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剑》第十回 袅袅清香燃心愿 汪汪泪眼注柔情(5)
戚芳轻呼一声,伸手拿了起来,随手一翻,书中跌出一张鞋样,正是自己当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双手发抖,又翻过几页,只见到一对蝴蝶的剪纸花样,当年和狄云在洞中并肩共坐、剪成这对纸蝴蝶时的情景,蓦地里如闪电般映入脑海之中。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只道:“这……这本书从那里来的?是……是谁带来的?难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见母亲神情怪异,惊慌起来,连叫:“妈,妈,你……你干什么啊?”
戚芳一怔之间,抓起那本书来,揣入了怀中,飞奔下楼,向门外直追出去。她自从嫁作了万家的媳妇以来,一直斯斯文文,从无在家中这般狂奔急驰。万家的婢仆见少奶奶,展开轻功,连穿几个天井,直冲到大门外,无不惊讶。
戚芳奔到前厅,见吴坎从门外进来,忙问:“那郎中先生呢?”吴坎道:“这人古古怪怪的,话也不说便走了,师嫂,你找他有什么事?师哥的伤有反复么?”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门,四下张望,已找不到卖药郎中的踪迹。
戚芳在大门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取了那本旧书出来,每见到一张鞋样,花样,少年时种种欢乐情事,便如潮水般涌向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突然转念:“我怎么这样傻?公公和万郎他们最近到湘西去见言师叔,说不定无意中闯进了那个山洞,随手取了这本书来,也是有的。这位郎中先生,和这书有什么相干?”但随即又想:“不,不!世事怎地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就是我爹爹也不知道,万郎他们怎么找得到?他们是去寻访言师叔,怎么会闯到这山洞去?我摆设酒席之时,明明记得抹过这张椅子,那里有什么书本?这本书若不是那郎中带来,却又是从何而来?”
她满腹疑云,慢慢回到自已房中,见万圭敷了伤药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着那本书,便想询问丈夫,但转念一想:“且莫鲁莽,如果那郎中……那郎中……”万圭道:“芳妹,这位郎中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须得好好酬谢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两银子,他偏偏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异人。这瓶解药……咦……,解药呢?是你收了起来么?”
卖药郎中将解药交了给她之后,她便放在万圭床前的桌上,这时却已不见。万圭道:“没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边、梳妆桌、椅子、箱柜各处寻找,这瓶解药竟是影踪不见。她心中大急:“难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时落在地下了?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这只药碗边的。”万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么会不见的?我刚才合了一忽儿眼,记得看到这瓷瓶儿便在桌上。”他这么一说,戚芳心中更加着急了,转身出房,拉着女儿问道:“空心菜,刚才妈出去时,有谁进来过了?”小女孩道:“吴叔叔上来过,他见爹爹睡着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长气,隐隐知道有什么事不对,但万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担忧,说道:“宝宝,你陪着爹爹,说妈妈去向那郎中先生再买一瓶药,给爹爹医伤。”小女孩点点头,道:“妈,你快些回来。”
戚芳定了定神,拉开万圭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柄匕首,贴身藏着,慢慢走下楼去,心中寻思:“吴坎这厮,在没人之处见到我,脸上总是贼忒嘻嘻的不怀好意。这个郎中是他去请来的,莫非他和那郎中串通了,安排下什么阴谋诡计?”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园,到得回廊,果见吴坎倚着栏杆上,瞧着池中的金鱼。戚芳道:“吴师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吴坎回过头,满脸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师嫂,你怎么不在楼上陪师哥,好兴致到这里来散心?”戚芳叹了口气,道:“唉,我闷得很,整天陪着个病人,你师哥手上痛得厉害,脾气就越来越坏,不出来散散心,找个人说话解闷儿,也可真不成。”吴坎听她这么说,当真是喜出望外,道:“师嫂,万师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相伴,还要发脾气,那也可太难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的身边,双臂也靠在栏杆之上,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金鱼,笑道:“师嫂是老太婆啦,还说什么如花似玉,也不怕笑掉了大牙。”吴坎忙道:“那里?那里?师嫂做闺女时有闺女的美,做少奶奶时有少奶奶的美。大家都说荆州城里一朵花,千娇百媚在万家。”戚芳嘿的一声,转过身来,伸出手去,说道:“拿来!”
吴坎笑道:“拿什么?”戚芳道:“解药!”吴坎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解药?治万师哥伤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吴坎狡狯一笑,道:“这郎中是我请来的,解药是我寻来的。万师哥已敷过一次,少说也可免了数日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说道要连敷十次。”吴坎摇头道:“我懊悔得紧,懊悔得紧。”
戚芳道:“懊悔什么?”吴坎道:“我见这草药郎中污秽肮脏,料想他也没什么本事,这才引他上楼,不过想找个机会,多见师嫂一次,没想到这狗才误打误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药。这个,那是大违我的本意了。”戚芳听得心头火发,但是药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将解药骗到了手,再跟他算帐,当下强忍怒气,笑道:“依你说,要你师哥怎么谢你,你才肯将解药交了出来?”
吴坎叹了口气,道:“三师哥已享了许多年艳福,早就该死了。”戚芳脸上变色,咬住嘴唇皮不说话。吴坎道:“那年你到荆州来,咱们师兄弟八人哪一个不是一见便神魂颠倒?咱们不服气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大伙儿一合计,先去打他个头崩脑裂……”戚芳道:“原来你们打我师哥,还是为了我哪!”吴坎笑道:“大家口中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说他强行出头,去斗大盗吕通,削了万门弟子的面子,其实人人都是为了师嫂你啊!你跟他补衣服,说话这门子亲热的劲儿,咱们兄弟八人哪一个不呷醋?”
戚芳听得暗暗心惊:“难道还是因我而起祸,万郎,万郎,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她假装漫不在乎,笑道:“吴师弟,你这可来说笑了,那时我是个乡下姑娘,村里村气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的?”吴坎道:“不,不!真美人用得着什么打扮?师嫂,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儿失魂落魄,这个……”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嘴,不再说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吴坎道:“咱们把你留在万家,我姓吴的也出过不少力气,可是,师嫂,你平时见了我笑也不笑,这不叫人心中愤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声,道:“我留在万家,嫁给你万师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什么力气了?那时候你又没来劝我,真是胡说八道!”吴坎道:“我……我怎么没出力气?你不知道吧了。”戚芳更是心惊,道:“好师弟,你跟我说,你到底出了什么力气,师嫂永远忘不了你的好处。”吴坎摇头道:“这种事情早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你知道也没什么用。”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说就算了,吴师弟,快给我解药,要是有人撞见咱二人在这里,那就不大妥当。”
吴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见,晚上这里可没人。”戚芳退后一步,脸如寒霜,道:“你说什么?”吴坎笑道:“你要治好万师哥的伤,那也不难。今晚三更,我在那边柴房之中等你,你若是一切顺我的意,我便给你敷治一次的药量。”戚芳咬牙骂道:“狗贼,你胆敢说这种话,好大的胆子!”吴坎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万圭这小子什么强过我姓吴的了?只不过他是我师父的亲生儿子,如此而已。大家出了力气,为什么要这臭小子一人独享艳福?”
戚芳听他连说几次“出了力气”,心下起疑,只是他污口秽语,实在听不下去,说道:“待公公回来,我照实禀告,瞧他不剥了你的皮。”吴坎道:“我守在这里不走。师父一叫我,我先将解药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鱼。我问过那个郎中,他说解药就只这么一瓶,要再配制,非一年半载之功。”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将解药取了出来,拔开了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侧,解药便倒入池中,万圭这条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将解药收起,咱们慢慢商量不迟。”吴坎笑道:“有什么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听我的话。”戚芳道:“倘若你从前真的对我有心,出过力气,那么……否则的话,我才不相信呢。”吴坎盖上瓶塞,喜道:“师嫂,我若是说了实话,你今晚就来和我相会,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看你说的是真是假。”吴坎道:“千真万确,岂有半点虚假?那是沈城小师弟使的计谋。周圻和卜垣假扮采花大盗,引得狄云这傻小子到桃红房中救人。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银器,便是我吴坎亲手给他安放的。师嫂,咱们若不是使这巧计,怎能留得住你在万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