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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另一半》第十二章 草根VS.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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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人吗?如果是,我们会被当成商品放在货柜里从泰国运送到纽约的妓院吗?……我们的阴部会被切掉好“净化”我们吗?……女人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什么时候?

——凯瑟琳·麦金农,《女人是人吗?》

(Catherine A.Mackinnon, Are Women Human?)

大约每十秒钟,世界某个地方就有一名女孩被按住,双腿被拉开,一名没有受过医疗训练的当地妇女亮出一把刀或刮胡刀片,把那名女孩的外阴部分或全部切除。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打麻醉剂的。

出于善意却帮倒忙的西方人和非洲人,他们几十年来都在努力终止这项习俗,但是越来越多的母亲依然安排自己的女儿接受外阴切除。直到最近几年,草根运动团体才终于破解密码。美国伊利诺伊州一名妇女大半辈子都住在塞内加尔,这些运动人士在她的领导之下,似乎想出了办法终止这项习俗,他们的运动也像滚雪球般迅速扩张。看样子,西非的外阴切除习俗也有望像中国的裹小脚传统一样渐渐消失。这真是不可思议。这使得反对外阴切除运动成为典范,让更大型的发展中国家妇女保护运动有所依循。如果我们想超越喊口号阶段,请汲取反对外阴切除运动长期奋斗所得到的教训,它将能让我们事半功倍。

目前,外阴切除这种现象,虽然在许多非洲基督教家庭也存在,但主要还是发生在非洲的穆斯林世界。在大部分非洲之外的阿拉伯文化或伊斯兰文化地区,并不存在这种习俗。该习俗能够追溯到古代,人们发现古埃及的一些女性木乃伊外阴就遭到了切除。公元2世纪,古城艾菲索斯(Ephesus)一位名叫索兰纳斯(Soranos)的希腊医生,曾在一本有开创性的妇科著作里写道:

阴蒂肥厚是邪恶堕落的征兆。事实上,姑且这么说好了,(这种女人)就像男人一样渴望得到肉体的刺激及性交。现在,你要遵照以下方式在她身上执行手术。让她平躺且双脚并拢,执刀者应用小镊子固定住突起并看似较大的阴蒂,然后用手术刀将它割除。

1666年出版的一本德国手术教科书附有切除阴蒂的插图;这项手术经常在英格兰执行,直到19世纪60年代才式微——在欧洲和美国,19世纪60年代之后甚至偶尔还会出现这种例子。在北非的一大片地区,这依然是个被普遍认同的习俗。据统计,全世界大约有1.3亿妇女遭到了外阴切除;后来再次进行的研究表明,光是在非洲,每年就有300万名女孩遭到外阴切除(之前估计全球每年有200万名)。在也门、阿曼、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这项习俗存在的范围较小;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的部分贝都因人(Beduin)会这么做,印度和巴基斯坦信仰伊斯兰教的博赫拉人(Bohra)也会这么做。执行这项习俗的时间因地而异,差别很大。在也门,女孩往往是两周大就得切除外阴;而在埃及,可能十二三岁才会切除。

切除外阴的目的,是把女人的性快感降到最低,以减少女人红杏出墙的可能性。最普遍的形式是切除阴蒂或阴蒂包皮(有时候不仅没有伤到阴蒂,甚至还让它暴露更多,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方法反而增加了性高潮的机会)。在马来西亚,有时候只是用针扎一下,或是在阴部附近挥舞刮胡刀片。但是在苏丹、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最为极端的切除形式相当普遍,也就是把整个阴部“清干净”,包括阴蒂、阴唇和整个外生殖器全部切除。这会形成大片红肿疼痛的伤口,接着会用野蓟草把阴道口缝起(只留下一个小开口让经血流出),这时双腿要绑在一起好让伤口愈合,被称作“阴部扣锁”。等到女子结婚时,丈夫或产婆会用刀子把缝合的部分重新切开,好让她有性生活。在索马里经营妇产医院的助产士埃德娜·阿丹(见第七章)常年给到医院生产的所有妇女做检查,她说:97%的妇女遭到外阴切除,而且几乎每一名都经历过阴部扣锁的过程。埃德娜给我们看她拍摄的一个录像带,里头一名八岁女孩正在经历阴部扣锁,那个惨状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在一些国家,执行外阴切除的是传统助产士,但是在塞内加尔和马里,执刀者通常是铁匠阶层的妇女。那些执刀者大多是跟母亲或祖母习得这项技巧,她们的刀子通常都不干净,手术后也无法止血。有些女孩因此丧命,或是一辈子难逃伤口折磨,但是究竟这个比例有多高,完全没有数据统计可以说明。因外阴切除而身亡的女孩,通常会被说成是感染疟疾所致。世界卫生组织的一项研究发现,切除之后伤口会结成疤,使得分娩更为危险,极端的切除形式更是如此。

20世纪70年代晚期,西方人士发起了反外阴切除运动。之前大家称该习俗为“女性割礼”,这种说法过于委婉,因此批判者代之以“外阴残切”(female genital mutilation, FGM)。联合国采用了这个词,并召开多场国际会议谴责“外阴残切”习俗。结果有15个非洲国家立法禁止外阴残切,相关文章也撰写了,会议也召开了——但是,没什么实质性改变。几内亚在20世纪60年代立法,以无期徒刑来惩罚外阴切除行为,犯人在服刑期间还要从事辛苦的劳役工作——若女孩在遭到外阴切除后40天之内丧命,执行者将被判死刑。但截至今天,从来没有任何受审案例,而且99%的几内亚妇女都已遭外阴切除。在苏丹,英国早在1925年就通过法律禁止阴部扣锁25,1946年禁令延伸至所有切除的习俗;然而直到今天,仍有九成以上的苏丹女孩遭到外阴切除。

“这是我们的文化啊!”我们向一名苏丹产婆问起此事,她气愤地表示,“我们全都想切除,美国哪管得着?”产婆说她经常帮女孩切除,都是应她们母亲要求,而且女孩长大后还会感谢她。这也许是事实。那名跟土狼奋战然后到传教士那里求救的埃塞俄比亚瘘管病患玛哈苞巴,她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期待接受切割成年礼。

埃德娜·阿丹强烈反对切除习俗,但她表示国际运动效果不明显,从来没有触及一般的索马里妇女。我们开车穿越索马里的哈尔格萨市时,她突然指着对街一幅谴责外阴切除的横幅布条。“联合国来索马里挂布条,”她说,“那有什么用?一点影响都没有!女人连路牌都看不懂!”事实上,国际社会对于外阴残切的谴责,反而促使一些国家产生戒备心而群起抵抗,导致部落团结一心捍卫习俗,他们认为应该保护受到外人攻击的传统。后来反对者终于学聪明了,并稍微退让了些,改而使用更为中性的词“外阴切除”(female genital cutting, FGC)。至少用这个词,不会暗喻他们所帮助的那些妇女是残缺不全的,否则对话起来,气氛会变得太僵。更重要的是,领导地位要交给埃德娜这样的非洲女性,因为她们发言的权威性与说服力远大于外国人。

终止切除运动中最为成功的团体或许是“托斯坦”(Tostan)。这个西非团体采取极度尊重当地人的方式,将外阴切除置于社区发展的大型架构中。推行该方案的代表不是给妇女上课,硬生生地改变她们的观念,而是鼓励村民讨论跟切除相关的人权与健康问题,然后让她们自行选择。事实证明,这个软性推销方案的效果远大于强迫推销。

“托斯坦”由莫莉·梅利钦(Molly Melching)成立,她来自美国伊利诺伊州丹维尔市(Danville),为人热情。虽然长期待在非洲,但是她的外表和口音依然有地道的美国中西部人的味道。高中时上的法文课,让她对任何跟法国有关的事物都心生向往。后来她到法国念书,又在巴黎郊外一个贫民窟工作,那里住的大多是北非人。

1974年她到塞内加尔参与一个学术交换计划,约定交换时间只有半年,但是莫莉一直待到了现在。她很有语言天分,学习了塞内加尔当地的沃洛夫语(Wolof),又参与了和平工作团在塞内加尔的工作,还曾经用沃洛夫语主持过一个广播节目。1982~1985年间,她住在当地一座村庄里,利用美国国际开发总署给予的小笔资金,致力于教育及赋权的工作。

莫莉·梅利钦和其他妇女在塞内加尔的一个“托斯坦”项目上,她们都放弃了外阴切除。

(图片由“托斯坦”提供)

“那座村庄里,没有一个人上过学,”莫莉回忆道,“那里没有学校。村民都非常聪明,只是从来没上过学,而且信息非常匮乏。”这段生活经验,加上担任救援计划独立评估者的那段工作经历,让莫莉对于大型救援计划产生了怀疑。她过着跟塞内加尔人一样的生活,也跟他们一样,看到对外援助工作者开着旅行车到处跑时,会不以为意。她观察到一些救援计划把经费都花在了那些外派来的工作人员身上,而不了解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没有当地人的支持,再善意的团体也只能白费工夫——他们前脚建好一家配给药品的诊所,后脚村民就会把诊所病床分一分搬回家,而医生则转手把药品拿到市场上卖了。“塞内加尔就像座坟墓,里面埋着行不通的救援计划,”她直言不讳地说。

莫莉评估过240个识字教学中心,发现大多效果不好。“一个有50名学生的识字班,上课时却没有人,”她说,“或是即便有人来,也都在打瞌睡。”同样,她看到西方人大声呼吁反抗外阴切除,试图通过法律禁止该项习俗,却没有实际走访乡间,了解母亲让女儿接受切除的深层原因。

“法律是个便捷通道,改好了,大家就觉得不需要再做什么了,”莫莉说,“但真正会带来改变的是教育。”当在塞内加尔讨论要立法禁止外阴切除时,一开始莫莉是反对的,她担心这么做会触及族群政治,引发激烈反抗(这里的大多数族群并不会切除外阴,因此少数切除外阴族群会觉得备受压力)。现在,她对该项法律的态度则相当矛盾:虽然通过该条款的确引发了激烈反抗,但也警示了村民外阴切除对健康的严重影响。

莫莉在自己家里亲身体会到,在切除一事上女孩面临的朋辈压力是那么强大,就算法律禁止也没有用。莫莉的丈夫是塞内加尔人,他们生了一个女儿柔依——有一天,柔依提出了令人震惊的要求。

“我要去做切除,”柔依跟母亲说,“我保证不哭。”柔依所有的朋友都接受了外阴切除,她不想做个异类。莫莉并不是个纵容孩子的母亲,她告诉女儿切除过程所带来的风险,这让女儿改变了主意。这个偶发事件让莫莉深信,终止切除外阴习俗的关键在于改变村民的态度。

1991年,她正式启动“托斯坦”的运作,把重点放在贫穷村庄的教育上。通常“托斯坦”会派遣一名当地教员到村里讲课,课程很多,包括民主、人权、解决问题、卫生、健康和管理技巧等单元。村民必须积极参与,帮助提供上课场地、课桌椅、学生以及老师的食宿。这个课程为期三年,男女都能来,不过学员们要作好心理准备,因为他们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一周三堂课,每堂课两或三小时。课程内容也包括训练村庄的管理者,成立小区管理委员会以及建立小额信贷体系来鼓励村民经营小生意。由当地妇女领导的这个组织非常小心,避免与村里的男人为敌。

“我们倡导女权才一阵子,就听到了反对声音,”莫莉说,“一些男人把我们的中心给关了,他们非常愤怒。后来我们坐下来,重新编写整个单元,把‘女权’改成‘人权’——民主和人权。这时男人也开始支持我们了,男人只是想参与,他们不想被当成敌人。”

“托斯坦”的谨慎作风,不愿意使用“残切”一词的做法,甚至不愿明说他们反对外阴切除的态度,有时候会激怒女权主义者。尽管如此,她们还是保持自己的风格,维持一个正面的态度,让村民有足够的知识自行去作决定。他们的课程内容包含跟外阴切除相关的人权及健康议题,但是抱持不批判的讨论态度,不会建议父母停止帮女儿作切除。最后,大家通过公开地讨论切除而打破了禁忌。妇女一旦认真思考这项习俗,明白了外阴切除并不是普世价值,就会开始担心健康风险。1997年,马里康塔班巴拉村(Malicounda Bambara)一个由35名妇女组成的团体,在上完课后踏出了历史性的一步:她们宣布从此再也不会让女儿进行外阴切除。

从表面上来看,这似乎是个突破,也值得喝彩。但谁也没想到,这到后来竟成了灾难。其他村民痛斥这些妇女没有女性及非洲人的风范,指控她们拿白人的钱来背叛自己的族群。之后的几个月,这些女人们以泪洗面,担心女儿会成为老处女。莫莉向当地一位宗教领袖请教,了解到外阴切除是跟婚姻息息相关的,如果谁家的女儿没做切除,那会严重影响她的婚姻。莫莉认为“托斯坦”的错误在于让单一村庄独自行动。

“大家必须一起改变,否则你永远无法把女儿嫁出去,”莫莉说,“以前我母亲逼我戴牙套,我不仅流血,还哭了整整两年。要是一名非洲妇女说,‘你怎么对女儿如此狠心?’我母亲会说,‘我省吃俭用,从我微薄的薪水里省下一些钱,好让女儿的牙齿变得整齐好看,这样她才嫁得出去。你说我狠心,未免也太过分了!’”外阴切除是同样的道理。

莫莉下决心让整个嫁娶社群集体放弃外阴切除。“托斯坦”先是帮助妇女团体确认经常跟她们村有嫁娶关系的其他村庄,然后举办村与村之间的外阴切除讨论会。“托斯坦”也帮助妇女筹组共同宣誓大会,宣布她们放弃这个习俗。结果成效惊人。在2002~2007年之间,超过2600个村庄宣布停止切除。“速度正在加快!”莫莉说,并补充道,“托斯坦”的目标是在2012年之前终止塞内加尔的所有切除习俗。

2008年,塞内加尔政府检视该国所有终止外阴切除的活动,评定“托斯坦”是唯一取得重要成效的组织,于是把其方案推向全国。几天过后,西非地区的各地卫生官员也全然采纳了“托斯坦”模式。

如今,“托斯坦”已经发展到冈比亚、几内亚及毛里塔尼亚,也在东非的索马里和吉布提开设课程。莫莉表示,该方案由下而上的方式,在每个国家都能找到接受度良好的听众。“托斯坦”的努力已得到许多国际机构的赞赏,2007年被授予希尔顿人道主义奖(Conrad N.Hilton Humanitarian Prize)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奖。这些认可帮助“托斯坦”得到私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及“美国犹太人世界服务组织”(American Jewish World Service)的财政援助,因而能够稳步扩展。为了鼓励捐助者,“托斯坦”还发展了自己的赞助计划:捐助者可以“领养”一个约800人的村庄,支付1.2万美元开设为期三年的课程。

除了华盛顿特区办公室有两名美国人负责筹募资金和推广工作外,莫莉是非洲“托斯坦”唯一的西方职员。非洲“托斯坦”强调雇用当地职员,使其成本效益极佳,部分原因是莫莉只支付自己4.8万美元的年薪。现在面临的考验是她的模式是否也能在索马里、苏丹、乍得、埃塞俄比亚和中非共和国成功推行——由于部分国家饱受战争冲突的蹂躏,在这些国家工作相当危险。

小规模运作良好的计划,搬到非洲大舞台却效果不佳,这种情况历史上早有先例。不过至少在索马里,初期迹象令人振奋。而莫莉也在疑惑,不知道“托斯坦”模式能否套用在终止其他有害的社会习俗,比如荣誉谋杀上。在非洲其他地方,别的团体也从反对外阴切除的运动中获得了动力。一些思想开明的埃及人逐渐开始公开反对这项习俗,其他救援团体——包括“关怀”,也正在进行开创性的工作。埃塞俄比亚和加纳的一些当地草根团体特别令人刮目相看。帮助根除天花的比尔·福奇(Bill Foege)是公共卫生领域的传奇人物,他认为外阴切除现象如果能消失,那么大多也要归功于莫莉和“托斯坦”职员的努力。

“他们做到的事情,是联合国会议、无尽的决议案和政府宣言所没能做到的,”福奇告诉我们,“非洲发展史要是写成文字,赋权女性这一步定会记上重重一笔,因为这是一个转折点。‘托斯坦’已经显示赋权是有感染性的,不论是个人还是村庄,都是通过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实现的。”

全世界都在悉心学习像“托斯坦”这样的组织,吸收他们的实地工作带来的重要经验。其中之一,是让大家确信进步是可能的;挑战唯有在直面问题时才能克服,至于如何克服,我们已有更好的战术。失败的大型运动之所以没有达到目标,例如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反抗外阴残切运动,以及西方人标榜赋权女性的阿富汗救援任务,就因为那是由“高坐在树顶”的外国人所制订的。他们向当地人请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西方人举办会议和改变法律的做法,在无数议题上已证明效果不佳26。如同爱尔兰前总统玛丽·罗宾逊(Mary Robinson)(后来担任了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所说:“50年的人权机制,30年几十亿美元的发展计划,以及无数的高级修辞,把这些结果相加起来,你会发现它们所产生的全球影响力是相对逊色的。这是执行上的失败,其规模之大,让我们全都抬不起头来。”

相反,有些计划则产生了惊人的改变:托斯坦、奇迹基金会、乡村银行、布隆迪“关怀”计划、孟加拉国乡村进步委员会、印度的“自雇妇女协会”和“世界自救妇女”。共同之处在于这些计划皆是民间草根计划,所有权属于当地人,有时候比较像是社会或宗教运动,而非传统的救援计划。通常由特别优秀且有紧迫感的社会企业家所推动,这些社会企业家曾经接触过“树顶”的努力,加以改造后创造出更为有效的由下而上的模式。对于把目标放在发展中国家妇女的新国际运动,这是往前迈进的关键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