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合天,以心合理,第一要端曰仁,上章略述朱子论人心之仁,又一要端曰诚,此章当续述。
仁可分为宇宙之仁与人心之仁两面说,朱子论诚亦然,亦可分为宇宙的与人心的两面。朱子说:
诚只是实。
诚是理。
诚是实有此理。
诚之在物谓之天。
又曰:
诚在道,为实有之理,在人为实然之心。
诚实理也,亦诚悫也。由汉以来,专以诚悫言诚,至程子乃以实理言。后学皆弃诚悫之说。
不观中庸,亦有言实理为诚处,亦有言诚悫为诚处。不可只以实理为诚,而以诚悫为非诚。
从宇宙界言,则理为主。从人生界言,则心为主。程门言仁,重于言理,忽于言心,朱子矫之,已如上述。言诚,亦同有此歧趋。故曰:
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知此。
内指此心,外指行为,乃及天地万物之宇宙界。诚之更高一层,则在此内外之合一。
问:反诸身不诚,曰:反诸身,是反于心。不诚,是不曾实有此心。如事亲以孝,须是实有这孝之心。若外面假为孝之事,里面却无孝之心,便是不诚。
问不诚无物;曰:心无形影,惟诚时,方有这物事。
此皆指诚悫之诚言。又曰:
惟天地圣人,无一息间断。维天之命,于穆不已。间断,造化便死了。天地生人,便是个人,生出个物,便是个物,不曾生个假底人物来。问:阴阳舛错,雨旸失时,亦可谓之诚乎?曰:只是舛错,不是假底,依旧是实。
此皆指实然之诚言。又曰:
诚是天理之实然,更无纤毫作为。圣人之生,其禀受浑然,气质清明纯粹,全是此理,更不待修为而自然与天为一。若其余,则须是博学审问谨思明辨笃行,如此不已,直待得仁义礼智,与夫忠孝之道,日用本分事,无非实理,然后为诚。有一毫见得与天理不相合,便于诚有一毫未至。
此见人与天合,心与理合,惟圣人始到此境界。其他人,则须择善固执,实明是善,实得是善,此乃人道所当然,亦即希圣希天之学之所始。
或问:意者听命于心。今曰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意乃在心之先矣。曰:心字卒难摸索。心譬如水,水之体本澄湛,却为风涛不停,故水亦摇动。必须风涛既息,然后心之体静。
人之无状污秽,皆在意之不诚。必须去此,然后能正其心。
此说《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之义。意之所发,则必求其与实理之诚相合一,而后始谓之诚。然苟知有未至,则此诚难于骤达。惟问我之斯意诚悫与否,则在人自无不知。苟能确然去其不诚而存其诚,然后乃有渐从诚悫之诚以达于实然之诚之境界。此乃人生修养一必然途径。
朱子又曰:
知至而后意诚,须是真知了方能诚意。知苟未至,虽欲诚意,固不得其门而入。惟其胸中了然知得路径如此,知善之当好,恶之当恶,自然意不得不诚,心不得不正。
此说《大学》先格物致知而后意诚之义。知至而后意诚,乃是一种自然境界,亦可谓是一种终极境界。今日知到这里,今日即行到这里,乃是一种当下工夫。故阳明致良知之教,亦举诚意为纲宗。惟阳明只言当下工夫,朱子兼及最后境界,此其异。
朱子在易箦前三日,犹改定其《大学章句》之诚意章,此事为后世所传诵。兹节录其注文如次。
诚意者,自修之首也。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徇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故必谨于此以审其几焉。
阳明言格物与朱子异,其言诚意,则实与朱子此注无异。明末王学殿军刘宗周蕺山,改言慎独,亦即朱子此章注中意。朱子既言诚意为自修之首,与王学宗旨实相契合。惟王学言良知,主心即理,更不要方法工夫。二程说诚,则专言实理之诚,不言诚悫之诚,又似偏重在理,未说到人心。朱子终始本末,一以贯之。天人兼顾,心理并重。互发相足,最为细密而圆满。故自其论诚意又当进而究其论格物,乃可以窥朱子思想之大全。
又按朱子易箦三日前改《大学·诚意》章,所改实非如前之所引。其所改,乃在《大学》诚意二字之最先见处,所改只有三字。今再录其注如下:
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必自慊而无自欺也。
此注中必自慊三字,本为一于善三字。一于善,已达诚意最后境界,非格物致知不能到。必自慊,则当下自知,不必定要到达心即理之境界,而人心自知有自慊与不自慊之别。朱子又曰:
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如此便是自慊,非谓必如此而后能自慊。
自慊即是不自欺。朱子又言:
须知即此念虑之间,便当审其自慊自欺之向背,以存诚而去伪。不必待其作奸行诈,干名蹈利,然后谓之自欺。
如此发挥,真可谓善言人心,备极理要。只此一念之微,而希圣希天之路脉已昭朗如在目前。
朱子又举濂溪《通书·诚几德》一章说之云:
诚无为,只是自然有实理恁地。几善恶,便是心之所发处有善有恶了。德便是善底,为圣为贤,只是此材料做。
又曰:
通书说个几字,近则公私邪正,远则废兴存亡,只于此处看破,便斡转了。此是日用第一亲切工夫,精粗隐显,一时穿透。
此处诚属天地境界,德属人生境界。德与诚一,即是人与天合,心与理合。关键则在几字上。几是一心动处,善恶由此歧,天人由此分。虽曰微奥难睹,实则亲切易知。工夫只在此。《中庸》曰自明诚,为人道,此几即是人心一点明处。朱子《通书解》又云:
诚无为,实理自然,何为之有,即太极也。几善恶,几者,动之微,善恶之所由分也。盖动于人心之微,则天理固当发见,而人欲亦已萌乎其间矣,此阴阳之象也。
以人心上拟宇宙,人心亦一太极,动处便见阴阳,要人自作斡旋,自掌造化,精密邃深,包含宏大,学者大须深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