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两章,略述朱子论敬论静。宋明理学家言心地修养,主要即在此两字。此下当续述朱子论心地修养工夫之其他方面,首当略述其论心之已发未发与涵养察识工夫者。
自伊川有《中庸》为孔门传授心法之说,杨龟山以下至李延平,相传以默坐澄心,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为宗旨。朱子从学延平,乃自始即于其默坐澄心之教不加深契。及延平卒后,朱子追寻师说,有孤负教育之意,每一念此,未尝不愧汗沾衣之语。而伊川又有凡心皆属已发之说,湖湘学者从之,遂主先察识,后涵养,与龟山延平一脉适处相反地位,朱子因又亲赴长沙,与张南轩讨论两月而归,又继之以书问往返。最先朱子折从南轩,亦主人心大体莫非已发,于延平默坐澄心以观大本之教显又放弃。但此下屡经转变,始主已发未发,兼顾交修,融会湖湘与道南之两派,而自创新义,乃曰恨不得奉而质之李氏之门,然以先生所已言者推之,知其所未言者或不远矣。此乃朱子斡旋师门之自信语。朱子汇集其与南轩往复诸书,合为一编,称之曰《中和旧说》。此诸书,虽为未臻定论前之意见,然其以工夫证验本体,剖析精微,悟解亲切,玩研心体,指陈其亲证实体之经过,曲折详明。此下理学诸儒,对此诸书,皆甚重视。因其于辨认心体工夫上指示绵密,可供寻索。惟此处不再重述,此下乃其获得结论后之所云。
朱子有《与湖南诸公论中和书》,大意谓:
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是此心寂然不动之体。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喜怒哀乐之情发焉,而心之用可见。以其无不中节,无所乖戾,故谓之和。然未发之前,不可寻觅。已发之后,不容安排。但平日庄敬涵养之功至,而无人欲之私以乱之,则其未发也,镜明水止,而其发也,无不中节矣。此是日用本领工夫。至于随事省察,即物推明,亦必以是为本,而于已发之际观之,则其具于未发之前者,固可默识。
至是始确然提出程门敬字,奉为修养要法,以为持敬之功,贯通乎动静之际,而曰:
静中之动,非敬孰能形之。动中之静,非敬孰能察之。
又曰:
未发之前是敬,固已立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又常行于省察之间。
乃以一敬字双绾已发未发涵养省察而求工夫之一贯。至于先涵养后省察之意,亦已于上引文中见之。
但《中庸》原文,明指喜怒哀乐之已发与未发,今所讨论,则已越出乎喜怒哀乐之外,而直指心体以为言。伊川又说,才说知觉便是动。朱子云:
此恐说得太过。若云知个甚底,觉个甚底。如知得寒,觉得煖,便是知觉一个物事。今未曾知觉甚事,但有知觉在,何妨其为静。不成静坐只是瞌睡。
知觉乃是心体,有个知觉,但非知觉了什么,此乃心体未发时,只可谓之静中有动,不可谓才说知觉便是动,则又将成为心无未发。
朱子又一条云:
未发之前,须常恁地醒,不是瞑然不省。若瞑然不省,成什么大本。问:常醒便是知觉否?
曰:固是知觉。知觉固是动否?曰:固是动。然知觉虽是动,不害其为未发,若喜怒哀乐则又别。
此条与上条不同。上条云有知觉何妨其为静,此条云知觉固是动。然此差异,无关宏旨,其谓心有知觉,仍属未发则一。然则如何乃可以谓之已发?伊川又云:才思即是已发。朱子于此甚加赞许,谓此意已极精微,说到未发界至十分尽头。因曰:
心之有知,与耳之有闻,目之有见,为一等时节,虽未发而未尝无。心之有思,与耳之有听,目之有视,为一等时节,一有此则不得为未发。
此等分别,显已越出《中庸》原书本旨甚远。凡宋代理学家辨认心体,不得不谓乃是受了唐代禅宗之影响。伊川《中庸》为孔门传授心法之语,亦可谓是从禅学转来。但谓理学受禅宗影响则可,谓理学即是禅学则大不可。此下再当论及朱子辟禅语,乃可明白到此两者间之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