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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我们改变的世界》当世界安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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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雷志龙

我微闭着眼睛,稍微侧着脸,看着窗口,好像看到另一个我正拿着根烟,站在窗边,看半空中的月亮……

1

正月初一,我去雍和宫烧香,点了三支香握在手上,忽然下起雪来,我和身边其他善男信女一样,傻傻仰头看着,再回过头来,手里的三支香断了两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然,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严格说来,我没什么信仰。

晚上回到家,家里空空荡荡,前妻把所有东西都搬走了,连我最喜欢的书桌都搬走了。可笑的是,我明明说过房子给她的——这个女人如果不要房子,为什么要那些家具呢?

冰箱里也是空的,我找来找去,就找到半罐可乐,喝可乐的时候才发现门背上贴着张字条——“房子我租出去了,你离开时把钥匙(包括车钥匙)放到冰箱里。李睿”。

李睿是我前妻,这张字条文如其人,简洁明快,潜台词就是房子她到底还是要了,车她也要了,家具她也要了,银行卡一早就在她那了。简而言之,离婚之后,我一无所有。

我叫余冰,单位人都叫我老兵,听起来像烙饼,今年36岁,在一家报社做社会新闻组的小组长,手下管了两个人,其实也管不了,因为一个是报社副社长的侄子,另一个是某主管新闻官员的外甥女。

2

我所在的新闻组,主要跑都市社会新闻,多半都是倒霉的事情,火灾、车祸、失窃、纠纷、失踪等等,当然也有不少体面的新闻,但体面的事都是我手下两个人的工作范畴,倒霉的事情全都归我管——美其名曰经验丰富。2014年,我一共去过42次车祸现场、13次火场,还去过3次监狱。最糟糕的是冬天凌晨的车祸,天寒地冻,我要第一时间到现场,拍满地的断胳膊断腿,那些被碾在车轮底下痛苦呻吟的人惨兮兮的叫唤声,跟着冷风一块往我耳朵里钻。

人对痛苦的感知是有阈值的,一旦超过这个阈值就是麻木。我失眠已经快两年了,在床上睁着眼睛不知道能干吗,盯着天花板能盯两个小时。有一段时间,我睡不着就找李睿做爱,有种说法是做爱能缓解焦虑,李睿刚开始虽然不高兴,但也会配合,后来就彻底烦了,我一说做爱她就拿着枕头去另一间卧室。再后来,李睿就说不然咱们离婚吧,你每次脱裤子的时候我都觉得恶心。

当然,我和李睿结婚,可不是因为爱情,爱情这个词就没有在我们的对话系统中出现过。

有一次在高速公路发生车祸,一对年轻夫妻开的车被后面的大货车撞成了一堆废铁,两个人当场就死了,尸体卡在狭窄变形的车厢里,紧紧贴着,都快分不清楚胳膊和腿分别是谁的了。我举起相机,没按快门,突然觉得一切都太没意义了,就站到一边抽烟,看着一群警察忙来忙去地处理现场,也没人理我。高速公路旁边是挺深的崖谷,我当时很想跳下去。

突然一个女警察冲到我面前,大声喝斥我。原来肇事的那辆大货车还在漏油,油都快流到我脚下了,我还在抽烟。

我把烟赶紧掐了,到了也没从山崖上跳下去。真没劲。

3

元宵节后的第一天,是惊蛰。

总编老吴领着个年轻姑娘站在我面前。

老吴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兵啊,这是新来的实习生,你好好带带她。”

我怕又是什么人的亲戚,赶紧婉拒。

老吴才不理我,对那姑娘说:“这是老兵,经验非常丰富,报社连续三年的优秀记者,是所有同事公认的楷模,让他做你的师傅,你可要好好努力,做出成绩。”

我还想拒绝,老吴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让你带你就带,这姑娘来头很大,别不知道轻重。你最近工作情绪有点消极,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就提,报社和我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我太了解老吴了,得罪他还不如得罪鬼,鬼顶多吓死你,他能让你生不如死。我只能沉默。沉默就代表接受。老吴搂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把我带到那姑娘面前:“来,认识一下,老兵同志,欢迎我们的新闻新兵——范晓雪同学。”

范晓雪,真土气的名字,跟我的名字一样土。

4

范晓雪第一次跟我外采,是西土城那边有人要跳楼。我不想让她跟着去,她说:“师傅,听说你现在没车,我开了车,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添乱。”

她每次见到我,都会恭恭敬敬叫我师傅,好像我真是她师傅似的。我离婚并净身出户的事情早在报社传开了,已经成了食堂的公共话题,但没有一个人当我面说过,他们都假装小心地与我避而不谈,但眼神之中透露出的那种愉悦的同情,简直隔五里路都能感觉到。

范晓雪开的是一辆白色的甲壳虫,车里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卡通布偶。坐进她车里的那一瞬间,感觉很不真实,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离我很远的世界。她真算不上合格的司机,倒车极其蹩脚,手忙脚乱,嘴里絮叨个不停。我起初还有些担心,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干脆闭目养神。反正如果再想自杀,就让她开车带我上高速就好,十拿九稳会死。

等我们到了西土城,高楼下围满了人,大概二十多层高的楼顶上,一个灰色的人影在楼顶边站着,好像还在抽烟。我看了看表,从我接到消息到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这个人还没跳下来。

我对范晓雪说:“这个人应该不会跳了,咱算白跑一趟。谢谢你开车带我来,一会儿我请你吃饭吧,就算油钱。”

范晓雪仰头看着,问我:“师傅,你说他为什么要跳楼啊?”

我眯眼看了看那个抽烟的人影:“谁知道呢?失业、破产、欠债、离婚、丧子、讨薪、失眠,都有可能。”

范晓雪看着我,又问:“师傅,你为什么离婚了?”

我被这个问题噎住了,没法回答,至少没法对她回答。范晓雪倒是穷追不舍,又说:“很多同事都在议论你离婚的事,说你不该净身出户的,你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好不容易攒钱买的房子……”

说话间,那个灰色人影突然纵身一跃,很快,一声闷响,围观的人群哗地沸腾,赶紧散开。一个脑瓜壳磕在水泥地上,深红色的血像蜘蛛一样迅速爬开。范晓雪看到血,脸一下子煞白煞白,手微微颤抖着,眼睛定住了。我心想完了,这姑娘晕血。果然,范晓雪身子怔了怔,就要倒,我赶紧快步过去扶住她,给她掐人中,扶着她的头让她看天。

5

第二天,多家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头条标题都是《一女子地铁自杀,地铁停止运行40分钟》。在那个灰色人影跳楼的同时,一个女人在地铁站跳轨自杀了,导致地铁停运,无数下班赶着坐地铁回家的人被迫在地铁站外排成长龙,怨声载道。

老吴开编辑会,拍着桌子问我,怎么没抢到地铁自杀的现场新闻。我说因为同时有人跳楼,老吴怒斥道:“跳楼能叫新闻吗?跟在地铁站自杀相比,跳楼算个屁!今天所有报纸都在聚焦地铁自杀,你看看别人家的报纸,新闻后面还紧跟了两篇专题评论——《三问地铁站安全防护》《城市公共交通老化的罪与罚》,人家把这个新闻都做透了,我们却开了天窗!老兵,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可是老记者啊!”

范晓雪突然站起来说:“跳楼自杀和地铁站自杀,都是有人死了,为什么还要分贵贱,我师傅哪错了?”

老吴气得将桌上的茶杯都拍得跳了起来:“老兵,你他妈离婚的破情绪别带到工作里来,晓雪是一张白纸,大有希望的一张白纸,你就这么做她师傅!从今天起,你别带她了!”

范晓雪竟然力争:“我就认他,其他人我都不认!而且,我师傅没错!”

6

我和晓雪并排斜躺在她的车里,开着车窗,我拿出一根烟,问晓雪介不介意在她的车里抽烟,她笑着找出藏在车里的半包烟,拿出一根,细长细长的女式烟。

我问:“为什么要帮我?”

晓雪说:“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看不得好人被欺负。”

我说:“没想到你们90后这么有正义感。看来这世界有救了。”

我的烟太冲,晓雪被呛得咳嗽,我赶紧掐了。

晓雪说:“我父亲是个好人,但我妈嫌他没用,在我9岁那年和他离婚,很快嫁给了我的继父,我继父是一个大官,很大的官。当然,继父对我也很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有些意外:“那你亲生父亲呢?”

晓雪掏出手机,翻出她父亲的照片:“喏,去云南那边了,开了个客栈,这是他现在的样子,旁边是他现在的老婆孩子。”

我看了眼照片,蓝天白云,一家三口在自家果园里,看上去其乐融融,脸上都是没被人欺负过的笑容。我把手机还给晓雪:“没想过去云南和他们在一起?”

晓雪轻轻说:“去了那儿,我就是个多余的人,而且,我要留在北京照顾我妈,这事挺重要的,继父很少在家,她一个人很孤单。”

我接着问:“你家境这么好,做什么不好,干吗来报社?”

晓雪嘻嘻笑着:“我学的是新闻,我有新闻理想啊。”

“新闻理想”,这个词基本上出了校门就成了笑话——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没在晓雪面前说,毕竟她才说过我是好人。

7

失眠更严重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美国曾经有一个法学家,自从被雷击后,一天24小时都不睡觉,所以就多出一倍的时间工作。我起初以为自己也能这样,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乐观了,因为长期失眠,我的身体免疫力急剧下降,并且白天会出现幻听。

我对新租的房子也不满意,临街,不论白天晚上都是车来车往的声音,经常半夜突然听到一阵阵尖锐的马达声。有一天晚上,手机响了,是李睿打来的,我接通电话,听到的却是我儿子小童的声音。小童今年三岁了,在电话那头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想你。”然后,电话就挂了。

我拿着手机,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一辆红色的跑车撞过了隔离带,整个侧翻过去,沿着街面拖行了大概有两百米,还带着一条长长的血痕。我赶紧冲到桌前去拿相机,再回到窗前,街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才知道,我又出现幻觉了。

8

范晓雪还是被调到了别的组,来和我告别,眼睛红通通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身后电脑键盘下面,压着我的辞职信。

辞职倒不是一时意气用事,报纸的没落已经毋庸置疑,要不是政府养着,我所在的这家报社早就倒闭一百多次了。之前不少同事都辞职出去,天高海阔,大体都混得不错,其中一个我以前带过的徒弟创建的互联网公司快要上市了,他邀了我好几次,让我过去帮他们做内容运营总监,年薪翻了四番。以前和李睿在一起总觉得当记者时间自由,可以多腾出工夫陪小童,现在当然不需要了。我正式答应了徒弟的邀请。我想在那儿做一段时间,等有些积蓄后,应该就有底气去和李睿再谈谈小童的抚养权问题了。

没想到,晓雪知道我要辞职后,第一时间冲进了老吴的办公室,比我还要快一步把工作辞了。她笑着对我说:“师傅,我跟定你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十岁,胸中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豪气干云地说:“晓雪,我一定把我懂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你,只要你愿意学。”

回到家后,我就为这句话后悔了,因为我并不确定我比范晓雪懂得就多,除了那些龌龊的成人世界的人情伎俩,她所信奉的新闻理想,我早都忘光了,而与她相处时她所给予我的尊重和信任,反而成了扭转我生活败局的一根救命稻草,从这个角度上说,她是我的师傅。

9

我带着晓雪去了徒弟的公司,他们公司要新推出一档新闻内容平台,要求快速、现场、深度,其实完全是传统新闻的路数,但用互联网的方式传播,具体到我和晓雪的工作,就是现场,尤其是突发新闻现场。

晓雪高兴地在她的白色甲壳虫的车身上贴上我们的栏目名称,看上去很拉风,这辆车从此成为我们专用的新闻采访车。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拥有非常大的自由空间,对一个新闻事件做与不做、花多大力气做、做到什么程度,全都我说了算。

暮春时连日暴雨,雨势大得吓人,已经有专家出来说这暴雨是百年一遇。我告诉晓雪,最近手机不要关机,随时待命,很可能会有突发新闻,这种极端天气多半要死人。晓雪连连点头,脸上忧心忡忡,看上去又让人心疼又让人喜欢——我心里好像有什么在蠢动,赶紧刹住,一个离婚的男人爱上了小自己十几岁的徒弟,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有些东西似乎刹不住,半夜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浑身湿透的晓雪几步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云南地震,父亲一家三口都死了。我好像被打了一闷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扶着晓雪坐到沙发上,她抱着我,慢慢哭累了,睡着了,像一只小鹿,脸上挂着泪痕,即便睡着了,还留着痛苦的神情,我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她微微睁开眼睛,很小声地问我:“师傅,你爱我吗?”我无言以对,她又说:“如果你想,我愿意。”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半空中炸了一声响雷,我顿时惊醒,房间空空荡荡的,原来又是幻觉,也可能是做梦——我有点欣喜自己竟然睡着了。我走到窗边,外面暴雨如注,整条街道如同河流,三五辆汽车被淹在水里,车顶上站着等待救援的人。我心想坏了,今晚肯定会死人,赶紧打开手机,却看到晓雪的未接电话——足足13个未接电话,我赶紧回电话,却一直忙音。

我穿了衣服赶紧冲出门,晓雪肯定是在哪个突发事件的新闻现场。

10

大概快天亮的时候,雨势慢慢小了,我才找到晓雪,确切地说,我是听着电台新闻才找到她的。

晓雪和她的甲壳虫汽车被困在一个盘桥下的十字路口,她大概想不到马路上的水流会如此迅速,车熄火后不到10分钟,洪水就吞没了整辆汽车,强大的水压让她根本无法推开车门,车窗被锁死了,她应该砸了很多次,但始终没有砸开;她也打过110,但很显然警察没有在应该赶到的时间赶到;于是在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她给我打了13次电话,直到被洪水彻底吞没……

在她给我打13个电话的那几分钟里,失眠两年多的我,竟然睡着了,在梦中抱着她,正想对她说:“对啊,师傅就是爱上你了。”

我特别希望这又是一次幻觉,几天的暴雨就能让一个人葬身于市中心的马路中央,这难道还不应该是幻觉吗?

可惜不是,我站在十字路口,旁边的消防车开着水泵吸水,那辆白色甲壳虫缓缓露出车顶、车窗、车门,以及车上贴着的我们栏目的名称,我走了几步,想赶紧走到车前,却再也走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警察拉开车门,一股浑浊的水淌出来,然后警察将晓雪的尸体慢慢抱了出来。

整个世界都很吵,人的声音、车的声音、雨水的声音、警笛的声音、电话的声音、电视的声音……唯独再也没有晓雪的声音。

11

大概是秋天的时候,也许已经入冬了,谁在乎呢。

李睿带着小童回来和我复婚。晚上,小童睡着了,李睿躺在我身边,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世界很安静,特别安静。我睁着眼睛,一直看着天花板。

李睿小声问我:想做爱吗?

我说:想。

她就开始脱我的裤子,爬到我的身上。因为怕吵到隔壁的小童,我们都没有出声,就像一部黑白默片,她在我身上上下耸动着,我看着她的胸部,快要失去弹性的胸部。看着她闭着眼睛,嘴唇微张着。

突然她停下了,僵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深深叹了口气。

我问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想了想,又说了句:“我觉得,我还是做不到。太静了。”

我没有追问她到底做不到什么,也不重要。李睿将盘着的头发扎了起来,俯下身亲了亲我的胸部,然后继续努力地和我做爱。

我微闭着眼睛,稍微侧着脸,看着窗口,好像看到另一个我正拿着根烟,站在窗边,看半空中的月亮,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河流,在月光之下,正漫漶而来,将一切全都淹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