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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旧版]》第三十七回 心伤殿隅天初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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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陈家洛形势极为不利,大痴用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大痴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里一急,大痴趁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眼见对面烛火辉煌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枝香,心想:“难道大功竟不能成?”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灵机一动,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大痴见他乱掷,暗笑究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哪知这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两颗把两支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了一声:“好!”

  陈家洛用这法子接连发出棋子,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打灭香火时早已占先了数十枝,这时再不去理会陈家洛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打熄九枝蜡烛,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只剩下七枝,而对方壁上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心想无论如何是追不上了,忽听大痴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

  陈家洛在暗中摸到拱桌,灵机一动,心想:“这是大事所系,我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拢到了衣襟之中,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正自奇怪,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的射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墙上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的无法可施。等他打完,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

  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给大师,因事关重大,出于无奈,请大师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他们功夫可比我厉害得多,你可要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他心里颇为感激,再入内殿。

  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然而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座首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的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在右侧的蒲团之上,他想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的首座,武功之精,不言而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打量天镜禅师时,只见他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平常人站立着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武功高明。虽然你养父已不是我门中人,但说来你总是我的晚辈,我也不能和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我就放你过去。”

  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要请老禅师多多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瞧你的造化吧!坐下,接着。”陈家洛刚坐稳在蒲团之上,只觉一股劲风,当胸击到,疾忙运双掌相抵。只和天镜手掌一碰,立觉对方力大异常,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用“分手”将来势一让。想把劲力引到旁边消解,哪知天镜禅帅的掌力一往直前,自己的“分手”竟黏他不动,只得拼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

  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等到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的臂弯,这一招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必收拳相避。哪知天镜右臂“横扫千军”,把肘弯倏地对在陈家洛的拳上,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极快,陈家洛举力尚未用出,已被对方肘部抵住,急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他一推之势,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上。

  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够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陈家洛见对方一招一招的越来越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当当,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掌拨开。陈家洛用出在回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来,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注,以少林派中最精妙的“降龙十八掌”掌法相敌,等到钟声一停,陈家洛收掌道:“咱们已拆了二十多招了。”

  天镜道:“好好,果然掌法精妙,请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晃。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觉丹田中直暖上来,这才精神恢复,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道:“你这套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也不隐瞒,简略的把经过说了,天镜道:“你如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好好,这也是缘法。”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一条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释家叫人回头,咱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个礼,向后殿走去。行了几步,天镜道:“我问你一句话。”

  陈家洛止步回头,天镜道:“适才我和你拆了二十余招,我的掌法你都记得吗?”陈家洛道:“弟子记得。”天镜道:“你自己可以领会研习,却不许传授旁人,这是少林寺的镇山之宝。”陈家洛一怔,心中大悟,原来天镜刚才把一套上乘的掌法传给他自己,当下扑翻在地,磕头拜谢。天镜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传你这套掌法?”陈家洛道:“弟子不知。”天镜道:“我从你的掌法中领悟了许多武术的精义,投桃报李,我也得奉还一些。再者,我是完了二十余年来没能了的一桩心愿。”

  陈家洛怔怔的望着他,愕然不解。天镜凄然道:“同门师兄弟中我和你过世的义父最好,我答应过教他这降龙十八掌的。”陈家洛黯然无语,天镜又道:“当年你义父学艺未精,就要下山。先师劝他再等三年,学会了这降龙十八掌之后出寺,但你义父心有挂怀,不能再等。先师叹息一番,也就罢了,我送他到山门时,曾有言道,等我学会之后,他日相见,定必转授。哪知你义父后来犯了门规,咱们师兄弟再无相见之日。现在我传授给你,你好好去吧!”陈家洛又施一礼,出得殿来,只觉全身乏力,倚在墙上调息了好一阵子,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心里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的一间静室,少林寺住持天虹禅师端坐在禅床之上。他想天镜已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很是狭小,要比试的一定不是什么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没有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拂尘一挥,说道:“请坐。”陈家洛不敢虚文谦让,恭恭敬敬的在禅床一边坐了。只见两人之间有一张小几,几上的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个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天虹继续讲道:“有一个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那人很是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

  陈家洛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里,知道天虹禅师是在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来点化他,只听天虹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就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你何必苦费心力,不惜捐弃一切以求,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知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为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旧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说到这里,天虹禅师虽然本来就知道这故事,但也不禁微笑。

  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的亲人。佛家要普渡众生,哪能如此之忍,如此之私呢?”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曰: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

  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我再问一件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天虹道:“从前有一位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然有一只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在树后抱她,老婆婆趁机把大熊的两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来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