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像自由一样美丽:犹太人集中营遗存的儿童画作 » 像自由一样美丽:犹太人集中营遗存的儿童画作全文在线阅读

《像自由一样美丽:犹太人集中营遗存的儿童画作》四

关灯直达底部

来到这里的孩子们一开始并不知道,特莱津也囚禁着许多一流的艺术家、音乐家、学者和教授。他们和孩子们在特莱津相遇。

这些成年人开始想,应该如何帮助这些孩子度过非常岁月?他们也在想,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作为成年人,要对孩子说些什么?他们甚至想到,我们也许无法活过这场战争,他们却可能活下来,未来属于他们,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们今天怎么做,对孩子才是最好的帮助?

犹太人被关在特莱津,走不出去。可是,作为所谓“模范集中营”,在特莱津内部,他们有一定程度的自我管理。最先关注这些孩子的,是集中营的犹太人委员会。他们在最困难的条件下工作,必须在纳粹给出的最苛严的生存状态的缝隙中,给孩子们的生活一些改善。

在特莱津,当孩子们来到的时候,犹太人委员会有过一次非常困难的讨论。就是如何使得孩子们在集中营的生活变得容易一些。讨论之所以是艰难的,是因为整个特莱津集中营的资源不仅是有限,而是严重缺乏。假如你给孩子多一点居住空间,就意味着本来就已经非常拥挤的成人居住区,要变得更为拥挤。假如你要给孩子们多一口吃的,那么,原先已经处于饥饿状态的成人们,就要再被扣去一份口粮。许多成人由于年迈,由于疾病、营养不良,生命都已经变得十分脆弱,他们本来就挣扎在生与死的临界线上,对孩子们的照顾,很可能就意味着要以一部分成人囚徒的生命作为代价。他们除了生命,已经一无所有。

这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一些以居住区的形式建立的集中营。在波兰的华沙集中营,他们的犹太人委员会主席是一个著名的儿童教育家,在战前出版过许多儿童著作。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还是不能改变犹太儿童在华沙集中营的悲惨境遇,最后,他只能以自杀作出抗议。

在特莱津集中营的犹太人委员会担任第一任主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雅各布·爱德斯坦(Jakub Edestein)。他坚持要给孩子优惠的生活条件。他最终说服了那些一开始下不了决心这样做的委员们。爱德斯坦的优惠儿童的措施,最终在吃、住、活动等各个领域里,都落实了。

在特莱津,犹太人委员会先给孩子们争取更多的活动自由。成年和少年囚徒,白天都必须劳动,可是年幼儿童还不能劳动,也就缺少了户外活动的机会。一开始,许多年幼的孩子除了领三餐饭排队去食堂的时间,纳粹规定他们不准走出宿舍楼。特莱津的犹太人委员会对纳粹强调,让孩子有一定的活动,比一直憋在屋里更容易管理。他们利用纳粹也怕出乱子的心理,争取到了一些改善的条件:纳粹同意了犹太人委员会的安排,让一些年轻的犹太人囚徒,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管理和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经过争取,也能够安排一些囚徒,以消磨时间为理由,带领孩子做游戏、唱歌。在将近一年以后,容许孩子们有一定时间的户外活动。同意男孩在户外游戏时间可以踢球。

虽然,在生活上,孩子们相对得到了照顾,可是,雅各布·爱德斯坦知道,在囚禁中的孩子们的眼睛里,有时闪烁着一种异常的眼神,有许多没有问出来的“为什么”,却没人能够回答他们。孩子在夜半醒来,他们在空洞的黑暗中睁大眼睛,在寂静中发出轻轻的啜泣声,却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们。他知道孩子们的心灵变得超越年龄地复杂起来,可是没有一本心理学的教科书,能够化解犹太孩子的心灵悲剧。

在竭力照顾孩子们生活的同时,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考虑孩子们的教育。他们要把知识、艺术和良知,交给孩子,让他们的灵魂得到支撑。可是纳粹严禁对孩子进行任何教育。于是,他们只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甚至违反禁令。他们把一些教师安排为宿舍的管理员,这样,就可以在带领孩子做游戏的时间里,悄悄地给孩子上课。

幸存的孩子们至今对雅各布·爱德斯坦、对教师们、对关心他们的大人们怀着感恩的心情。是这些大人们,在把生的希望尽可能地留给他们,也在尽可能地保护他们年幼受伤的心。虽然,爱德斯坦和犹太人委员会,并不能真正保护孩子们免受伤害,因为他们也无力保护自己免受伤害。

一开始,犹太人委员会竭力争取一个年龄的界限,保护十二岁以下的儿童不被遣送去东方,可是在一九四四年,甚至连婴儿都不能免于被遣送的命运。雅各布·爱德斯坦自己,也在一九四四年被送往奥斯威辛,被杀死在那里。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集中营的囚徒。可是,幸存的孩子们,在长久地怀念着他,记得他短短的、有点乱乱的头发微卷着,记得他圆圆的脸,戴着圆圆的玳瑁眼镜。他的眼睛很温和,却总是显得忧郁。

犹太人委员会和艺术家们,还利用向纳粹争取来的带领孩子唱歌的机会,不仅使歌唱平衡和安慰孩子的心灵,还把它变成音乐课、艺术课和提升精神力量的教育。囚禁在特莱津的音乐家,甚至为孩子们排练了儿童歌剧。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歌剧,叫做“布伦迪巴”。

歌剧《布伦迪巴》的作者汉斯·克拉萨(Hans Krasa),是著名的音乐家,他于一八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出生在布拉格一个德国籍的犹太律师家庭。汉斯·克拉萨从小就表现出很强的音乐天赋,在幼年,他就能够模仿莫扎特的风格作曲。在十一岁那年,他创作的管弦乐曲在当地演出。一九二七年,他创作的交响乐已经由捷克交响乐团在首都布拉格上演。

汉斯·克拉萨在布拉格参加了一个德国籍的知识分子团体。他们的宗旨是:持人道主义的立场,反对盲目的(对德国的)爱国主义,对他们居住的、看作是自己家乡的捷克斯洛伐克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他热忱地投入音乐创作,各种形式的作品不断上演。一九三三年,他的一个歌剧获得了捷克斯洛伐克国家奖。

在纳粹德国占领了部分捷克的时候,在布拉格的九十万人口中,有五万名像汉斯·克拉萨这样的德国人。

作为被纳粹迫害的犹太人的一员,汉斯·克拉萨很自然地参加了一个组织,那是由反法西斯的艺术家和布拉格犹太人孤儿院联合组成的。就是在那个时期,他为这个孤儿院写了一部儿童歌剧《布伦迪巴》。这个歌剧就是在布拉格犹太人孤儿院首演的。这也是汉斯·克拉萨在被纳粹逮捕之前写的最后一个作品。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他被送进特莱津集中营成为一个囚徒,他和所有的囚徒一样,失去自己的名字,被编号为21855。

在恶劣的环境中,在死亡的阴影下,汉斯·克拉萨继续着自己的音乐创作。一九四二年,他用一个钢琴谱,重新为他的儿童歌剧《布伦迪巴》配器。他梦想着让集中营的孩子们也能走上舞台演出。

纳粹为了应付国际舆论和国际红十字会的检查,必须有一些“宽松”的假象。一九四四年还在特莱津拍摄了一个虚假的纪录片,把特莱津描绘成一个送给犹太人的“礼物”。犹太人委员会和艺术家们,利用这个机会,为孩子们争取到了《布伦迪巴》上演的许可。

带着孩子们演出的,是当年首演《布伦迪巴》的布拉格犹太人孤儿院院长的儿子鲁道夫·弗勒丹菲尔。他还清楚地记得歌剧在孤儿院上演时的盛况。在他和艺术家们的共同努力下,最终,《布伦迪巴》在特莱津集中营上演了。演员都是作为囚徒的儿童,一共演了五十五场。今天的人们发现,身为囚徒的作曲家,依然长着幻想的翅膀,汉斯·克拉萨新谱写的歌剧,甚至有着二十世纪现代音乐的审美感觉。

《布伦迪巴》讲述的是善良战胜邪恶的故事:有两个孩子,进城去为生病的母亲寻找牛奶。他们很穷,没有钱买牛奶,就决定在大街上卖唱。他们动人的歌喉吸引了市民,可是,一个邪恶的手风琴手布伦迪巴,却不准他们唱歌。说那是他的地盘,只有他才能在这里卖艺。他驱赶着那两个孩子。他们害怕地躲在小巷子里。这时,一只小猫、一条小狗和一只小麻雀来帮助他们,叫来了很多孩子。两个孩子鼓起勇气,再一次在广场上歌唱,市民们给他们钱,布伦迪巴无法阻挡他们,就试图偷走他们的钱,可是,他终于被抓住、被警察带走了。最后,孩子们一起唱起了战胜邪恶的布伦迪巴的歌。

就在这五十五场演出期间,向着东方死亡营的遣送还在进行。一些孩子演员演了一半,被送走了。新的孩子接上来演,他们不仅在歌唱,他们也在表达对善和美的坚持和追求。台下的孩子们也在心中一起唱着,那些小小的灵魂显得那么美丽,他们在告诉这个世界,有一些东西,是纳粹和一切邪恶势力都试图摧毁、却永远也无法摧毁的。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六日晚上,汉斯·克拉萨从特莱津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被谋杀在毒气室中。可是,汉斯·克拉萨和特莱津艺术家在孩子们心中点亮的烛火,却依然留在人间。

十一岁的汉娜·布兰迪和她十四岁的哥哥乔治·布兰迪,当时分别住在女孩的宿舍L410,以及男孩的宿舍L417。在那里,他们分别遇到了最杰出的艺术家和学者。

乔治·布兰迪所住的宿舍L417的一号房间,是由凡特·艾辛格(Valtr Eisinger)教授管理的。犹太人委员会把他派到男孩宿舍做管理员,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够得到一个教师。事实上,艾辛格教授不仅担任教师,还以他特有的热情,在一个沉闷的环境中,激发了孩子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艾辛格教授平等地对待孩子,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长大,能够思考和承担起自己的命运了。幸存的孩子们回忆说,艾辛格教授是很有自己见解的人,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一方面,他把他们“当作大人”,设法给孩子们带来一个个持有各种不同观点的教授和学者,让他们悄悄地给孩子们作讲座,就在集中营里,智慧的种子在孩子们的心里发芽和生长。另一方面,他总是对孩子们说,在你们这样的年龄,不要过早地形成一种固定的看法。在形成观点之前,你们先要做的,是吸取大量的知识。

十四岁以上的孩子已经要干活儿了。可是,艾辛格教授总是安排出时间让他们上课。他带着教师们潜入孩子们的宿舍。后来,德国冲锋队开始突击检查孩子们的住处。他们把课堂移到了阁楼上。每堂课,总有望风的孩子守候在窗口,以防冲锋队的突然袭击。在L417宿舍的男孩们,上着数学、地理、历史,还有犹太民族的语言希伯来语的课程。在他们的教师中,有著名的捷克作家,卡瑞尔·珀拉克(Karel Polacek),他在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九日被遣送往波兰的死亡营,再也没能回来。

艾辛格教授生于一九一三年,在被送到特莱津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九岁。他宽宽大大的额头,瘦瘦的,有神而快乐的眼睛。幸存的孩子回忆说,艾辛格教授自己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他就像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一样和孩子们一起踢球。他常常给孩子们讲一个孤儿院的故事,那个孤儿院是由孩子们自治的,他使得孩子们都对“自治”的生活入了迷。他们开始把自己的宿舍集体叫做一个“孩子共和国”,选出他们自己的“政府”,一个孩子成为政府的主席,开始了他们自己创造的“孩子共和国的故事”。其中,最令人难以相信的,就是一号房间的孩子们,还办了一份地下杂志:《先锋》。

这份杂志刊载孩子们自己的诗、文章,还有人物专栏“我们中间的一个”。杂志有孩子们自己设计的封面,和自己画的插图。当然,在纸张都是违禁品的集中营,他们只是小心地抄写、粘贴出这独一份的手工杂志。那是一份“周刊”,像模像样,他们还在封面上写上“定价”,就像是一本“真的”杂志。在完成之后,他们骄傲地在星期五的晚上,给孩子们朗读杂志的内容,他们小心地翻阅,然后宝贝似的珍藏起来,一期,又一期。

在《先锋》杂志上,还有“文化报告”。在一个“文化报告”中,小记者报道了一个犹太囚徒,奥地利盲人艺术家布瑟尔德·奥德纳(Berthold·Ordner)来到孩子们的宿舍,给他们带来了几件艺术品,那是他在集中营用捡来的废铁丝,精心制作的动物和人物造型。小记者写道:“那真是了不起,一个在二十五年前失去视力的人,能够顽强地记忆,记住动物和人的形体,还能如此精确和写实地用铁丝把他们塑造出来。”报告还记述了他给孩子们作的精彩艺术讲座。他的创造力,他顽强的生命力,都给孩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孩子在杂志上写道:“当世界上别的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房间,我们只有‘30厘米× 70厘米’的一个床位;别的孩子有自由,我们却生活得像是被锁链拴住的狗;当他们的衣柜里塞满了玩具的时候,我们在争取让自己的床头有一小块遮蔽的空间;你要知道,我们只是孩子,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或许,我们更成熟一些(这要感谢特莱津),可是,我们也是一样的平常孩子。”

孩子们坚持一周一周地“出版”他们的杂志,因此留下了最宝贵的历史记录。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到一九四四年七月三十日,《先锋》杂志“出版”了总共将近八百页。杂志留下了孩子们的诗文,诗文留下了他们的感情和记忆,留下了他们特殊的童年。

这些孩子们的教师都有自己的故事。艾辛格教授有一个心爱的未婚妻。在他被遣送特莱津之后,她最后也被送到特莱津。在那里她也参加了照顾幼小孩子的工作。一九四四年,就在最后的日子里,特莱津将要面临大批遣送的消息传来。

由于担心遣送会把他们分开。他们决定在特莱津集中营结婚,期待婚姻关系使得他们在被遣送时,能够不分开。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一日,他们在集中营结婚。那是一个令人终身难忘的囚禁中的婚礼。他们不想惊动别人,就一直瞒着这个决定。可是,艾辛格教授的孩子们,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也瞒着老师,偷偷准备礼物和庆祝。特莱津没有鲜花,孩子们请每天去大墙外面干活儿的农工,偷偷运进了一些花朵。他们又一起省下口粮,请食堂偷偷地做了一个象征性的“蛋糕”。他们还想方设法找到一支钢笔,作为给老师的结婚礼物。艾辛格的妻子回忆说,他们经历了最感动的一刻。

婚后不久,大遣送就开始了。艾辛格的妻子坚决要求和丈夫一起被遣送。他们经历千辛万苦的旅途,抵达奥斯威辛集中营。到达的当天,那里的惨状就窒息了他们生存下去的希望。他们看到饿得骨瘦如柴的囚徒们,他们无力地做着手势,祈求新来的囚徒,扔给他们一点食物。有一个人看不下去,就扔了一点食物过去。一个年轻的女孩跑出来捡,被冲锋队员当场一枪击倒,只见鲜血从她的脸上流过。这就是奥斯威辛。

他们抵达的当天就被分开,艾辛格教授的妻子很快又被送到另一个集中营服劳役。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艾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