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旧版]》第三十四回 慷慨御暴怀佳人(2)
“哥哥和阿里说,既然找不到,大家不能再等。他们就攻了进来,大部份勇士们都在迷城中迷失了道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哥哥,就这样永远的在迷城中不见了。阿里和其余的勇士们却捉到了一个桑拉巴的手下人,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峰之中。在大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土们拿玉刀玉剑来杀他们,然而阿里和他们的勇士们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终于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桑拉巴见他的武士都死了,阿里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玉室来想和我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来,叫道:“啊,这里面还有一个翡翠池,那里有出去的通道,妹子,快念下去。”香香公主微微一笑,念道:
“阿里也追了进来,我一见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们抱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没了舌头,不能还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桑拉巴,从后头一斧……”香香公主念到这里,突然“啊”的一声尖叫起来,把那卷古册丢在床上,一脸惊惧之色。霍青桐轻轻拍她的肩,将古册捡起,继续翻译下去。
“……那卑鄙的桑拉巴,从后面一斧,就将我的阿里的头砍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在我身上,桑拉巴将孩子从床上抱起来,放在我手里,叫道:‘咱们快走!’我举起那个逆种,用力往地上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鲜血堆里。桑拉巴见我摔死了自己的儿子,惊得呆了,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来路冲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们都被我们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能再来欺压我们的伊斯兰教徒,他的儿子给我摔死了,他的后代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有后代了。以后我们的人就可以太太平平的在沙漠上草原上过活,年轻的姑娘天天可以躺在她心爱的人怀里唱歌。我的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已打败了那个暴君。暴君的堡垒造得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它。愿真神阿拉佑护我们的人民。”
霍青桐念到最后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个人被玛米尔的勇敢和贞烈深深感动,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开自己像心肝一样的人,她愿意舌头被割掉,还亲手摔死了自己的儿子……”陈家洛斗然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这位古代的姑娘来,我实在是可耻极矣。我身上系着汉家光复大业的成败,心中所想的却是自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怎样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却在为到底爱姊姊还是爱妹妹而纠缠不清……我曾逞血气之勇,亲送喀丝丽到清兵营中,万一两人失手,岂非误了光复大事?现在又陷身在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但怎样对得起红花会数万弟兄,对得起天下受苦受难的父老姊妹?”他越思越是难受,额头上汗珠不住从脸颊上淌下来。
香香公主见他神色有异,呆呆发怔,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陈家洛手一格,推开了手帕。香香公主见他脸上忽现厌恶之色,不禁错愕异常。陈家洛定了定神,不觉心软,把她手帕接了过来抹汗,心中打定了主意:“光复大业成功之前,我绝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她们两姊妹从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就如我对待四嫂、七嫂一般,如有异心,天诛地灭。”他拔出短剑,心中立誓已毕,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当下登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烦恼一扫而空。香香公主见他脸上露出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霍青桐却如同不闻不见,原来她又在细看地图,揣摩古册所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遗书中说,桑拉巴走到这石室中来,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石室已是尽头,再无通路……后来桑拉巴并没有逃出去,仍旧从原路杀回,大概他有异常勇力,伊斯兰的勇士们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数百名战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有通道通到池边……”
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定是在这石室之中。”他想起在杭州将军府地道中救文泰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于是点起火把在石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照了良久,并无发现。霍青桐在查察玉床,也未见有什么异状。
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他在圆桌底下用力一掀,那桌纹丝不动,喜道:“一定是桌子有古怪。”原来依他力气,这一掀桌子必起,现在竟然不动,自然内中另有文章,但看那圆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拉,圆桌桌脚始终如钉牢在地下一般。
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一凉,原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掀之不动了。三人劳顿了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干粮来,大家吃了一些,靠在椅上养神。日光渐正,照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原来还刻着这样好看的花纹。”她走近细看,只见刻的是一群飞天骆驼,纹路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刻工很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很是奇怪,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圆桌的边缘中心原来分成两截,可以移动,她慢慢把边缘扳过去,使画在边缘一圈的骆驼头与画在中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刚凑合,只听见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翡翠,是一个圆形的池子,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奇不已。霍青桐笑道:“喀丝丽,那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
香香公主转来对陈家洛道:“你来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棒些水吃了,一阵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水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好像永远不肯离开。
霍青桐道:“现在要想法子怎样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体去拿出来葬在这池边,好吗?”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家洛道:“好,大概石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遗骨。”三人又重回到石室,捡起骸骨,阿里的骸骨快将拿完,只见白骨之下有一捆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但简上涂了黑漆,却十分完好,上面用朱漆写着密密的篆文汉字,只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原来写的都是一篇篇的《庄子》,陈家洛初以为又是什么奇书,这庄子南华经,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很是失望。
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那是什么呀?”陈家洛道:“咱们汉人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很值几个钱,可是没什么用。”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维文,陈家洛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维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什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之秘,尽在是篇。”
陈家洛一怔,道:“那是什么意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了一部汉人的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部书吗?”陈家洛笑道:“庄子教人达观顺天,和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然后祝告施礼。
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只是我那匹白马是千里良驹,不知有没有逃脱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的性命呢。它很聪明,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霍青桐忽道:“那篇《庄子》说的是什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介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此言,登时呆了半晌。他《庄子》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庄子》书中那些神妙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自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甚微,蹀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动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两人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