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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凤尾》五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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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北才的日子——除了继续拉车继续揾食——自此像断成两截的蚯蚓。下午至傍晚时分跟吧女们嬉笑闹玩,晚上收工回家,跟兄弟们热闹呼喝,两边都让他觉得自在,仿佛有了两个家,只不过一边如普洱茶般温和,容易入喉,让肠胃温暖,另一边则是九江双蒸,一杯杯地仰颈灌进胃里,然后热血沸腾,有一团火从丹田冒起。他是满足的,他渴望永远拥有两个世界。

可是世界自有逻辑,并不都依他的。吧女偶尔争夺洋客,争风吃醋,为的无非是男人的钱。兄弟之间亦偶有相格,同样为钱,主要为了赌债,被欠的一方讨债不果,吵起来,甚至拳来脚往,伤了感情。没钱,饿饭事小,打不了炮事大,要打炮就得付钱。兄弟们常到附近一带的“导游社”,里面坐着一堆姑娘,挑一个带到旁边客栈,五毫房租,两元打炮,在床上打完寒颤,精神爽利。

陆北才偶尔被兄弟们拉去,像当年做兵一样,跟药王坚叫鸡,把女人压在床上,操女人,亦想象自己是女人被操。他没法投入享受,何况知道钞票赚来不易,脱下裤子,趴在女人身上进进出出,打个寒颤便没有了,划不来。他要好好储钱,日后做生意,开车店,坐着让别人替自己赚钱。所以平日早上宁可到汕头街的刘远茂国术馆打拳,师傅说他身手健硕,宜练洪拳的虎鹤双形,他却钟情于棍棒,喜其能够挥舞伸展,因嫌自己个子不高。有时候天还未亮,陆北才把黄包车拉到湾仔码头旁的空地,将两呎半长的车把拆下当棍,舞弄五郎八卦式,更曾在毛妹的天台挥耍晾衫竹,意外赢得吧女们的欢呼喝彩,他乃暗念,有朝一日干脆行走江湖,到萧顿球场卖武为生。

一天陆北才如常与家俊前往找毛妹,见她病躺床上,家俊心焦如焚地坐于床边,姐妹们都出门逛街了,他识相离开,走上天台练棍,推开木门,听见角落花槽旁传来碎碎杂声,乃厉声喝问:“边捻个?!”

没有回应。陆北才疑心是道友躲在这里吸毒,随手执起门后的晾衫竹,一个箭步冲过去,举棒往杂声处打下去,然而低头一看,双手硬生生停住。原来是仙蒂和佩姬。两人背靠花槽,席地而坐,佩姬侧身依偎仙蒂,仙蒂搂抱着她,如母亲呵护婴儿。

“吓死人咩?”陆北才吁一口气道。

仙蒂仰脸望他,啐道:“是你吓死我们!动不动便打人,烂仔即系烂仔!”陆北才愣住,仙蒂从未这么粗鲁对他。身旁的佩姬低下头,双眼看地,不说半句话,连襟衬衣解开了几颗扣子,因侧着身,胸缘压着仙蒂的手臂,尖嫩的乳房挤起两坟柔软的丘陵,又似两个刚出笼的馒头,没有冒烟,陆北才却仍可隔空感受到上面的热气。

仙蒂发现陆北才的视线所在,眉头一蹙,扬手指一下木门,道:“我们姐妹在谈心事。毛妹病了,今天不上课啦!你走吧!”

“就是毛妹病了,我才上来练练棍。刚才以为系死道友,梗系要打!”陆北才把晾衫竹猛力丢到地上,忿然道,“走就走!我去叫鸡!”说完转身便走,却边走边觉懊恼。他故意提个“鸡”字,出口伤人,却又怕伤过头了,朋友难再是朋友。

幸好仙蒂是明白人,知道陆北才只是孩子气,从后把他喊住:“反正你仲未开工,不如带我和佩姬到处走走。”

陆北才没吭声,忽然明白刚才有气,与其说是因为被仙蒂驱赶,不如说是妒忌,仙蒂和佩姬的搂抱让他觉得遭受遗弃,有孤零零的感觉,像在林里迷路,恐惧,无所适从。仙蒂没给陆北才拒绝的机会,牵着佩姬站起,趋前一左一右挽着他,胸脯紧贴他两边手肘,簇拥他下楼。陆北才的嘴角重新挂起微笑。

三人下楼,仙蒂神色自若,没话找话聊天,冲走了尴尬气氛。每辆黄包车依例只准搭乘一人,但仙蒂先坐上去,佩姬坐她腿上,两人身材苗条,车笼里虽窄,仍不嫌挤。陆北才在前头拉车,偷听她们在背后吱吱喳喳聊笑不休,他偶尔回头插句嘴,三人笑成一团。她们是他所曾载过的最温柔的车客。

走了几分钟,仙蒂央陆北才把车拉到中环先施百货买丝袜,近日大减价,最后两天了。

到先施后,她们进店,陆北才在路边守候,无聊地留意衣冠楚楚的客人进进出出,黄铜色的旋转门逆时针地被推得团团转,这方向入了一个男人,那方向出来一个女人,蓝衣进,红衣出,似舞台上的魔术帽子,丝巾进,白鸽出。一阵沮丧忽然涌上陆北才心头。世上如果真有一道这样的魔术门,日夜朝晚,随时随地,说变身就变身,该有多好。一辈子只能做一种人,或只被容许做一种人,不管是好人坏人,或男人女人,恐怕都是可怕的损失,任你日子过得如何丰富多姿,总有一些被错过的快乐,永远捉摸不到,只能依靠想象,而愈是想象,遗憾愈见强烈。陆北才没法确定是否应该伸手触碰,宁可匆匆碰一下,不喜了,才把手撤回。

等了半小时,陆北才被旋转门转得头昏眼花了,终于见到仙蒂和佩姬走出,竟然两手空空。仙蒂道:“减了价还是太贵,但电风扇吹得凉快,逛了又逛,舍不得离开。拉我们到花布街吧!”

到花布街后,陆北才陪她们闲逛,这里并非百货公司,不必担心寒酸,大家都是平民百姓,各逛各的,谁也不管谁。其实在先施也不会有人来管,只不过胆怯在先,等于自己管了自己。逛完一阵,买了几匹布和几对廉价丝袜,两人登车,由于已近黄昏,陆北才替她们掀下座位前的绿布帘,道:“坐稳!要起飞了!”然后埋头冲前,拉着仙蒂和佩姬在皇后大道中上直奔,转入皇后大道东,经过洪圣庙,左拐进入汕头街,没停半步,沿途初时听见她们谈天说地,还因车速太急而吓得吱哗喊叫,但到达湾仔时,背后逐渐沉静,陆北才以为两人疲倦睡去,乃沉默不打扰。

终于来到毛妹的唐楼门前,尚未完全停步,侧身回头,打算把她们唤醒,岂料透过帘缝看见仙蒂和佩姬脸贴脸,嘴唇和舌头相叠相缠,仙蒂眯眼仰脸看着佩姬,用眼睛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佩姬双目半闭,鼻翼微微颤抖,喘息着,两人把一幅刚买的丝绢从上身覆盖至膝部,他见不到她们的身体。

陆北才呆住。两个女人。他早已知道两个女人之间可以有“磨豆腐”这码子事情,但他一直以为那求的只是身体的爽快,如今看见始知道,不,不是的,不止于此,她们是如此亲昵,仿佛天地间无人能够把她们分开,在狭窄的黄包车座里,在墨绿色的布帘背后,她们是根须相连的树,自成天地。陆北才心头不禁涌起酸楚,比刚才在毛妹的天台更甚,妒忌如潮袭来把他淹没至窒息,胸口一阵郁闷,忍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佩姬在布帘的另一边发现陆北才见到一切,脸色大变,马上跳下黄包车,把衣裤拉好,闪入梯间,飞奔上楼梯。仙蒂倒沉着,慢条斯理地把丝绢叠妥,放进纸袋,弯腰下车,抬头对陆北才冷峻地说:“我早跟你讲过,不只有男人才奇奇怪怪。”

陆北才直直望着她的眼睛,时间静止,四周的车声人声,沿途喊卖甘蔗和橄榄的小贩叱喝声,统统隐退。在真空的时间里,陆北才提起勇气,低着头,像自言自语地问:“这……这……可以吗?两个人……真的可以……不分男女?”

仙蒂别过脸,转身步上楼梯,边走边道:“自己说可以就可以了。再不然,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

“万一知道了呢?”

仙蒂沉默半晌,忽然掩嘴笑道:“没关系了,其实秘密没你想象的咁重要。知道了就知道了,只不过,守住秘密,本身就很刺激。”

陆北才可不这么认为。他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完蛋了,他又知道了一个人的秘密。阿娟,余连长,药王坚,每次知道了别人的秘密都成为麻烦的开始,这回轮到仙蒂,他非常在乎的仙蒂,他非常担心灾祸将临。

当夜回家,陆北才心事重重,兄弟们喝酒赌钱,他应酬了一会儿即先到露台躺下睡去,很快入梦,梦里只觉天旋地转,黄包车在天空疯狂飞舞,他蹲在码头旁,三面是海,他被无数的看不见脸的人挡了路,没法逃离。突然,黄包车朝他头顶撞来,他举起一双手保护自己,车座的布帘背后亦伸出一双手,一只手的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另一只,手背有毛发,他认得,是曾经用手抓住他把他压在身下的七叔。陆北才抱头叫喊:“唔好!唔好!”黄包车继续冲下,撞到他的头,撞出轰然巨响。

陆北才从梦里惊呼而醒,仍在赌牌九的兄弟们吓了一跳,纷纷转脸望他。陆北才莫名恐惧,担心梦里秘密被看穿,幸好大家只是笑,哨牙炳还骂道:“刁那妈,咁大个人仲发噩梦,生人唔生胆!有冇惊到濑尿?”

陆北才呆坐在露台的草席上,望向街外,黑漆漆不见人不见车不见楼不见死的活的任何事物。室内是一群赤裸上身的男人,三月下旬,气温已高,每个人的背上满布浓稠的汗水。陆北才懂了,仙蒂是对的,守秘密是一桩刺激的事情,秘密就是快乐,担心受惊亦是快乐。

其后陆北才仍然到毛妹天台学英文,佩姬见到他,不敢直视,坐得远远,假装彼此不存在。仙蒂呢,一切如常,调笑自然,看不出半分异样,偶然跟陆北才对望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陆北才也不再于课后和姐妹们看街景、谈心事了,她没有叫他留下,他亦没有特别去找理由留下,仿佛把心事累积起来,留着,蓄着,顶着,直到某天,时间对了,场合对了,始让洪水漫堤。秘密有时候是一道脆弱的墙,明明踹一脚即可踢倒,却偏偏谁都不肯先有动作,墙便永远矗立。

陆北才对英文是学上瘾了。先跟毛妹乱讲乱说,同时拼了命省钱,计划到夜校进修,跟老师有板有眼地学。他发现自己对语言有天分,是刨木和耍棍以外的本领。拉车经常要到“水手馆”等客,跟鬼佬打交道,每趟虽只是拉个十来分钟的脚程,零零碎碎地跟客人胡乱搭腔,竟然很快掌握了一堆生字片语。

鬼佬可能在船上闷得发慌,见到陌生人立即口水多过茶,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皆叽哩呱啦说个不停,听久,大概猜得出四五成的来龙去脉。又因持之以恒地到毛妹天台上课,萧家俊早前炫耀的“Come come! Sit sit! Very cheap! Cheap cheap!”早已难不倒他,“Thank you”“Excuse me”“How much”“Beer”“Watch”“Tatoo”“Pussy”之类常用片语他都用广东发音记下来了,旦桥、唉士桥士咪、烤乜薯、边牙、镬薯、塔吐、铺西,对他来说这些不是怪字而更是钞票,他用它们跟客人沟通,赚了钱,回家交由哨牙炳放进金城银行,他不信任银行,可是信任这位哨牙同乡。

日本话同样容易上手,阿里加度、讲你支哇、二姑奶嗲士架、饿哈唷、沙哟啦啦、八加也绿,他都懂。广东人惯叫日本鬼子作“萝卜头”,亦叫“架佬”,因为许多日语的尾音都有个“架”音,陆北才抓住这窍门,不理三七廿一都带上个“架”字,而且不断鞠躬,日本鬼子也向他鞠躬,他便认为对方听得明白。陆北才热衷外语,除了为钱,更是为了表达的满足感。说也奇怪,讲粤语时吞吞吐吐,像嘴巴含着石头,但当讲日语和英语,舌头运转如飞,仿佛变了一条灵活的小蛇,上下左右,指使自如。他忍不住掴自己一记耳光,苦笑道:“你老母呀,陆北才,you are very 汉奸!”

陆北才常去等客的水手馆位于轩尼诗道和晏顿街交界,专供登岸英国水兵租住,正式的中文名称是“海陆军人之家”,英文很长,Sailors and Soldiers Home,车伕们简单念成“死喇行”。咳,不瞒各位说,年轻的我曾到水手馆参加瑜伽课程,那是七十年代末,我才十六七岁,你们今天流行练瑜伽,说来我还真是老祖宗。但也不瞒各位,我之所以学习瑜伽,只因想看那群穿着紧身衣的女孩子,燕瘦环肥,看得血气方刚的我血脉偾张,真是无可救药的好色少年。那课程每周两晚,我跟我母亲要钱报名,骗她说我学的是英语,可是我只去了两周,因为每回上课都忍不住勃起,裤裆隆起一团,太尴尬了。水手馆建成于一九二九年,拆卸于一九八九年。至今每回行经轩尼诗道与晏顿街交界处的水手馆原址,我仍多望几眼,追怀早已逝去的那么容易冲动的青春岁月。

跟我相同,陆北才在水手馆里遭遇了他的秘密。

他在门外等待客人,跟一个叫作Henry的大堂经理混得熟络,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来自一个叫作“骚格烂”的地方,先到广州做生意,再来香港。Henry说:“我的乡下好鬼冻,一年有六个月下雪,闷到晕,我顶唔顺,所以走来中国。我钟意食中国菜,特别钟意食蛇。”

Henry一脸大胡子,全名是Henry Charlton,自取中文姓名“张杭吏”,喜它有官吏威严。他的眉毛浓密得像两丛松尖,朝两边额角蔓生过去,眼睛亦是不成比例的圆而大,棕色的眼珠子微微突出,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可是他的语调很柔和,缓而低沉,仿佛不管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都理解,都接受。陆北才曾问Henry为什么姓张,他认真回答:“在广州结识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姓张,我好似一只野生动物,生出来,张开眼睛,见到乜野,就把乜野认作爸妈。”姓张的中国人后来染天花病死了,张杭吏提起他竟然双眼湿润。

陆北才没想象过流泪的鬼佬是什么模样,他以前见过的鬼佬都是传教士、警察和商人,高高在上,来香港后始知道有鬼佬做酒店侍应,但当然仍是高华人一等的侍应。张杭吏没娶老婆,也不像其他鬼佬整天叫车伕载他去酒吧或码头旁边找“咸水妹”,他说女人好麻烦,道:“好女人唔会爱鬼佬,爱鬼佬的唔会系好女人。”

陆北才初时叫张杭吏作Henry,后来索性叫亨利哥,比较亲切。亨利哥每天出入水手馆,在门外见到陆北才,常会停下,坐在楼梯阶上陪他抽烟聊天。陆北才受宠若惊,猜想鬼佬为的只是练习中文,自己居然变成洋鬼子的“老师”了,不禁莞尔。可是他没法集中精神,从来没跟洋人坐得这么贴近,而且聊得这么久,亨利哥的广东话洋腔洋调,陆北才必须用眼睛盯着他的嘴唇,观察他的发音嘴形,始有办法了解他的真正意思。好几回,陆北才发现亨利哥也在盯着他看,盯得紧紧,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像槌子敲到锣子上,敲起了一声轰隆。他立即把脸撇开,瞄向地上石阶,阶上有几道裂痕,仿佛亦遭槌子敲开。

有时候,亨利哥要求他去湾仔警署接载另一个叫作Morris Davidson的鬼佬到水手馆。Morris是苍白高瘦的鬼佬警官,同样来自骚格烂,先后来到中国也同样爱上中国,他个子比亨利哥高,广东话也比亨利哥好,壮硕的身体坐在黄包车上,让陆北才拉得大汗小汗如雨,像老牛耕田,幸好他是出手最阔绰的客仔,常给两毫小费。

一天中午陆北才把Morris送到水手馆,张杭吏已在门外等待,两人步往分域街的明记吃午饭,陆北才蹲在车仔旁边继续等客,Morris忽然回头喊问:“饿唔饿?一齐食面?我请客,no worries。”

那便老实不客气了,跟随他们进店,陆北才先狼吞虎咽解决了一碗云吞面,再吃一碟猪手捞面,又来一份牛杂,吃得肚皮撑胀,离店后走路慢吞吞,看来拉不动车了,惹得亨利和Morris哈哈大笑。Morris也有中文姓名,叫“张迪臣”,陆北才问:“又姓张?你跟亨利哥系兄弟?”

张迪臣答:“是呀,他姓张,我便跟他姓张,same same!”说毕跟亨利对望而笑,用眼睛对彼此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陆北才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暖意。

两人是陆北才见过最没架子的鬼佬,他们是童年旧友,前两年才在香港重逢。张迪臣比较多话,常把张杭吏逗笑,笑得放肆,陆北才忽然发现洋男人的笑声是这么肆无忌惮,这么直爽开朗,不似中国男人的笑声里总仍留有犹豫和沉重。但陆北才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英语,张迪臣说说停停,为陆北才翻译大意,善良而体贴,而且因为是鬼佬,体贴得让人更感意外。陆北才静静地听他们讲话,愈是听不懂,愈是觉得神秘,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发生过所有奇特的不可能的种种。

他们也曾探问陆北才的身世来历,他约略说了一些关于河石镇的往事,镇口的关公像,木匠们的日常生活,当然不提半句七叔。他亦说自己娶了老婆,当然不提那根小棍棍。他没打算对两个鬼佬释放出关在铁笼里的秘密野兽。陆北才倒说了余连长被杀之事,以及药王坚对他的攻击,张杭吏笑道:“Bloody hell!中国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你以后一定发达!”

其后有一段日子看不见张迪臣的踪影,陆北才向张杭吏好奇打听,亨利哥道:“返咗乡下啰!有人在等他!”陆北才忍住不追问细节。既然叫作故乡,当然是有家人了,山河故人,中国人有,鬼佬不会没有。其实先前曾听张迪臣提过几句骚格烂的家庭状况,有一子一女,陆北才明白男儿志在四方,中国人和洋鬼子一样,在他看来,张迪臣和亨利哥的深厚交情已胜似家人。

有一回陆北才跟萧家俊抽烟聊天,提及曾跟洋人吃饭,萧家俊调侃道:“原来有鬼佬同你练英文,唔怪得你咁少去找毛妹。姐妹们都说挂念你呢!”仙蒂和佩姬在黄包车上的亲昵画面突然在陆北才眼前重现,还有仙蒂在楼梯上说的那句话,“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在他耳里响起,再响起,一再响起,像一句永世循环的咒语。

半晌,萧家俊又半认真地说:“唔好话唔提醒你,听讲湾仔警署的鬼佬钟意搞屎忽,常到中环那间公厕搞三搞四。兄弟,小心他们食完云吞面,顺便食埋你!”陆北才瞪他一眼,举起拳头,作势打下去,本来蹲在地上的萧家俊立即跃起,一边急步后退,一边继续嘲笑道:“鬼佬系屎忽鬼!你做屎忽鬼的屎忽鬼,其实唔错呀,好有面子!这叫‘龙头凤尾’,有杀冇赔!”

萧家俊闪避时,一不留神,屁股碰到黄包车的手柄,痛得哇哇大叫。陆北才抚掌笑道:“现在谁是被木棍刁的屎忽鬼?”

龙头凤尾是打牌九的其中一种发牌方式。打牌九, 庄家把牌叠好, 在掷骰子以前,先声明将用什么方法发牌,亦即用什么“牌头”,中掘、切耳、底出、单栋、金银桥、双鬼拍门……不同的牌头有不一样的发牌次序。 龙头凤尾就是把桌上的卅二张牌搓乱后,砌叠出一个前高后低的形状,右边高耸代表龙头,左边低垂代表凤尾,再从左右两边分别取牌合拼成四张一叠,掷骰后便可依次发予各门,直到把牌发完,大家开始看牌比拼。其实当陆北才听见萧家俊说“龙头凤尾”,心底涌起一股热气,暗暗称赞贴切。他以前只听过“豆腐党”,是女人之间的耳鬓厮磨,有说不出的香软质感。用“搞屎忽”来形容男人与男人的事儿则流于核突,一旦改为龙头凤尾,感觉温柔得多。头脸依旧是阳刚的,衣底下却是另一个世界,不可告人的世界。一般不都说“龙凤配”“龙凤配”?是哪个混蛋规定龙和凤不可以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配起来?龙凤双全,不才是完美?

陆北才也从地上站起,远眺海面上船来艇往,不禁凄然。有些事,有些人,同在世上却互不懂得。他们那类人,我们这类人,是互不靠近的船舶,却在同一个江湖。

那阵子陆北才如常到水手馆门前等客,如常见到张杭吏。亨利哥开玩笑道:“不如我认真教你英文,唔收学费,但你要叫我作阿Sir。老师,阿Sir就系老师!”

陆北才说不好意思不付学费,但他懂木工,手艺好,对亨利哥建议,若有什么家伙杂物需要修修补补,他可代劳,用劳力做学费。张杭吏老实不客气,拿过几张破旧的木椅和几个锁扣松脱的木盒让他修复,陆北才也做得开心,觉得互不拖欠。亨利哥一天抱怨家里有一幅四面的木屏风,其中一面不小心被他用椅子撞破了洞,陆北才义不容辞地说:“冇问题噃!小事一桩,保证替你修好!”

拖了几天,张杭吏追问了几趟,陆北才终于实践诺言。张杭吏住在云咸西街的唐楼,一夜拉完车,陆北才找到了地址,按铃前往,亨利哥已在等待,穿着睡衣开门,说从水手馆收工回来,刚洗过澡。

屏风置于客厅中央,是从嚤啰街买回的清朝旧物,上面有蓝绿红黄相间的菱形玻璃片,凑前近望,玻璃片上显现一张张缩小了的脸容倒映,扭曲的眼耳口鼻,你笑,他们笑得更夸张;你眨眼,他们眨得更厉害,陆北才忽然错觉他们才是真实的,平日的自己只是一种错觉。不知何故,他也想起仙蒂说过的塘西歌楼,糜烂而堕落,却是最实在的快乐。

小洞在屏风右侧底部,陆北才双膝跪下,弯腰把一块小木片塞进洞里,把洞填满,再用砂纸把接缝处磨平,左手按住屏风,右手肘撑地,手掌压着砂纸猛力摇摆,身体随之前后动。木屑掉落地上,有地毯,幸好毯上铺着报纸,陆北才忽然看见木屑之间露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余——汉——谋。把眼睛贴近察看,发现是昨天的《华侨日报》新闻版,标题印着“余汉谋偕陈策等赴香港访港督 港政府订明日欢迎”。再一字一句地阅读内文:

“广州讯广东绥靖主任余汉谋,江防司令陈策,广州空军司令陈庆云,昨日首途赴香港访候港督,港政府订星期一日正式欢迎,余等此行之意义,颇惹起各方之注意……”

陆北才的心被重重戳了一下,纷纷乱乱的影像涌现眼前,刀刺草人,喝血酒,立正宣誓,余连长的酒后笑话,书生亮的白皙的脸,药王坚在河边抽烟拉屎,自己倒在地上望见的蓝天白云。菱形玻璃片上的各张脸忽然变成他们的脸,陆北才感觉后脑隐隐作痛,他记得,这里曾遭重重的敲击。他感到晕昏,双手撑地站起,回头赫然发现亨利哥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仅有三四步之遥,就站着,嘴角挂着浅笑,眼睛盯着他的背,眼里有他曾见过的贪婪,在七叔的脸上。

陆北才对亨利哥嗫嚅道:“屏风搞掂了。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张杭吏趋前两步,一阵浓烈的古龙水气味涌入陆北才的鼻孔。或是体味?他分不清楚,只确实地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急速,像木屏风竖在心里,有人用砂纸在上面猛磨。但他仍然想着余汉谋的事情,于是唐突地问亨利哥:“地上那张报纸能让我带走?”

张杭吏露出扫兴的神情,万料不到陆北才此时此刻问这问题。然而立即回复笑容,耸肩道:“No problem!”

陆北才匆忙扫清木屑,捡起地毯上的报纸,对亨利哥说:“Goodbye and goodnight!”

张杭吏笑道:“哈,你的英文愈来愈好!”然后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里,陆北才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热血冲上脑门,只觉天旋地转。他渴望一直被抱着、拥着,他喜欢这样的重量,比世界的重量更沉更重,却又重新唤醒以前有过的那阵轻盈快乐。但突然,亨利哥身上的古龙水气味排山倒海般冲过来,心里一阵晕荡,喉咙却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张杭吏以为他不愿被揽抱,急忙退后,语带歉意地说:“Oh,I am so sorry。Did I scare you? 系唔系吓到你?原谅我,我唔系故意。”

陆北才手足无措,却难以启齿要求亨利哥把拥抱重演一遍,唯有站在原地不动,挂着一脸茫然,眼睛望向亨利哥后方,那是大门。张杭吏以为他希望离开,遂侧过身子,嘴角展露生硬的笑容,道:“很晚了,阿才,你明早仲要拉车,不是吗?It抯 a wonderful night。”

陆北才愣一下,没想到快乐突然到此为止。就这样了?真的就这样结束?不会吧?不要吧?陆北才有很多话想对亨利哥说,他和七叔,阿娟和她的小棍棍,药王坚和余连长,他和兄弟们并排躺着摸弄自己,仙蒂和佩姬,他在妓女床上想象被操玩的其实是自己,有太多的秘密心事想告诉亨利哥,或者不管眼前站的是谁,只要能够让他觉得安全温暖,他都愿意把它们统统说出来,像卸下重担,即使只是暂时,仍是期盼良久的放松。可惜机会就有这么一刹那,一二三,连调整呼吸都来不及,便没了。他不甘心,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亨利哥,本想说:“我不怕。我好钟意。”可是他发现亨利哥已经收回适才的热切眼神,火焰熄灭了,唯剩灰暗的死寂的煤炭。而且亨利哥说得比他快,道:“回去吧。我累了,想睡觉。”

陆北才的心紧抽一下,耸肩道:“是的,很晚了。是的,明早仲要拉车。Goodbye,goodnight。”

离开亨利哥的家,陆北才沿着斜路走到电车站,等了好久始有电车摇摇晃晃、支支吾吾地从远方驶来,登车坐下,脑袋非常混乱,隐隐作痛,手肘支着窗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揉太阳穴,说到底,痛是自己的,承受被抛开屈辱的是自己,能够安慰自己的人亦只有自己。

混乱是因为知悉余汉谋要来香港?他来不来香港,关我什么事?那么说,是因为亨利哥?也不敢肯定。亨利哥虽然跟他紧紧拥抱,陆北才此刻仍然感受到他的体温,但他其实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或许混乱只是因为自己期待他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而忽然没有,所以有了重重的失落。陆北才觉得怅然,如果不是走得这么赶,如果没有突然咳嗽,或许真能等到亨利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如果稍稍有了其他的如果,自己现下恐怕不会坐在电车里。

陆北才没精力想下去了。他望向窗外,在返回湾仔的途上,街头巷尾看见摊贩蹲在火水灯旁卖旧衣卖旧物,更卖吃,豉辣炒蚬、炒东风螺、炒面、干炒牛河,都是广东人爱吃的炒菜,摊贩一手握铁镬,一手持镬铲,把镬一摇一抛,河粉飞到半空,重新落在镬里,炉子的火烧得猛烈,涌起阵阵白烟,像手榴弹轻微爆炸。此起彼落,白烟如长城烽火般沿途冒起再冒起,电车一路驶过去,似把陆北才带回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久久难忘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