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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凤尾》十四 ××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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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南才终于收到陆北风托人从广州带到香港的信,简简单单的一段话:

“哥,省城常有风雨,但别担心,爷和兄弟们都平安,生意都在维持。香港的事情要全部由你担当,辛苦了,爷说希望你听从庸老板的吩咐办事,也希望你多往探望聪。其他一切见面再谈,天气多变,风向不定,顺风为上。保重。弟。”

庸老板是杜先生,杜月笙本名杜庸,后改庸为镛。爷是葛五爷,嘱咐陆南才照顾仍在医院养病的儿子葛煌聪。风雨,生意,辛苦之类,都是闲话家常和报平安。但“顺风为上”四字让陆南才感到困惑。想了半天,猜是提醒他识时务,别跟大势执拗。但这是否亦在暗示北风自己已经做了“顺风”的选择?葛五爷呢?万义堂的兄弟呢?他们现下是否已归顺日本鬼子的强风?陆南才难免一阵迷惘。

直到某个傍晚,他在关公像前上香,突然琢磨出道理。关老爷替刘备办事,却曾在华容道上放旧老板曹操一马,大家说是有情有义,但搞不好只因关老爷精明,预留后路,以便跟曹操来日江湖相见,有话好说。真笨呀,顺风顺风,关键在“顺”不在风,有了顺的准备,从什么方向吹来的风都不必惧怕,顺风而行,可以行得更快。风吹向哪边,自己便往哪边倒去,东南西北风都无所谓。混江湖,吃的本来就是“四方饭”,东南西北都可以交朋友,却亦随时都可以变成敌人,时局混乱,愈应四方不忌、广结善缘。

陆南才把弟弟来信的事告诉张迪臣,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张迪臣低头沉思,最后只道一声“嗯”,又补一句:“如果你回信,唔好乱写,有检查。”

香港政府检查报纸,也检查邮政。报纸固然不可以骂英国,也不可以挑衅日本,诸凡“日寇”“抗日”“敌寇”“东夷”“兽行”“奸淫”“焚掠”之类字眼皆不准见报,或用“×”字眼取代,所以报上满目“×”,甚至到处开天窗,因文章于印刷前被检查人员下令删除,来不及补稿。一些常惹麻烦的报纸遂被香港人戏称为《××日报》或《天窗日报》,但这令报纸更受市民支持,可见民心向背。

广州陷落后,火车和轮船全部停航,邮件必须先运到澳门,再转香港,堆放在码头旁的空地上等待抽检,发现可疑字句,轻则撕毁,重则有警察上门找麻烦。孙兴社跟万义堂的联系由此断了,只靠南下的弟兄传带几句话,大意是日本鬼子来了,堂口的生意不但没有败落,反更兴旺,弟弟和五爷的确有办法,陆南才暗暗佩服。

乱归乱,一九三八年的圣诞节,陆南才终于如愿吃到期盼已久的圣诞大餐,由他做东,在六国饭店的餐厅。遗憾的是同桌只有仙蒂和她几个酒吧姐妹,毛妹和萧家俊也来了,张迪臣却于数天前返回骚格烂探亲度假,遥远的所在,比香港冷上十倍的地方,把陆南才留在香港。仙蒂当夜跟一个叫作白兰达的女孩子表现亲昵,白兰达有七分跟佩姬长得相像,瞪着纯纯的大眼睛,看任何人事物都如初见般新鲜。仙蒂坐她旁边,似在努力保护她,让陆南才觉得爱情其实就是一种保护和被保护的亲密关系,也是彼此在意。就算对方不在身边,只须仍在你的思念之内,亦算在意,如他之思念张迪臣。

席间,仙蒂有意无意地提到张迪臣,附耳轻声道:“南爷,前几天你那个鬼佬朋友来过我们酒吧,跟另一个鬼佬。”边说边低头切了一小片羊扒,从自己的碟上挪到白兰达的碟里,“来,Brenda,你爱吃羊,多吃些。”仙蒂的眼睛没朝陆南才看,没加论断,然而刻意不看陆南才,已是论断。

陆南才淡然“哦”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碟里的羊扒。他不喜欢仙蒂在其他人面前谈及他的鬼佬朋友,要好好守护秘密,最好的法子唯有绝口不提,好的坏的都不提,千万别太信任自己的分寸,许多时候,自己最能出卖自己。

仙蒂感受到陆南才的回避,遂把话题从英国鬼子转到日本鬼子上面。仙蒂蹙眉说酒吧附近最近多了日本人出入,神色鬼祟。萧家俊插口道:“应该是来找女人的吧?鬼子也是男人,系男人就要找女人。”

仙蒂道:“谢菲道那间文具店的李先生也出现过,身边还跟着一个日本佬。奇怪,他不是福建人吗,怎么跟鬼子打混了?肯定是汉奸。”

萧家俊笑道:“我怀疑他根本不是福建佬,听说有不少日本佬来了香港,假扮中国人,探取情报。但话说回来,你们的客人全部是英国鬼,搞不好日本人也在骂你们是汉奸呢!”

毛妹在旁,用手肘猛力顶一下萧家俊的背,道:“死仔包,我们就是汉奸,怎么样?!你咁叻,唔好同我们做朋友!我们做汉奸为了吃饭,有人做汉奸为了发财,点可以相提并论!就算是做汉奸,也可以拣老板、选客人,老娘偏偏钟意卖俾鬼佬,唔钟意卖俾鬼子,不行吗?”

萧家俊哄着毛妹,连声道“行、行、行”,毛妹装起臭脸不理他。陆南才也笑了,心里却想,吃饭和发财,有分别吗?又如果,一不为吃饭,二不为发财,可不可以有其他做汉奸的理由?做了别人眼中的“奸”,但做了对自己的“忠”,真有不对的地方?

汉奸的话题令仙蒂想起下个月的爱国筹款活动。石塘咀虽然禁娼,仍有歌女卖唱,她们办了多次义唱,募款支持国内的抗日活动,香港政府不批准,她们把“募款”改称“自动献金”,并同时举行“歌国皇后”“歌国明星”“歌国红星”等选举活动,巧立名目,回避禁令。近日一批华人商绅子弟组成“中国青年救护团”北上支援抗日,歌女们再度在陶园酒家义唱,时间定在一月十六日。仙蒂雀跃地说:“一定要去捧场!万红女、美丽丽、花影恨、多女、宝玉,统统答应登台。宝玉跟我一样,以前在欢得楼做过琵琶仔呢!”

毛妹若有所思,微张嘴唇,像调皮的孩子般用叉子一下一下轻敲门牙,发出咯咯声响。她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募款。她们募港纸,我们募美金。”

姐妹们你眼看我眼,眼里闪起兴奋神情,忽然发现自己的价值。毛妹提出一个好主意,举行“义舞”活动,找一个晚上,把湾仔区的吧女齐聚一堂,并排坐在椅上,哪位洋客“自动献金”两元美金,即可挑选一人共舞一支,捐三元美金,可选两人,捐五元,可选三人,收入全部捐予中国青年救护团。毛妹瞪一眼萧家俊,道:“死仔包,看到了?我们做洋人生意,不一定是汉奸,也可以为了爱国!南爷,你老人家不会不支持吧?”

陆南才皱眉道:“不是我南爷泼你们冷水,鬼佬政府禁止抗日,鬼佬兵又点敢掏钱?别天真了!真的爱国,与其指望鬼佬捐钱,不如自己先捐,你们发动酒吧姐妹,每人义捐一天收入,这样更有意思,不是吗?华人工会的那些海员,不也这样做了?”

毛妹眨一下眼睛,拍桌道:“捐就捐!老娘捐得起!”

众皆纷纷点头表示支持,倒是萧家俊仍在思量李先生的身份真伪。他并非全无怀疑的根据。一九三八年底有两千多个日本人居住于香港,但无人确定有多少日本人乔装冒认中国人,他们以牙科医生、理发师、药材店老板、摄影店老板、文具店老板等身份隐藏民间,收集各路情报,陆南才早知此事,却于日本鬼子占领香港后始知道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这群人在日本已学中文,受过特殊训练,来华后,改名换姓,看上去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跑马地有间中药店,陆南才偶尔往看一位姓黄的老医生,名字叫作山一,自称上海人,一口沪腔广东话令他信服不疑,万料不到沦陷后见到他身穿日本海军佐级制服,趾高气扬地站在街头,原来又是鬼子,本名中山一郎。鬼耶人耶,难辨难分。

日本人在香港开设医院、工厂、餐厅、酒店,还在干诺道中有个大阪码头,但华人海员常闹罢工,宁愿失业也不肯替日本轮船运货。那时候流行一句歇后语“日本邮船”,意指“迟早完”,取自“丸”的广东谐音,日本唤船为“丸”,丸者,完也,日本人就像日本轮船,搭上了,早晚完蛋。香港政府严加镇压抗日活动,甚至派洋警察在日本企业门前守护,完全不顾尊严,中国人乃笑“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是日本的门口狗”。

日本人收集情报,也拉拢招安,汪精卫派人在香港跟日本军人多番谈判,秘密出入于湾仔的日本居酒屋和南区的浅水湾酒店,连周佛海和陈璧君亦曾分别在尖沙咀汉口道和乐道设寓居住,拖拉一轮,汪精卫终于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旬离开重庆,经昆明飞抵越南河内。蒋介石当然不会容忍,刺汪势在必行,戴笠还于翌年一月中旬亲自南来,以香港为指挥中心,统筹行动,住在中环的高街六号。陆南才未有机会见戴老板,却先替戴老板办了事。

把任务交下的人是王新仁,军统香港区的副区长,陆南才向来只跟情报员刘方威直线联络,未见过他,一天傍晚刘方威约陆南才到中环荣记行见面,坐下不久,有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从小房间步出,方脸浓眉,眼里尽是笑容,跟脸上僵硬的肌肉不太相衬。刘方威介绍,这位是王区长。王新仁跟陆南才热情握手,道:“南才兄,湾仔的事情一直辛苦你了,如果没有你和孙兴社,敌人的气焰必更嚣张。”

陆南才听得出来,一个“更”字意味敌人仍在嚣张,暗示他做得不够狠辣,并未把敌人赶尽杀绝。接下来,肯定另有重要吩咐。

略过寒暄,王新仁开门见山下达指示,道:“汪逆精卫公开投敌,丢尽中国人的脸。我们要好好教训这群汉奸!就从林柏生这畜牲开始,半个不留。”

汪精卫在香港的笔杆子有胡兰成、沈崧、高宗武、梅思平等人,常在《南华日报》撰文鼓吹和平,林柏生为报纸社长,亦主持“国际问题研究所”,负责搜集和分析日本情报。汪精卫于十二月卅日《南华日报》上发布声明,响应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日支和平三原则”,由于正式拍发日期是廿九日,韵目代日的电报码是“艳”号,声明乃被泛称“艳电”,一语相关,嘲讽媚日。汪精卫逃到河内,行踪隐秘,行刺他得从长计议,军统决定杀鸡儆猴,先从香港下手,能杀一个汉奸便算一个汉奸。

王新仁脸色凝重道:“南才兄,不瞒你说,现下风声鹤唳,戴老板担心‘公司’里面有汪逆集团的潜伏奸细,为免走漏风声,决定借助香港的堂口弟兄。人多口杂,这么关键的事情,最好请南才兄亲自动手,放心,刘方威会从旁协助。”

陆南才满脸犹豫,没搭腔,刘方威推波助澜道:“‘公司’要用人,戴老板更要用人,这么大的讨逆责任,南爷你是孙兴社的堂口主事,非你不行。戴老板即将来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杜先生亦必同意……”

王新仁干咳一声,刘方威马上闭嘴。

戴笠来港?

陆南才明白了。不一定是戴老板或杜月笙吩咐堂口办事,或许只是王新仁和刘方威想抢先立功,但不愿自己冒险,乃请他出马,行动失败了,由他扛起责任。成功了,则是他们谋划有功。而不论成败,都可以考验他的忠诚。

陆南才难免不服气,但旋想,是谁下的命令,有分别吗?孙兴社确实由军统撑腰起家,军统需人办事,无论指令来自谁的嘴巴,能够拒绝吗?别说什么报恩不报恩,太清高了,他陆南才不敢唱高调,反正天下之事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没法子,拿了吃了总得还,而如果还得够多,往后想再吃,便不难了。更何况目前仍不是孙兴社拒绝的时候,否则事情被张扬开去,不但面子过不去,更必种下祸根,自讨麻烦。是鸠但啦,杀就杀,关老爷杀过人,他陆南才也杀过,杀一个跟杀十个没差别,而且杀林柏生这类人不叫杀人,叫锄奸。

想明了道理,陆南才直接问道:“何时动手?”

王新仁回答:“南才兄爽快!我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戴老板一月十九日抵港,我们最晚得十八日完成任务,距今只剩十二天。”

《南华日报》社址设于中环荷李活道四十九号,职员宿舍在旁边的石板街,林柏生住宿舍,通常晚上十点离开报社,先到路边大牌档吃消夜,再回家休息。商量一番,刘方威建议在大牌档下手,由陆南才乔装乞丐,埋伏等候。他于晚上先开车载陆南才到报社旁视察地形两三遍,发现大牌档铺铺相连,灯火通明,又有流莺站街,耳目众多,并非下手的好地方。于是把地点改为石板街,窄窄长长的板级阶梯,就算一击不中,林柏生插翅难逃,方便追击施袭。刘方威给陆南才看过几张林柏生的照片,穿西装,典型的报人书生模样。刘说林亦是广东人,个子不高,但步伐急速,所以动手时须非常敏捷。

动手前两天,张迪臣凑巧从骚格烂老家回到香港,约见面,说要到得云茶居,他喜吃那里的南乳猪脚煲。陆南才暗觉这几天不宜露脸,佯说胃痛,建议坐车兜风,张迪臣更高兴了,找车把他载往赤柱,坐在海滩石堆旁聊天,不,先做其他的,结束后才聊天。张迪臣热爱遮天幕地,在公开的地方进行秘密的勾当特别刺激。陆南才笑他是天生的情报员,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神秘躲藏,投胎轮回,下辈子亦必再做情报员。

陆南才半句没提林柏生,他只说张迪臣开口打听的帮会事情,其他不多言。张迪臣亦只提供陆南才所需要的协助,其他的不问不管。于陆南才而言,这并非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安全,知道得多,危险便多,不提不说是为了保护对方。秘密从来危险。张迪臣是否也这么想?陆南才没法知道,然而互相保护到一个地步,两人之间难免增添隔阂,望向对方时,脸是相同的脸,眼神却是一回比一回陌生。

总算到了一月十三日,计划中的锄奸日子,刘方威晚上九点半把车开到皇后大道中和利源西街交界,陆南才下车,走路到石板街,找了一处骑楼暗角坐下守候。陆南才一身破衣烂裤,特地用黑炭涂脸,照镜子,还真认不出自己。怀里藏着一把苏制曲尺手枪,是刘方威给陆南才的,他曾试开,火力比平常惯用的美制左枪强劲,他决定日后也弄一把。

等了大概一小时,距离灯火管制时间尚有卅分钟,石板街上走动的人影愈见稀落,终于,街角传来一阵急快步声,鞋底踏到木板,啪哒啪哒,陆南才立即双手抱膝,眼睛透过膝盖上沿偷瞄前方,忽见一个穿淡灰色西装的矮子从前面走过,身子前倾,双手摆动,似是喝了酒。是他了,是林柏生,肯定是他。

陆南才从暗角跃起,轻步追到林柏生背后,从怀里拔出曲尺,打算先唤他的名字,待他回头确认始扳动枪机,但突然瞥见右方巷口闪出一道曲线婀娜的女子身影。刁那妈,早不来晚不来,竟然这时候才来了一个企街妹。陆南才狠咬牙,不管了,不确认了,以免引她注意,二话不说,他马上开枪,砰一声,子弹射到林柏生背后,林柏生应声仆倒地上。陆南才冲前,砰、砰、砰,朝背部再补三枪,林柏生抖动几下,死了,金丝眼镜掉在旁边。陆南才捡起眼镜,狂奔到皇后大道中,跳上刘方威的接应车辆,刘瞄了瞄陆手里的眼镜,得意地干笑两声,猛踏油门往湾仔驶去。企街妹惊恐蹲下,只张开嘴巴,害怕得忘记叫喊。

可是林柏生仍然活着。早上的报纸来不及报导,下午出版的号外却刊载了,陆南才读后始知道被子弹轰毙的人不是林柏生而是另一个南北行少东。少东昨晚在陆羽茶室吃饭打牌,雀局结束,醉醺醺地走路回家,没料做了替死鬼。林柏生则留在报社赶写社论,再跟朋友商量是否应赴河内会合汪精卫,根本没出门。如果不是顾忌企街妹,如果坚持唤名确认,如果,如果,如果稍稍多了谨慎,陆南才此刻便不会懊恼万分地坐在荣记行的办公室里面对王新仁和刘方威。又是女人累事,陆南才深信女人于他非常不祥。

王新仁终究道行高深,仿佛法官宽恕囚犯,用厚实而缓慢的声音道:“南才兄,人有失手,天意弄人,毋须过于自责。但总该把事情办完,我们得赶紧另想法子。”

当夜陆南才到张迪臣家里,躺在床上,张迪臣突然问他:“你知道石板街的事情吧?有听见什么风声吗?”

陆南才故作轻松地说:“读了报,南北行少东,搞不好又是搞了别人的老婆,老公买凶惩杀奸夫,不稀奇。别人的老公可以碰,别人的老婆可碰不得啊!”

张迪臣道:“不见得。我怀疑跟Mr. Wang有关,现场附近是《南华日报》报社,是汪精卫的言论机构,我们收到线报,那个叫林柏生的社长打算去河内找Mr. Wang。”

陆南才把双手垫在脑后,道:“你是说杀错人?凶手真笨。但你把姓林的抓来问问不就得了?”

张迪臣走进浴室洗脸,用毛巾捂住脸问:“我有说杀错人吗?你怎么猜到?”

陆南才一时搭不上腔,干脆站到他身边,抓起刮胡刀往自己的脸上轻轻磨擦,佯作剃须,并笑道:“听说汪精卫那群人都很咸湿,搞不好是林柏生搞了别人老婆,丈夫买凶杀人,凶手摆了乌龙,杀错良民。这样的小说桥段常在报上读到呀,怎可能猜不到。假如我做警察,破案率肯定比你高。换了是我,肯定把姓林的抓回警察局问个清楚明白。可是,不抓杀人的,去抓几乎被杀的人,有点可笑。”

张迪臣瞪他一眼,不服气地道:“我还用听你指挥办事?早就派人约他了。”说毕站进浴缸,拉起布帘,哇啦哇啦地开花洒洗澡。

陆南才步回房间,心血来潮,趁张迪臣不察,翻他挂在墙上的西装外套,找出记事簿,果然看见一页纸上写着“1.17, 3pm, Lam, Headquarter”几个小字。明白了。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约定于警察总部。放回记事簿的时候,陆南才隐隐愧疚,他跨越了秘密的围墙,却不觉得跟张迪臣接近了,而是,相反,有了更远的距离。

林柏生在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依约准时到达中环警察总部,张迪臣和两位政治部探员把他带到小房间坐下,谈了前几晚的案件,一人道:“你认识死者吗?我们相信,他的死跟你有关联。”

林柏生心里一凛,他当然明白军统的狠毒手段,自己是里面出身的人,只不过选择了一条外面的道路,但亦是为了大家好,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相信。十四年前他担任汪精卫的私人秘书,汪先生跟蒋介石闹翻后,他陪他远走法国,创办《欧美通讯》,转做“报人”,十年前来香港开设“南华通讯社”,也曾回上海办《中华日报》。刊发汪精卫的“艳电”前夜,坐在报社房间里,他抽着烟,喝着茶,本以为身经百战,百毒不侵,却发现手指微微发抖。林柏生深深了解,“艳电”一刊,汪精卫必被许多人视为大汉奸,他则是小汉奸,这条路,是回不去了,但他不可能在汪先生最需要用人的时候离开他,他做不到。何况他确信汪先生是爱国者,打不赢日本鬼子,唯有先跟日本鬼子合作,做汉奸只不过为了救国民。中国人有勇,见于蒋介石;中国人能忍,见于汪精卫。有勇也能忍,终有一天打败鬼子。做汉奸,就是为了大家好。

另一位探员向林柏生打听《南华日报》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汪精卫会来香港吗?”

“阿sir,坦白告诉你们,我确实会去河内探望汪先生。到时候,不如,我替你们问他?你们是希望他来香港,还是希望他不来?”林柏生直望探员眼睛道,心里忍住了一句,“老子可在黄埔军校当过政治教官,轮不到你来左查右问,你没资格。”

张迪臣在旁见状,明白林柏生感到被冒犯,马上插嘴道:“林先生,别误会,我们不是干涉,更不是阻止,只是提醒汪先生,一旦来了香港,必须谨慎,注意安全。万一出事,我们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我们得到情报,军统组织了一个‘锄奸团’,要杀汉奸,你和你的朋友们在路上走动,务须格外提防。”他特地用“汉奸”两个字,打击林柏生的气焰。

英国人把香港设为中立地带,一直压制抗日活动,汪精卫跟日本人合作,若来香港,势必引发腥风血雨的连番恶斗,他们不想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实日本人这两年不断给香港政府压力,要求禁止香港货轮把物资运到重庆,封闭支持抗日的华人工会,英国人处处配合,所谓中立,纯属幌子。林柏生是中国的主和派,所以得到特别照顾,但“汉奸”二字终究碍耳,他仍忍不住狠瞪张迪臣。

张迪臣立即转用关心的语气道:“林先生,你得提防暗杀团,不能不讲求一点防御的方法,你可以写信向警方申请,准许你出门携带自卫手枪。这全是为你着想,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柏生忍不住笑了。带手枪,还须向你们申请、经你们批准?手枪,老子要几把,有几把!想带几把,就带几把!如果没有申请,我真被打死了,谁负责?人死了,你们才负责,有屁意义?他摇头道:“感谢你们关心。不必了。我小心点就是。嗯,对了,这位洋阿sir的广东话说得不错,欢迎你做‘英奸’,加入我们,我林某人保证你官运亨通。”

两位华人探员怒目投向林柏生,张迪臣倒意态轻松,耸肩笑道:“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

林柏生离开警察总部后,步行往告罗士打酒店,约了梅思平、陈春圃、颜加保见面商量前赴河内的安排,一月中旬的天气仍然寒冷,他戴着黑色帽,身穿黑色西装,急步沿皇后大道中走进德辅道中,历山大厦就在眼前,心里犹在嘀咕张迪臣未免看轻他这位政治老前辈,懵然不察已被三个人一路跟踪。陆南才走在前头,刘方威和军统香港区行动部副手陈锡林殿后,陆的口袋里藏着一把美制左轮,心里却在想,sorry,张迪臣,偷看了你的情报,这次我欠你,有机会,一定还给你。

林柏生匆匆横越马路,走到历山大厦门前,陆南才回头跟刘方威交换一个眼神,立时单独冲前拔枪,正当准备射击,林柏生突然想起忘记带几份《南华日报》给老友们,乃停步转身,打算先到街口买纸,这一转身,几乎跟陆南才迎头碰撞,脸贴脸,双方都被吓了一跳。林柏生反应比较灵敏,双手向前一推,陆南才被推后两步,手枪握不稳,当啷一声掉到地面,刘方威见状,用手肘撞一下陈锡林,陈锡林马上扑前,一脚把林柏生猛力跩倒,并见路边弃置了一把铁锤,顺手执起,朝他的头狠敲下。林柏生血流满面,痛得蹲下抱头,陈锡林趋近再敲两下,他早已痛昏,但刚好有两个身材健硕的英国水兵从大厦走出,高喊一声“Bloody hell!”并冲前救援,一个抱住陈锡林的腰,一个抓住陈锡林的手,最后把他硬生生压在水泥地上。

陆南才暗叫“今次仆街啦!”连忙爬过去捡回手枪,跳起来往摆花街方向走去,刘方威跟随,路旁按照计划停了一辆车子,两人一先一后跳进车里,刘方威开车往湾仔方向直冲,边开边骂:“还说什么堂口龙头!冇捻用!”

陆南才板着脸,没回骂,倒在心里暗喜被两个洋人抓住的是陈锡林而不是他,福大命大,他伸手隔衣抚摸自己胸前那颗吉祥小痣。陈锡林被捕后,草草审讯,判牢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