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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剑》第五回 中剧毒宝象身死 历苦海狄云偷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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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了?只是我身边没有剃刀,如何剃去这满腮胡子,可大不容易。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什么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他一想到立即便行,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的拔了下来,一面拔,一面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用手指将满腮胡子一根根拔去,若是细心细意,缓缓施为,倒也不致如何疼痛,但狄云惟恐在天明之前没拔得干净,被宝象先行见到,是以心急慌忙的乱拔乱拧,这苦头可就吃得大了。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下巴没有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起手来,扯住两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得厉害。狄云生性坚毅,对丁典义气深重,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典,便是要他砍去自己的手足,那也是不会皱一皱眉头。他究竟年纪甚轻,又是少见世面的乡下人,因此想出这个笨头笨脑的怪主意出来,若是换作一个老于江湖的中年人,自不会去干这等傻事了。

  狄云唯恐宝象听到自己的声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几乎化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小半个时辰,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他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防宝象发见后起疑,自己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不再是“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是给那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嗯,这里没衣衫好换,我何不学那恶僧之样,脱得赤条条地,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除了下来。外衣是除去了,里面穿乌蚕衣却不能除去,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在乌蚕外衣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心想:“现下我不知已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待得天明,先在水潭中照上一照。”他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挖了个洞,将那小包袱埋在其中,心下暗想:“我若能逃脱那恶僧的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那位救我伤处、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

  诸事已毕,天色也已微微明亮。狄云轻轻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知道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这荒野之中,却去到那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宝象的要害处戮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只是能不能一击成功,那可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记挂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当下便向东朝那土地庙行去,心想:“我要疯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乞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读书郎,
  读书的人儿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原是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两人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大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原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只是情致天然,醉人如酒。狄云的歌声一出口,胸间忍不住一酸,蓦地想起,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歌,四周的情景却是说不出奇异古怪。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过土地庙,逼紧了喉咙,学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这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地,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那里察觉,笑嘻嘻的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

  狄云摇摇头,唱道:“荒山野岭没肥猪……”

  还待继续唱将下去,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小丑神气,说道:“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是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此刻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设法逃走。

  可是天不作美,大雨始终不止,宝象不顾湿了身子,在雨中奔走,喝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更好,否则的话,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心中挂念着的只是丁典,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被宝象在神坛下拖了出来,衣衫撕烂,显是曾被他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便是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大师父,是……是你打死的么?”他脸上神色大变,宝象却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