情况不好吗?”平井的表情严肃起来,很担心地问道。流的表情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说道:“这次似乎还没严重到需要住院的程度。”平井轻轻地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声:“是吗?”把目光投向了计刚才进去的那个房间。

计一出生心脏就不好,一直以来都过着住院、出院的生活。可是,天性和蔼可亲、无忧无虑的计,不管身体多么不舒服,脸上却总是挂着笑容。因为平井对计的性格太了解了,所以才想要再跟流确认一下。

流终于找到了餐巾纸,他一边用纸擦着手,一边问:“平井小姐那边不要紧吧?”他转变了话题,平井一下子不知道他是指“哪方面不要紧”,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问道:“你在说什么?”

“你妹妹,不是来过好几次了嘛?”

“……啊,嗯。”平井毫无意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含糊不清地答道。

“你父母家是经营旅馆的?”

“算……是吧。”

流虽然知道得不太详细,但他只听说过,因为平井的离家出走,她妹妹继承了家里的旅馆。

“你妹妹一个人经营,肯定很不容易吧?”

“没事,没事。我妹妹很能干的。”

“可是……”

“事到如今也回不去了呀。”平井仿佛索性一吐为快似的说着,从豹纹小皮包里拿出一个有词典大小的钱包,哗啦哗啦地开始翻找零钱。

“为什么?”

“就是回去,我也做不了什么呀。”平井做了个鬼脸,歪着头回答道。流又说了声“可是……”,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平井打断了流接下来想说的话,说了声:“谢谢!”把咖啡钱放在吧台上,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店。

门口的铃铛一阵叮咚作响。

流一边把平井放在那儿的零钱收起来,一边瞟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但也仅仅是看了一眼而已。他也许对这个趴在那儿的女人究竟是谁根本不感兴趣,只是把收起的零钱放在那只大手里“哗啦啦”地玩着。

“哥……”数探出头来叫了流一声。数虽然叫流“哥”,但其实他们不是亲兄妹,而是堂兄妹。

“嗯?”

“我姐叫你。”

流环顾了一下店内,回答道:“知道了。”随手把方才收起的零钱递给了数。

“高竹说,她一会儿就到。”数向流汇报说。流默默地点了点头。

“店里,拜托了。”说着,他就进里面的房间去了。

“好的。”数答应道,其实,店里只有那个看小说的连衣裙女子、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和那个边看杂志边往小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的被叫作房木的男人而已。

数把流交给她的零钱放进收银机里,就去收拾平井用过的杯子。这时店里三个古老的大挂钟中的一个“噹噹噹”地响了起来,低沉的声音响了五下,店里随即又恢复了宁静。

“咖啡……”房木举着咖啡杯,对着吧台里的数叫道。她这才想来自己忘了给他添加咖啡,刚才他就要过了。

“啊……”数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厨房,很快她就拿着一个盛着咖啡的透明玻璃咖啡壶走了出来。

“那我也要回到过去。”在桌子上趴了好一会儿的二美子嘴里嘟囔着。

数一边给房木添咖啡,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二美子的神情。

“那我也要回到过去!”二美子突然坐直了身子,“即使什么也改变不了,也没关系。即使就像现在这样也没关系!”说完,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冒冒失失地走到数的眼前。

数一边轻轻地把咖啡杯放在房木面前的桌子上,一边嘴里叫着“啊!哦、哦”,一边皱着眉向后倒退了两步。

二美子又往前逼近了一些,说:“所以,请让我回到过去,回到一周前!”好像一下子想通了似的,二美子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也许她只是在为这个能够回到过去的机会而兴奋。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哦,可是……”二美子粗暴的态度,让数有些不知所措,她转身从二美子的旁边穿过去,逃也似的回到了吧台里,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规则……”

听了数的话,二美子的眉毛顿时变成了八字形,大叫道:“啊?还有啊?”

从来没来过这个咖啡店的人,见不到;改变不了现实;能够回到过去的座位只有一个,位置是固定的,而且在回到过去的时间里,不能从那个座位上离开;有时间限制。二美子屈指一个一个地数着,她已经厌烦之极了。

“也许这是最重要的了……”只是刚才那些规则就已经让二美子不胜其烦了,现在竟然又出现了“最重要的”,二美子几乎有些灰心了。不过,她还是紧紧地咬了咬嘴唇,说道:“既然都到这个分上了,怎么着都行啊……说吧……”二美子为了向数表明自己的决心,刻意把双臂交叉着抱在前胸,“嗯、嗯”地连连点着头。

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意思是说:“好吧,我知道了。”她手里拿着那个透明玻璃咖啡壶,回到厨房去了。

剩下二美子一个人了。为了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起初,二美子想要回到过去的目的是阻止多五郎去美国。也许“阻止”这两个字听起来有些霸道,那就用“不想让你去”这种爱情告白好了,也许这样能让他打消去美国的念头。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分手了。也就是说,之所以想要回到过去,就是因为想要“改变现实”。

可是,如果说改变不了现实的话,那就意味着无论是多五郎去美国的事,还是分手的事,全都无法改变了。然而,二美子现在却强烈地想要回到过去,想要回去试试。于是,回到过去这件事本身就渐渐成了她的主要目的。能够真实地体验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也使二美子心情激动万分。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能够回到过去的这种经历只会有好处,绝对不会有坏处的。”二美子自言自语道。

二美子刚做完深呼吸,数就回来了,二美子像一个等待判决的被告一样,面部表情紧张得有些僵硬。可是,数在吧台里却告诉她:“只有坐在这个咖啡店的某一个座位上,你才能回到过去。”

二美子一听,随即问道:“哪里?坐在哪个座位上才可以?”她晃着头寻找,几乎听到了晃动的嗡嗡声,随即环视起整个咖啡店。

数没理会二美子的反应,静静地注视着那个穿着白色半袖连衣裙的女子。

二美子注意到了数的视线,于是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个连衣裙女子。

“就是那个座位。”数轻声说道。

“……啊?就是那个女子坐着的位子?”二美子依然凝视着那个穿着连衣裙女子,隔着吧台小声问数。

“是的。”数的回答非常简洁。

但二美子不等听完数这简短的回答,早已迈开步,向着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那边走了过去。

连衣裙女子犹如透明般的白皙肌肤,与乌黑的长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给人一种“红颜薄命”的感觉。虽说已经是春天了,但依然有点凉飕飕的,而她身上除了一条短袖连衣裙外,并没有带外套之类的衣服。

尽管二美子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但事到如今,终究已顾及不到这些了。于是她冲着那个连衣裙女子说道:“对不起,请把这个座位让给我一下,好吗?”二美子本来是打算压抑着自己焦急的心情,尽量做到不失礼地、很客气地跟她说的。可是,当看到那个连衣裙女子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时,二美子有些恼火了。不过她知道,有极少数人在读书的时候,由于注意力太集中,会根本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她想,一定是这样吧,于是再次冲着那女子说:“喂……你能听到吗?”

“……”连衣裙女子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没用的。”未承想,从二美子身后传来了一句话,这是数的声音。数说的这声“没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二美子费了好半天才理解。

意思是“你只是让她把座位让给你,是没用的”,还是“非常有礼貌地拜托她让座,是没用的”?等一下,难道这也是一个所谓的规则?必须符合那条规则才可以吗?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没用的”这种说法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虽然只是一瞬的工夫,二美子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可她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

“为什么?”二美子问,望向数的眼神像孩子一样纯真。数也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二美子,回答道:“那个人,是幽灵。”她的语调清晰,使人感觉到她并非在撒谎骗人。于是,二美子的大脑又不得不全速运转地琢磨起来。

幽灵?就是那种发着“呜~嗷~”怪叫、飘飘忽忽、一到夏天就会出现在柳树下的幽灵?这个女子?虽说她的面部表情有些冰冷,可……自己刚才不会是听错了吧,幽灵?幽灵?难道是把“高龄”听成了“幽灵”?这个人因为年龄大,所以站不起来了?如果从这句话本身的意思来说,是讲得通的。可是,不对呀,这个身穿连衣裙的女子,怎么看也就只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不可能是“老年人”。

二美子的大脑一片混乱,却仍然全速运转着,可是想来想去最后问出来的话又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幽灵?”

“是的。”

“你在开玩笑吧?”

“是真的。”

二美子愣住了。她倒是还没想到去研究到底有没有幽灵这个问题,眼前坐着的这个连衣裙女子实在是太有真实感和存在感了,实在无法相信她是幽灵。二美子说:“可是她是这样真实清晰……”

“是的,看得见的。”数好像早就准备好了这个答案似的,立刻回答道。可二美子还是对数的话半信半疑。

“可是……”

二美子不禁伸出手想要去摸那个连衣裙女子的肩,可就在二美子的手快要触碰到那个女子时,数说道:“摸得着的。”

听了这些似乎早有准备的回答,二美子还是想要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摸得着,她把手放在了那个女子的肩上。没错,她清楚地感触到了那个连衣裙女子肩部柔软的肌肤以及衣服的质感,她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个幽灵。她慢慢地缩回手,然后又一次把手放在了连衣裙女子的肩上,一脸疑惑地看着数,那表情好像是在说,“能够如此真切地触碰到,你竟说这个人是幽灵,太奇怪了吧”。可是,数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道:“是幽灵。”

“……真的是幽灵?”二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连衣裙女子的脸,有些不礼貌地凑近看着她说道。

“是的。”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简直难以置信!”二美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女孩儿是幽灵的这个事实。如果能够清楚地看到却触摸不到的话,倒是还能理解。可问题是这个女孩儿不仅能够摸得着,而且还有脚。她正在读的书虽然书名没有见过,但书却是无论哪个商店都能买到的那种普普通通的书。于是,二美子做了一个假设——实际上是不能回到过去的!

其实这家咖啡店不能让人回到过去,但他们却说能够回到过去。之所以这样,是想以此作为卖点来招揽顾客。恐怕那些烦人的规则,也是为了让那些慕名而来、想要回到过去的客人死了这个心的第一关吧。而对于个别闯过了第一关、依然想要回到过去的客人,毫无疑问,这里等着他们的就是第二关。对他们说这是幽灵,把他们吓退。而那个身穿连衣裙的女子的反应则是为了真像一个幽灵而故意表演给人看的。二美子有点儿赌气地想:假的就是假的,今天不揭穿她,我决不罢休!

二美子非常客气地对连衣裙女子恳求道:“实在对不起,这个座位能让给我坐一会儿吗?”

可是,那个连衣裙女子还是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书。

如此恳求,她竟然不理自己!二美子一下子气得火冒三丈,她一把抓住连衣裙女子的两只胳膊。

“啊!不行!”数连忙大声制止她。

“嘿,你怎么不理我?”二美子说着就想强行把连衣裙女子从座位上拉起来。这时,只见那个连衣裙女子突然“咔”的一下双目圆睁,直直地瞪向二美子。瞬时之间,二美子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向自己猛袭过来,使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重了好几倍。她感到宛如有几十床被子突然从上方盖到了身上。店内的照明好像风中的烛火一样,开始闪烁变暗。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好像给亡灵念经超度一样的不祥声音,这声音渐渐地传遍了整个咖啡店。二美子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膝盖无力支撑,四肢着地,爬在了地上。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二美子完全弄不明白。

数发出“哎呀哎呀”的声音,略带惊愕的表情,不加思索地告诉她,这是诅咒。听到是诅咒,二美子一时还无法理解。

“啊?”二美子仿佛呻吟似地说道。她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越来越重,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脸朝下趴在了地板上。

“怎么?啊?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咒语,当你试图强行使她离开那个座位时,就会被诅咒。”数说完,也不管还趴在地上的二美子,兀自转身进了厨房。趴伏于地上的二美子虽然无法看到数走进厨房的身影,但因为她的一只耳朵贴在地板上,所以能够清楚地听到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阵浑身浇了冰水似的恐怖,袭上二美子心头。

“啊?不是真的吧?这,到底该怎么办啊?”可是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二美子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连衣裙女子直到现在依然表情可怕地瞪着二美子,和刚才那个安安静静读书的女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于是二美子冲着厨房,大声叫:“救命!救命!”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叫声,数很快又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盛着咖啡的玻璃咖啡壶,但趴伏在地上的二美子是看不到这些的。

二美子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时间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规则、幽灵、诅咒,脑子里混乱之极。而且数到底帮她还是不帮,一直没有任何回应。正当二美子想再次大声喊“救命”时,却听到了数不慌不忙的声音:“要不要给您再续一杯咖啡?”

二美子焦躁不安起来。数既不知道二美子内心的恐惧,也没有要帮她的意思,而是想要给那个连衣裙女子添加咖啡!二美子想:没错,你的确告诉了我那是幽灵,我却不相信,这是我不好;为了迫使那女子给我让座,抓住女子的手臂想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也是我不好。可是,我这么喊“救命”,你不但不理我,还不慌不忙地要给那个女子续咖啡?这还算是人吗!幽灵怎么可能想要续咖啡呢?

可是,二美子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她只是喊道:“怎么这样啊?”

可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一个清澈的声音回答道:“拜托了。”是那个连衣裙女子的声音。刹那之间,二美子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了。

“啊……”诅咒解开了。二美子大口喘着气,跪在地板上,直起上身,气愤地瞪着数。数若无其事地歪着头看着她,似乎想问:“你怎么了?”那个连衣裙女子喝了一口数给她倒的咖啡,又安静地看起书来。

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转身进了厨房,去清洗咖啡壶了。

二美子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又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女子的肩部。果然还在,还真真实实地在这儿。

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想象,二美子的大脑仍处于混乱之中。可是她亲身经历了。没错,二美子的身体真真切切地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控制。虽然大脑还来不及思考,可心脏却早已受其影响,大量血液从心脏挤出,并流向全身。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在吧台上。这时,数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二美子神情紧张地颤声问道:“真的是幽灵?”

数只回答道:“是。”然后给吧台上的罐子里加糖。

这件事对于二美子来说,是第一次体验,但对于数来说,却像往罐子里加糖一样,只是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一幕罢了。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二美子想,如果说幽灵、诅咒是真实发生的事,那么“能够回到过去”这件事也许就是真的了。亲身经历了“咒语”这件事后,原本还对“能回到过去”持半信半疑态度的二美子,现在完全相信了。

但是,问题来了。要想回到过去,就必须坐到那把指定的座椅上,这是规则。可那把椅子上现在坐着幽灵,无法用语言沟通,如果来强硬的,则会被“诅咒”。那么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能等。”数好像看透了二美子心中的疑问,回答道。

“怎么等?”

“她每天肯定会上一次厕所,而且只上一次。”

“幽灵也要上厕所啊?”

“瞅准那个时机,坐上去。”

二美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数,数轻轻地点了点头,意思好像是除了这样没有别的方法了。而对于二美子的疑问,不管是“幽灵也要上厕所啊”,还是其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问题,数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概不作答。

二美子又大大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好不容易抓到手的稻草,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如果是“稻草富翁”,就不会浪费手里的这根稻草。

“明白了……我等,我可以等!”

“顺便说一下啊,对于她来说,是没有昼夜之分的。”

“好的,好的,”二美子已经无所谓了,“这里几点钟关门呢?”

“大致是二十点关门,不过如果你要等的话,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O~K!”二美子“嗵”的一下坐在了三个桌子席位最中间的那个位置上,正好和那个连衣裙女子坐了个面对面。她把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喘着粗气瞪着那个女子说:“那我就试试呗!”

连衣裙女子依然如故地静静看着小说。

“吁……”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叮咚”,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刚刚四十岁出头的样子。

“啊,高竹女士。”

那个被称作高竹的女人,护士服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开衫,肩上背着一个样式普通的单肩包,从外面走进来时,她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大概是跑着来的。她用手抚着胸口,调整着呼吸,语调中略带急促地说:“谢谢你的电话。”

数微笑着点了点头,进厨房里去了。

高竹两三步便走到离门口最近的桌席,站在名叫房木的男子身边。房木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高竹。于是高竹对着房木柔声叫道:“房木。”宛如和孩子说话一样。

一瞬间,房木好像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后来大概是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人影,这才表情呆呆地抬起了头。

“高竹?”他认出高竹后,大惑不解地喃喃道。

高竹马上回答:“是的,我是高竹。”语调清晰明确。

“怎么了?”

“现在是休息时间,所以想来这儿喝杯咖啡……”

“是这样啊。”说完,房木又埋头看起了杂志。

高竹凝视着眼前的房木,慢慢地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房木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翻动着杂志。

“最近,你好像常来这里啊。”高竹说,一边宛如初次来这家店的客人一样,四下打量着店里的情形,房木听了只是应了声:“嗯。”

“你喜欢这里,对吧?”

“也不是……”尽管嘴上否定着,但可以感觉得出这里的确是他喜欢的地方。房木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笑容,小声对高竹说道,“一直在等着呢。”

高竹反问道:“等什么?”

房木把目光投向那个连衣裙女子坐着的桌席,答道:“等那个座位空出来……”房木的表情好像少年那样散发着光辉。

店里很狭小,尽管没有刻意竖着耳朵听,房木的话还是传进了二美子的耳朵里。

当二美子听到房木也和自己一样为了回到过去,正等着连衣裙女子上厕所时,惊讶得不由地“啊”了一声。

听到二美子的声音,高竹瞟了二美子一眼,房木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高竹说:“哦,是这样啊。”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说着端起咖啡杯“嗞嗞”地喝了一口咖啡。

难道是来了一个自己的对手?二美子有些不安起来。她旋即明白,如果房木是奔着同一个目的来,这对她极为不利。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二美子来到这个咖啡店时,人家房木已经在这里了。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当然应该是房木优先了。再说了,二美子又不是那种能够无视秩序的人。

连衣裙女子一天只上一次厕所,这就意味着一天只能有一次机会。可二美子恨不得现在就能回到过去,如果让她再等上一天,她实在是受不了。真是节外生枝!二美子的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焦躁。

为了确认房木来这儿的目的究竟是不是回到过去,二美子倾斜着身子,毫不避讳地竖直耳朵听起来。

“今天坐上了吗?”

“没有。”

“是吗?”

“嗯。”

两个人的对话果然应了二美子的不好的猜想。她的脸有些扭曲。

“房木,回到过去,你想干什么?”

没错,房木是在等,等那个连衣裙女子去厕所的时机。二美子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她的脸上浮现出沮丧的表情,再次趴在了桌子上。

可那两位却不管二美子是否受到了打击,依然继续着他们的对话:

“是不是有什么想要重新做一遍的事?”

“这个嘛。”房木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说:“这是秘密。”

“是吗?”

“是。”

虽然房木告诉她这是秘密,但高竹听了反倒高兴地笑了。她把目光投向了连衣裙女子的座位,说:“可是,今天说不定她不再去厕所了呢。”

这句话完全出乎二美子的预料,她不由得又“啊”了一声,把头抬了起来。由于动作过猛,甚至连颈椎处发出的“咔吧”声都听得见。

竟然还有“说不定不去厕所”这样的事?可是数说得很肯定呀,说是一天“肯定”要去一次厕所的。可是从这句“今天说不定不再去厕所了呢”的说法可以推断出,连衣裙女子每天“肯定”要去,且只去一次的厕所,已经去过了。不,这不可能。我不希望是这样,请否定!二美子以祈祷的心情,焦急地等待着房木接下来的话。

“也许吧。”房木直接就认可了。

不会吧!二美子张大嘴巴,几乎要叫起来。可是她因过于震惊,连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为什么那个连衣裙女子今天不再去厕所了?那个叫高竹的女人难道知道些什么?二美子很想确认这个答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二美子根本无法进入这二人所营造的氛围之中。有句话叫作“做人要会看眼色”,二美子眼中的高竹,浑身上下都仿佛透着“别打搅我们”的气息。二美子不明白她不希望别人打搅他们什么。其中却总是存在着某些使别人插不进去的氛围。二美子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突然高竹柔声对房木说道:“要不,今天就回家吧?”

“啊?”一个绝佳的机会降临到了二美子的头上。先不管那个连衣裙女子到底去没去过厕所,如果房木走了的话,起码自己的竞争对手就暂时不存在了。

刚才高竹推测“连衣裙女子今天说不定不去厕所了”,房木一声“也许吧”就轻易认可了,但说到底那也还只是“也许”。房木的回应也很有可能是“可是,还是先等等看吧”。如果是二美子的话,她肯定会说“等”。

二美子不敢抱太高的期望,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房木的回答,恨不得浑身都长满耳朵。而房木则将视线投向连衣裙女子,稍作思考后,回答道:“好吧。”

他的回答实在是过于平淡了,二美子颇感泄气,即便如此,心里也激动得不得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都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那,把这杯咖啡喝完就……”高竹把目光移向还剩下的半杯咖啡,说道。

不过此刻的房木大概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回家的事吧,只听他说道:“没关系的,已经凉了……”说着,他笨拙地将桌子上的杂志、草稿纸、铅笔、信封等整理好,站起身来,一边穿上建筑工人们常穿的带毛绒领的宽松夹克衫,一边向收银台走了过去。

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接过房木递过来的账单。“多少钱?”房木问。数在老式自制收银机上“嘁哩喀喳”地输入金额。与此同时,房木用手在小型包、胸前的口袋、屁兜等处翻找,嘴里嘟囔着:“哎呀,我的钱包呢?”看样子是忘带钱包了。只见他在同样的地方来回找了好几遍,可还是没找到钱包,这时的他看上去快要哭了。

“在这里。”正在为难之际,高竹将钱包递到房木面前。

那是一个用旧的男式皮革钱包。对折式,因为里面装了很多收据似的东西,钱包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房木盯着高竹递到他眼前的钱包看了好一会儿。但似乎也并没有在犹豫是否要将钱包接过来。他只是呆呆地盯视而已。过了一会儿,他才什么也没说,接过了钱包,问道:“多少钱?”接着熟练地在钱包里翻找零钱。高竹在这个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房木的身后注视着他付账。

“三百八十元。”

房木拿出一枚硬币,递给了数。

“收您五百元。”数从房木手中接过钱,敲击了几下收银机,“哗啦哗啦”地从里面取出零钱,说道:“找您一百二十元。”说着,她用很有礼貌的动作,把零钱和收据一起交到了房木的手里。

“多谢款待。”房木说完,把找回的零钱小心地放入钱包,又把钱包收进了自己的背包。他好像完全不记得还有高竹的存在,独自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店门。

门上的铃铛一阵“叮咚”作响。

对于房木的这种态度,高竹的脸上却连一点儿恼怒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对着数说了声谢谢,就追赶房木去了。

门上的铃铛又是一阵“叮咚”作响。

“好奇怪呀,这些人。”二美子嘟囔了一句。

数把房木用过的那张桌子收拾干净,又转身进了厨房。

意外出现的竞争对手,曾让二美子有些不安,但是,当店里只剩下她和那个连衣裙女子时,她确信自己赢了。

“这下子竞争对手消失了,接下来我只需要等那个座位空出来了……”

尽管这么说,但咖啡店没有窗户,店里的三个大挂钟,每一个的指针所指的时间都不一样,只要没有客人出入,人对时间的感觉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迟钝。

二美子一边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一边又把规则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首先,第一个规则是:即便回到过去,如果你想要见的那个人从未来过这家咖啡店的话,那你也见不到他。很巧,二美子和多五郎分手时,正好选择了这家咖啡店。

第二个规则是:即便回到过去,不管你怎样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这就意味着,即便是回到了一周前的那一天,恳求他别走,也依然改变不了多五郎去了美国的现实。二美子直到现在还在哀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则。可是规则就是规则,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三个规则是:必须坐在那把规定好的椅子上才能回到过去。而现在,那把椅子上正坐着连衣裙女子,如果强迫她让开的话,就会被诅咒。

第四个规则是:即便回到过去,在那段时间里,也不能离开椅子半步。就是说,无论什么理由,在回到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你连厕所也不能去。

第五个规则是:有时间限制,关于这个规则,二美子还没详细问,还不清楚时间到底有多长。

二美子在脑子里把这些规则来来回回地想了好几遍。在这个过程中,她也在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回到过去不是毫无意义了吗?还有,如果无法改变现实的话,那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在已经数不清将这些规则确认了多少遍的时间里,二美子不知不觉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关于将来的梦想,多五郎是在和二美子的第三次约会时被问到的。那次约会,多五郎是被二美子硬拉去的。多五郎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游戏迷,而在众多的游戏中,他尤其喜欢玩MMORPG[1]。多五郎的叔叔是一款具有世界级规模的游戏的开发人之一,这款游戏的名字叫作“arm of magic”。不用说,多五郎从小就受到叔叔很大影响,他的梦想就是进入叔叔所在的游戏公司“TIP-G”公司工作。可是,要接受TIP-G的入职考试,必须有五年以上与医疗相关的系统工程师的经验,而且还需要有自己开发的从未公布过的新游戏程序。与医疗相关的系统在这个行业中是最事关人命的系统,所以不允许有一点点系统上的错误。现在很多在线游戏即使在开卖后,也依然可以用升级的方式弥补系统错误,所以,稍微有些系统错误,大家也能够容忍。但是,TIP-G为了得到更优秀的程序员,只把有过医疗系统相关工作经验的人作为选拔对象。

二美子听了多五郎的讲述后,只觉得这是一个宏伟壮观的梦想,却不知道TIP-G的公司总部是在美国。

第七次约会,二美子在等多五郎的时候,有两个男子过来跟她搭讪——说白了就是想跟她交朋友。虽然这两个人长得都很帅,但二美子却没搭理他们。在大街上被人搭讪,对于二美子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她也懂得应对之法。但是,那天碰巧这个场面被多五郎看到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面现窘态。二美子立刻飞奔着向他身边跑去。两个男子脸上露出了轻蔑的表情,称多五郎为“那个令人恶心的家伙”,并且还开始劝说起二美子来。多五郎低头不语,二美子冲着那两个人回敬道:“(英语)你们根本不知道他的魅力所在。(俄语)他在工作中,有敢于面对困难的勇气。(法语)有永远不放弃的精神。(希腊语)并且,他拥有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实力。(意大利语)我非常了解,他为了获得这样的实力,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西班牙语)在我看来没有比他更有魅力的男人了。”二美子的语速很快。最后,她用日语说道:“如果我刚才所说的话,你们俩都听明白了,我就跟你们交往。”那两个人呆呆地在那儿站了半天,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很窘迫地离开了。

二美子冲着多五郎甜甜地笑了笑,然后用刚刚学会的葡萄牙语说道:“当然,刚才我说了什么,多五郎是都明白的,对吧?”多五郎羞涩地轻轻点了点头。

第十次约会的时候,多五郎向她坦白,至今为止自己还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二美子高兴地说:“这就是说,我是你第一个正式交往的女朋友喽?”对于二美子的表白,多五郎只是睁大眼睛听着,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的交往从这一天算是正式开始了。

二美子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那个连衣裙女子把正在读的书“啪嗒”一声合上了。她叹了一口气,从白色的小挎包里拿出一条洁白的手帕,慢慢地站起身来,朝着厕所那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

二美子还在那儿睡着,根本不知道连衣裙女子站起来要去厕所了。

过了片刻,数从里面的房间走了出来。大概是营业时间还没结束,她身上还穿着工作时穿的白色衬衣、黑色蝴蝶领结、职业小马甲、黑色裤子和侍酒师穿的围裙。数边收拾连衣裙女子用过的桌子,边冲着二美子说道:“这位客人……”

“……”

“这位客人。”

“哎……”

二美子吓了一跳,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她一边拼命眨着睡意惺忪的眼睛,一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最后终于注意到了对面的异样——那个连衣裙女子不见了!

“啊!”

“座位空出来了,您坐吗?”

“当、当然!”二美子急急忙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那个能够回到过去的座椅走去。她的视线落在椅子上,凝视着椅子的目光好像恨不得要把那把椅子舔舐一遍。从表面上看来,那只是一把再平常不过的椅子。二美子的心狂跳了起来。

跨越了那么多的规则,甚至曾被诅咒,二美子终于得到了能够回到过去的车票。

“那么,我这就可以回到一周前了?”

二美子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身子慢慢地滑进桌子和椅子间的空当里。

“……”

一想到只要坐到这把椅子上就能回到一周前,二美子的紧张和兴奋就达到了最高潮。她轻轻地一跳,猛地坐在椅子上,然后大声叫道:“好了,请让我回到一周前!”

“……”

二美子心里充满了期待,她环顾店内。因为没有窗户,所以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三个古老大挂钟的指针所指的时间全都不一样,所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可是应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才对呀。二美子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拼命地想找出能够证明自己已经回到了一周前的证据,却连一个异样的东西也没有发现。如果说现在已经回到了一周前的话,那么多五郎应该在这儿才对呀。然而,哪里都没有多五郎的影子。

“好像还没有回去吧?”

二美子轻轻地嘟囔着。眼下,还没有回到过去呢。我是不是太笨了呀?竟然相信能够回到过去这种不现实的荒唐事……二美子的脸上呈现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不知何时,数站在了二美子身边。只见她手里端着一个银色托盘,盘子里放着一个银色的咖啡壶和一个纯白的咖啡杯。

“喂,回不去呀!”

二美子禁不住口气强硬地问,然而,数一脸平静、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还有一个规则。”

被骗了!还有一个!要回到过去,只是坐在这把椅子上还不行啊!二美子听到还有新的规则,都快要气疯了,她忍不住叫道:“还有啊?”但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自己并非回不到过去,这使她稍稍安心了一些。

数根本没理会二美子的心境如何,她继续解说:“现在我来给你倒咖啡。”她把白色咖啡杯放在二美子面前的桌子上,说道。

“咖啡?为什么需要咖啡?”

“如果你想回到过去,那么就得从这个杯子里倒满了咖啡开始……”

她全然不理会二美子的质疑。不过二美子觉得被如此彻底无视,在某种意义上倒有一种爽快感。

“而且,只限于从咖啡杯倒满,到咖啡完全变凉为止的这段时间。”爽快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这么短啊?”

“最后,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规则。”规则在不断升级。二美子早就领教过了。她伸手去拿眼前桌子上的咖啡杯,嘴里只嘀咕着:“没完没了的规则……”

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咖啡杯,只是尚未倒入咖啡而已,但二美子却总觉得它好像比一般的陶器要凉一些。

数继续说:“请听好了,如果回到了过去,请在这杯咖啡完全冷掉之前,把咖啡喝完……”

“啊?可是我最怕喝咖啡……”

“这一点请你一定要遵守。”数把脸凑近至离二美子的鼻尖只剩几厘米处,眼睛睁得大大的,低声说道。

“啊?”

“否则,你身上会发生严重的事情……”

“啊?啊?”二美子几乎动摇了。她事先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毕竟回到过去这件事违背自然法则,所以肯定会有相应的风险。可是,她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告知。简直就像快要冲到终点时,却遇到了一个陷阱。

话虽这么说,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了。二美子提心吊胆地窥探着数的脸,问道:“……什么改变?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儿?”

“如果不能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光的话……”

“……不能喝光的话?”

“那么你就会变成幽灵,从此一直在这里坐下去。”

二美子如同听到炸雷一般,震惊异常。

“啊?”

“其实刚才坐在这儿的那个女子就是这样的。”

“没能遵守规则?”

“是的,她是去见她死去的丈夫,也许是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吧,等到注意到时,咖啡已经完全冷掉了。”

“……就变成了幽灵?”

“是的。”数回答道。

二美子看着数那张平静如水的脸,感到其中风险之高远远超出想象。

为了回到过去,她需要遵守很多极其烦琐的规则。遭遇幽灵,被下诅咒,这些毕竟是一时性的东西。然而,这次的话可有点儿不一样。过去是能够回去的,却只有那杯咖啡从热变冷的时间。二美子不知道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变得完全冷掉需要花多长时间,可终归不会太长。但对一般人来说,在这段时间里喝完一杯咖啡,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到这儿为止,二美子觉得还没什么。可问题是,如果喝不完就会变成幽灵,那就得另当别论了。即便是回到过去,改变不了任何现状也无所谓,因为起码没有风险。虽没什么好处,但也没什么坏处呀。可是,如果就此变成了幽灵,那就完全是坏事了。

二美子心里又开始左右摇摆,犹疑不定。脑海里浮现出令她担心的好几种情形。最令人害怕的一种,是数给她倒的咖啡特别难喝。如果是普通的咖啡味道那还好说,若是辛辣的咖啡,或是芥末味咖啡,对她来说,想喝光比登天还难。

莫非自己想得太多了?二美子晃了晃脑袋,想把瞬间掠过的不安完全抹掉。

“总之,只要我能在咖啡完全冷掉之前把它喝光就行了,对吧?”

“是的。”

二美子下了决心,或者说开始有些赌气。

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即便二美子说“我还是决定放弃”,估计她的脸色也不会有一点儿变化。

二美子闭上双眼,把紧握着的拳头放在膝盖上,好像要集中精力似的,她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准备好了。”随后,她凝望着数的眼睛,铿锵有力地说道:“请给我倒咖啡吧。”

数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右手慢慢地从托盘里拿起了银色咖啡壶。她低头盯着二美子说道:“那么,就……”,接着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请在咖啡未冷前……”

短短一句话,却扭转了时空。

数动作缓慢地开始往咖啡杯里注入咖啡。看似无心之举,但一连串的动作却是那么优美,透着一种仪式般的崇高。

注满了咖啡的杯子里开始缓缓地升腾起一缕蒸汽,随着那蒸汽飘飘悠悠地弥漫开来,二美子所坐的桌子周围的一切,也开始悠悠荡荡地扭曲、变形。

二美子害怕极了,她闭上了眼睛,自己也仿佛蒸汽一样飘忽变形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她紧张地用力攥紧了拳头。自己会不会哪儿都去不了,就这样变成一股烟雾消失不见?二美子在这种不安的侵袭中,回忆起和多五郎邂逅时的情景。

二美子是在两年前的春天与多五郎邂逅相识的。当时二美子二十六岁,多五郎二十三岁。

二美子在被派驻的公司,遇到了同样被别的公司派驻来的多五郎。当时二美子被任命为派驻公司项目的负责人。

二美子是那种为了工作绝不妥协的人,即使对方是比自己年长的前辈。所以有时她会为了工作和上司或同事发生争执。但因为她的直爽性格与不遗余力的工作作风,她在周围人中的口碑并不差。

多五郎虽然比二美子小三岁,做事却常透着三十多岁的人才有的稳重。说白了,就是显得老成。二美子最初并未发现他比自己小,跟他说话还一直用敬语。

但是,尽管多五郎在工作团队中年龄最小,工作能力却比谁都强。作为一个工程师,他技术高超、工作熟练却沉默寡言。所以连二美子都觉得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

有一次,有个快要到交货期限的项目发现了一个棘手的“BUG”,所谓“BUG”就是在计算机程序中存在的错误和不好的状态。即使是很微小的“BUG”,作为与医疗相关的系统程序,也是致命的,所以就这样是不能交货的。

可是,如果要找到这个“BUG”,那简直比在一个泳道长二十五米的游泳池里滴下一滴墨水,蒸馏后再把它提取出来还要难,而且没有时间了。如果不能按期交货,那么作为主任的二美子就得承担所有责任。

离交货期只有一个星期了,而他们发现要想找到并解决这个“BUG”至少也得一个月!所有的人都觉得赶不上交货时间了,打算放弃,二美子也做好了提交辞呈的思想准备。

正在这个时候,在被派驻的那个公司里却见不到多五郎的人影。电话也联系不上。于是大家都开始推测那个“BUG”是多五郎造成的,他怕担责任,所以就不来上班了。当然,谁也没有肯定就是多五郎的错,只是往往人们应付的责任、过失越重大,就越想往别人身上推。不来上班的多五郎正好就成了大家推卸责任的目标。当然,二美子也开始怀疑传言说不定就是真的。

但是,多五郎却在失去联系后的第四天,出现在了公司里,并告诉大家“缺陷”找到了。也不知几天没刮胡子、没洗澡了,他身上都有味道了。可没有一个人责怪他,因为从他疲惫至极的样子里,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他一直在不眠不休地工作。包括二美子在内,团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打算放弃的难题,被多五郎一个人成功地解决了。这简直是奇迹!擅自不来公司上班,也不与公司联系的多五郎,作为一个职场中人,虽然有些违反规定,可是对待工作,他比谁都认真;作为编程人员,他比任何人都优秀!

二美子向多五郎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后,为自己也曾一时怀疑过这次的事是多五郎的过失而表示歉意。可是,多五郎却只是对着向他鞠躬道歉的二美子笑着说了一句:“那你就请我喝一杯咖啡吧。”就在那一瞬间,二美子坠入了爱河。

按期交了货,被派驻的地方变了之后,和多五郎见面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但二美子是个行动派,只要时间允许,她就以请他喝杯咖啡为借口,把他带到各个地方去。

不仅仅是工作,多五郎是什么事都能默默做好的那种人。只要有了目标,他的眼里便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二美子是在第一次去多五郎家的时候,才知道开发了MMORPG的游戏软件公司TIP-G是一家美国公司。

那天,当看着多五郎开心地说着进TIP-G公司工作是他的梦想时,二美子变得不安起来。

万一他的梦想实现了,在我和他的梦想之间,他会选择哪一方呢?不许考虑,也不许比较,可是……

随着时间的流逝,二美子越发感觉到自己将要失去的东西有多么重要,便越发不敢跟多五郎确认了。

时间过得很快,这年春天,多五郎成功进入了卓越的TIP-G公司,实现了他的梦想。

二美子的担心果然应验了,多五郎选择了去美国。他选择了自己的梦想。而二美子却是在一个星期前才被告知的,就在这家咖啡店里。

二美子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蒙蒙眬眬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自己的魂魄宛如蒸汽般飘飘荡荡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手脚的感觉也恢复了。二美子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脸以及身体的各个部位,确认了自己的存在。

回过神来时,二美子发现自己眼前有个男人,正用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如果没弄错的话,他就是多五郎。现在理应在美国的多五郎,却坐在自己面前。二美子知道自己是真的回到过去了。

她马上明白了为什么多五郎会是那样一副惊讶的表情。

没错,她已经回到了一个星期前。店内也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桌子旁坐着名叫房木的男人。吧台那儿坐着平井,数也在那儿。多五郎正坐在一个星期前他们对谈的那个座位上。

只有一个不同,那就是二美子坐着的位子。一周前,她坐在多五郎对面。而现在她却坐在了连衣裙女子原来的座位上。虽然他们依然是面对面,但却不是同一张桌子,离得好远。

并非是远近的问题,而是太不自然了。也难怪多五郎会有那种惊讶的表情。

“……”

虽然二美子也觉得很别扭,但她却不能离开这个座位。因为规则是这样定的。可是,如果多五郎问起她为什么会坐在这个座位上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二美子“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那,我得走了,时间来不及了……”

多五郎嘴里说出的是她曾经听到过的话,虽然他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却并没有提及这种极不自然的位置关系。也许这也是回到过去时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吧。二美子自我安慰地解释着。从多五郎说的话里,她知道了自己所回到的时间段。

“啊,没关系,没关系,你说你的时间来不及了,其实我也没时间了呀……”

“什么?”

“对不起……”

对话好像鸡同鸭讲,各说各的。虽然知道了所回到的时间段,但毕竟回到过去这种事对于二美子来说是初次经历,所以她的脑子有些混乱。

“……”

二美子觉得自己首先应该冷静下来,她抬眼察看着多五郎的表情,喝了一口咖啡。

“温的!这咖啡已经变温了!这样的话,不是很快就冷掉了嘛!”

二美子感到很惊愕。因为咖啡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可以让她一口喝光的程度。这真是出乎意料的陷阱!二美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那儿的数,她那张和往常一样冰冷的面孔看上去实在令人厌恶。而且……

“……苦死了!”咖啡出乎意料的苦,远远超过了二美子迄今为止喝过的最苦的咖啡。二美子极为费解的言辞,使多五郎面露困惑之色。

多五郎挠着右边的眉毛,看了一下手表,担心着时间。二美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她急匆匆地说道:“啊,哦,这里面有很深的缘由……”话一说出口,二美子就从眼前的糖罐里挖了好多糖放进咖啡里,又加了很多奶进去,然后慌里慌张地搅拌起来,杯勺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缘由?”多五郎皱起眉头,不知是对二美子往咖啡里放的糖太多表示不满呢,还是不想听她所谓的“很深的缘由”,那一瞬二美子没有搞明白。

“……总之,我想跟你把话好好说清楚。”

多五郎又看了下手表。

“请等一下……”二美子好像是想要先尝一下咖啡的味道,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表示还满意。

二美子是在和多五郎认识后才有了喝咖啡的习惯的。自从发生了前面说过的那件事后,二美子便经常以请他喝咖啡为由,开始带着多五郎到处转,渐渐地便成了习惯。一直不喜欢喝咖啡的二美子每次喝咖啡都要放很多糖和奶,为此还被多五郎笑话过。

“哇,瞧你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在想:‘这家伙是怎么了,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竟然还喝什么咖啡!’”

“……我没有!”

“你有!看你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二美子声音尖利地反驳着。

“……”

“……”

果然,二人的谈话中断了,二美子很后悔。好不容易回到了过去,难道自己又要像一周前那样,执拗得像耍小孩子脾气,最后把多五郎吓得缩回去吗?

“……”

多五郎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冲着吧台里的数说:“请问……多少钱?”他伸手去拿账单。

二美子知道,如果这样的话,五郎付完账,就走了。

“等一下!”

“没事,就这么点钱。”

“我不是为了说这些才来这儿的。”

“啊?”

(“别走!”)“为什么没和我商量呢?”(“我不想让你走!”)

“那什么……”

“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很重……你要想去美国也没关系,我不反对……”(“我以为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呢。”),“可是,至少……”(“难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希望你能跟我商量商量……什么的,可是你却不商量就擅自决定走……”(“我对你是真心的。”),“那什么,好像突然有些……”(“我是那么爱着你。”),“一个人会很寂寞的……”

“……”

“我想说的是……”

“……”(“到现在才说?”)

“就是这些。”

二美子本来是想,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把真实的感情都告诉他吧,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她觉得如果说出来了自己就输了。她不喜欢那种“工作和我,你选择哪个?”之类的责问。因为二美子在遇到多五郎之前就一直是以工作为主的,所以她不想问这类问题。她也不想成为那种对着小自己三岁的男友还整天撒娇的女人。她的自尊心太强了。也许还有对多五郎优先选择工作的嫉妒吧,她没能坦白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好啊,去吧。那什么……算了,反正怎么说,你去美国的决定也是不会改变的……”二美子说完,一口气把咖啡喝光了。喝完后,“呼”的一下眼前又有了那种眩晕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飘飘忽忽地摇晃起来。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呀?当二美子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听到多五郎嘟囔着:“一直……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二美子一时间不知多五郎想要表达什么。

多五郎继续说道:“每次你请我喝咖啡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不能爱上她。”

“啊?”

“因为我是这样的……”说着,多五郎把遮在右眉上的头发撩起来,那里,从右眉上方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耳,有一条很长的烧伤疤痕。

“遇到你以前,我一直不讨女孩子们喜欢,她们都不会搭理我。”

“我……”

“我们开始交往以后也依然是这样……”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她大声说道,可是二美子的话都变成了蒸汽,多五郎根本听不到了。

“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别的长得帅的男人……”

“不可能!”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不是那样的!”

二美子第一次听到多五郎说出了心中的秘密,感到无比震惊。可是说起来也不是没有迹象。因为,当二美子越是喜欢多五郎,越是想跟他结婚,就越是能感觉到面前有一道看不到的屏障。

问他“你喜欢我吗”,他虽然会重重地点头,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从他口中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一起逛街的时候,多五郎有时候会好像抱歉似的,做出挠右眉上方的动作,随后垂下头来。原来他对街上男人们看向二美子的目光也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