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旧版]》第三十八回 魂断城头日黄昏(1)
陈家洛一进门就跪下行君臣之礼,很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很好。这边坐吧。”手一挥,室中的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走近几步,并不就坐,垂手站在一旁。乾隆道:“坐下好说话儿。”陈家洛这才谢了坐下,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
陈家洛道:“如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里有这样精致的楼房。”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间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他心中寻思,嘴里却不说出来,乾隆站起来道:“你刚从回部回来,你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乾隆走到窗边,向外一望,不觉吃了一惊。
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回廊曲折的御花园,自己从东面来时只觉一片豪华景色,热闹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完全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仔细看来,还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派,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点沙漠风光。
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再向前望,只见有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巴巴、黄澄澄的沙地有什么好看?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古琴一指道:“这个琴你还是拿去,现在为我先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正襟坐下,“仙翁,仙翁”的调了一下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慢慢走近。陈家洛一曲既终,站起身来。见乾隆左手裹了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见他看自己的手,脸上一红,将手缩回,说道:“我要的东西你都拿来了吗?”陈家洛道:“都拿来了。我的朋友拿着,他们就在下面。”乾隆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那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了良久,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见楼头隐隐传下琴声,这才放心了一些。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个人很迅速的奔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手中各捧着一个玉瓶,楼梯狭窄,容不得四人并排而行,只觉有人伸手猛推,怕碰损了玉瓶,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而且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那两人向双侠打量,见他兄弟面如金纸,双眉下垂,身材又高又瘦,形状十分可怖,又是一惊。常氏双侠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和赵半山身后,两人互相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来,口里喝道:“让开吧!”
陆赵两人一个是武当派名家,一个是太极门南派的掌门人,都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内家高手,觉得有人来袭,陆菲青用了一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用了半招“单鞭”,当下把对方攻势化解了,两名太监一抓不中,抓陆菲青那人险险还被他反击之势撞得立足不稳。两人抢上搂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侍卫吗?”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林中的高人,哪能像咱们这样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先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不知这两名太监是什么来头,他们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白振的神态之间又毫不客气,一面心中怀疑,转眼已上了第五层楼。白振在帘子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说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白振领着六人走进内室,只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旁侧。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叫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你把琴拿回去。”
陈家洛点点头,卫春华上前将琴抱起。陈家洛又从常氏双侠手里接过放玉瓶的盒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那对玉瓶,现在奉还。”乾隆一怔,打开盒盖一看,只觉晶莹耀目,心中大喜,连说:“好极了,好极了!”陈家洛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望着玉瓶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什么好朋友呀?你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不敢得罪,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虽然心中很瞧不起这种人,只是拱了拱手,很谦和的道:“久仰,久仰。”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必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样的漂亮哥儿,做大学士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却听得怒目而视,就想发作。
白振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迟武两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为人阴毒,差这两个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之后,怕泄露机密,随后又将他们暗害,把他们的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虽得父亲生前好友指点而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所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竟然毫不在意,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吧。”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两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八卦掌,是威震河朔王维扬一路的武功,武铭夫却以通臂拳专长,两人一握上手,用手一捏,存心要陆赵叫痛。
哪知赵半山的手滑溜异常,竟像涂了油一般,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的手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他武功外表柔弱,内里却十分狠辣,武铭夫手上一用劲,顿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急忙撤手,但掌心已受到反力,幸而撤手得早,未曾受伤,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们亲近亲近。”
常氏兄弟一使眼色,与迟武两人握上了。两兄弟心意相通,想道:“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双侠黑沙掌的功夫,当今天下只此两人,再无第三人能及,当下力透指端,迟武两人脸上失色,额头顿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白振知道他们吃亏,故作不见,原来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对皇帝都不大害怕,何况皇帝的侍卫?平时和宫中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所以白振见他们吃苦,心中暗暗得意。常氏兄弟知道再捏下去。他们抵受不住了,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两人痛彻心扉,见自己手上两个深深的黑色手印,恨恨的望了一眼,转头就走。要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赫志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旁人?
白振赞道:“双侠黑沙掌功夫果然名不虚传。这两人狂妄得很,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群雄一笑辞出。白振直送出宫门外,见文泰来领了杨成协,章进等人在外相迎,对陈家洛道:“久仰奔雷手文四爷的威名,可否给在下引见引见?”陈家洛笑道:“那一位就是了。”引着白振过去,互通姓名。白振见文泰来身高膀阔,神态威武,心里暗暗赞叹。
且说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信,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掉下泪来。他沉思了一阵,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小木箱里所有的信件证物一一投在火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中又是难受,又是轻松愉悦。待物件烧完,乾隆一转念,把木箱也放在火盆里烧掉了,只烧得满室生温。小太监服侍他宽下外袍,只穿了一套绵缎夹袄夹裤。乾隆望着桌上的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叫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良久,回来跪禀道:“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桌上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