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后,宁王的军队回到了长安。
"弟弟……宁王殿下他、他今天提出,要我做他的王妃。"
军中的营帐里,漱玉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唐装上的衣带,怔怔地看着帐子外的天空――风很大,空中的云被狂乱地卷着,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瞬息万变。
夕阳染得云上仿佛是涂满了血――红的如同对面美丽女子的脸颊。
旁边的少年没有说话。自从跟随在宁王身边以后,他就越发地沉默起来。他看向另一边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姐姐秀丽的侧影:那样无辜而无助。
"弟弟……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樱红走散了以后,幸亏、幸亏还能和你在乱兵中遇上。"美丽的女子轻轻叹息,低下了头,仿佛征询着他的意见,"我是一个女人家……这种婚姻大事,又没有父母在身边帮我拿主意……"
少年仍然沉默,看着另一个方向,丝毫不顾漱玉求助般的眼神。
得不到回答,漱玉的手指轻轻握紧了衣襟,终于似乎是自语般地说:"唉……说是求婚,但是现在的境况,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不过,也真希望能有人能保护我们啊――江家虽然有钱,但、但在这个世道里,有钱却越发的危险……不能得罪宁王……"
自顾自地说着,女子雪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坚韧的光芒。
"宁王当然不是适合托付终身的人……早听人说了,他好色而又暴虐。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有能力保护我整个家族吧?――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个乱世,只要家里人没事,我是无所谓的!弟弟……你说是不是?"
似乎并不需要听少年的回答,漱玉眼睛里忽然涌现了泪光,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那么,就答应吧!写信给家里,然后在长安成亲……弟弟,这样一来,姐姐以后就能保护你了……"
仍然低着头,但是少年的眼睛也变了,看着镜子里,他忽然开口――
"姐姐,嫁给宁王吧!"
嫁给宁王吧!虽然那个人只是为了江家的财富而娶你,但是那是个能保护你和你家族的人,是一个有能力攫取天下权力的人,他会给你无上的地位和荣耀……
而我,会一直一直地守护着姐姐,决不会让宁王在利用完之后遗弃你――迟早有一天,我会亲眼看见姐姐登上最高的位置,母仪态天下!
"小高,不要太辛苦了。"看着少年脸颊上斑斑的血汗,看着地上四处躺倒的陪练士兵的尸体,宁王眼睛里带着喜悦和兴奋,但是口气确是体恤的,"你这两个月来每天不间断地苦练,进步虽然是快,可也不要累坏了身体。"
"殿下放心好了――我自己会小心的。"高群收起了剑,随手又抽出了架上的长枪――"到了晚上,我会看书休息的……"
他要让自己尽快地变的强起来,这样才能守护住姐姐,才能够辅助宁王尽快的结束这个乱世,结束战争和流血!昼练武,夜理书,他几乎是猛烈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用尽了全部的潜能迅速地吸收着从父辈传下来的一切。
"扬州江家已经回信同意了婚事,下个月就是我和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了。"宁王目光看向军中那一顶金色的帐篷,"你还是好好放松一下吧,到时候内外有的忙呢!"
高群没有说什么,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七尺长枪,忽然声音低低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芜城还没有攻下来吗?"
惊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宁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是啊……四皇叔手下有史兆龙那样的勇将,芜城又是他经营多年的重镇,粮草充足,将士用命,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让我去吧。"高群面无表情地请命,放下手中的枪,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把怀剑,试了试锋芒,"――就让我拿下芜城,作为给殿下和姐姐的婚典庆礼。"
虽然也觉得这个少年并非池中之物,但是总觉得即使是这样,也需要再假以时日才能独当一面。所以看到才十三岁的他居然主动请缨,而且口气那样的肯定,宁王还是被吓了一跳:"小高,军中无戏语!四皇叔的确算是个人物,不好女色,不贪杯,不敛财,几乎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而且手下的史兆龙又是一个名将。一个多月的时间拿下芜城……你可以吗?"
"我自然有办法对付诚王――但是,请先不要告诉漱玉姐姐,她会担心的。"高群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看着宁王轻轻道,"如果……如果在殿下大婚当日我没有赶回长安的话,那么……请殿下以后好好对待姐姐。"
我的王啊,请用你的手,让她离开所有的血腥和危险罢!
请好好守护她,在这个污血横溢的年代里,请你张开你的手,让她远离战乱和流离,就象保护那卷进急流的小舟不至于翻覆……
我曾经拼了命,却仍然没有办法保住姐姐,但是,你却可以。
不止是她一个人,这个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也许无法保护他们,然而,通过你的手,也许就可以挽救……
别人认为是殿下你在利用我的才智为你打天下,然而,相反的,却是我利用你的双手,在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那么一定是我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而牺牲性命的时候……如果是那样,请你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没见到弟弟了,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贵家小姐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她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这个姓高弟弟过往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宁王手下担负着什么样的差使……
但是,她至少知道一点:这个孩子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在这个乱世中,唯一曾为她舍弃性命的弟弟!
看着书简出神的她,甚至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侍女忽然都退到了外边,而那把温润晶莹的玉梳,早已执在另一双手中――
"卿的秀发,恐怕连汉时的卫夫人也自叹不如吧?"
听到后面的赞美,感觉到发丝在一缕缕地拂动,漱玉这才蓦然回神,看见了镜中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宁王,手里拿着梳子,轻轻挽起了她一把如云的乌发。
她的脸上蓦然红了,深深低下了头去,语气里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矜持:"殿下……婚礼尚未举行,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请回吧!"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未来丈夫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仍然有难言的不自在――也许,在看过那样屠城的惨剧后,无论如何在,内心也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人是杀人恶魔的印象了吧?
那样曾拿几万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的人,有这那样禽兽一般部下的王,他的内心又会是怎样的呢?然而――那个人却将是自己的丈夫!
"不要装的真象那么回事……"身后的声音忽然变了,在瞬间变的说不出的恶毒和冷漠,带着辛辣的嘲讽,"别忘了,我把你从那些家伙帐子里带出来的时候,你可连衣服都没穿!――简直象一个营妓,这会儿却给我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
不等她回身站起,那只握住她头发的手忽然加力,狠狠地把她扯回了凳子上:"小婊子!给我乖乖的听话!――本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选你这个烂货当王妃那是因为你们江家有钱!你答应婚事了就是我的人,那么,我喜欢怎样就是怎样!"
"你休想……"漱玉脸色已经是没有一丝血色,看着镜子里眼睛如同野兽一般的人,一寸寸地硬生生回过头来,看着未婚夫,任凭一缕缕的头发簌簌地扯断,"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多死一次!"
"无知的女人……那么你们扬州江家呢?你弟弟呢?他们逃的了吗?或者――也让他们都死了算了?"托起她的下颔,宁王冷笑,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迅速地惨白,得意地继续,"所以,以后就乖乖地做我的傀儡罢,不许再给我摆什么臭架子!"
随着冷笑,玉梳逐渐用力,直插头皮内,扯动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这算是我婚前给你的一个警告,我的王妃。"
"啪"。在宁王拂袖而去后,被捏断的玉梳轻轻断落在地上。漱玉坐在那里,静静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发丝,一滴滴滴落地面。看着镜子里美丽苍白的女子,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服侍她的那些侍女这个时候才敢进来,看见那样的景象,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看来,她们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情了,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身,各自收拾东西,然后默默退下。
"小姐。"门关上之前,最后一个侍女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如雕塑一般坐在梳妆台前的漱玉,终于忍不住轻轻问,"要洗头吗?"
漆黑的头发如同乌云一般在银盆里散开,鲜血从发隙里渗出,染得清水一片腥红。
"小姐,疼吗?要叫大夫过来吗?"手指轻触着头发,看着满盆的血水,侍女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不用了。"淡淡地回答,漱玉自己动手拧干了头发,连着血一起拧干,"不要告诉别人我受了伤――特别记住不要告诉小高。"
"你叫什么名字?"漱玉挽起头发,拈了一支紫玉簪别上,忽然回头,微笑着问那个小侍女。小侍女怔了怔,低声回禀:"奴婢叫燕儿。"
"燕儿,你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漱玉微微叹息了一声,仰起头,看着外面的天空,看着瞬息万变的风云,眼睛里有清澈的泪光。
我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家里人能平安度过这个乱世就好……只要弟弟他们没事就好……但是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珍重!
九月的金秋。
长安城。乾清殿。
金杯。美酒。喜烛。
百官朝贺,纹龙织凤。金碧辉煌的气氛中,在胭脂掩盖下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如同将踏进万劫不复的境地……头上繁复的饰物几乎有数斤重,带在发间,扯得满头的青丝连根地痛,然而,她还必须脸带微笑,轻声细语。
在燕儿的扶持下,她从容有致地应付着往来的高官贵客,然而,从红盖头下面看出去,却始终没有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看见所期待的那一张脸。
弟弟……弟弟究竟去哪里了?!
想起宁王曾经那样冷酷的威胁,她心底里有彻骨的寒意!――难道,难道是……
手指痉挛地握住手里的喜帕,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要镇定,要镇定!眼睛扫过前来参加大婚的家人,看见亲人无恙的笑容,心终于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骁骑尉高群拜见!"忽然,唱礼官的声音洪亮地传来,她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弟弟,弟弟……终于出现了!
"殿下,为了庆祝您的大婚,属下带来了这份礼物!"
忽然,听见弟弟的声音沉静地响起来,那样少年的声音,里面却是深的无法触摸到底。然后,在她极力自持着压制激动情绪的时候,就听见所有旁边的宾客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叫――接着,就听到了宁王极度惊喜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好极好极!"
"四皇叔的人头――太好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精神已经极度紧张的她,忽然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倒在地。
"姐姐,那天吓到你了吗?"大婚过后的第三天,弟弟来看她了。
隔着重重的帷幕,只看见他仍未长大的身影……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
"弟弟……你杀了诚王爷吗?"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看着帷幕外面的少年缓缓点头,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泪水,"你、你……以后不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答应姐姐,千万不要去了好吗?……"
然而帷幕外的影子却一动也没有动,许久,声音缓缓传来:"姐姐,我不想骗你说我可以答应……我做不到。因为我要让宁王得到这个天下,我要让姐姐当上皇后。"
"……姐姐不喜欢做皇后……"帷幕中的女子苦笑了起来,拿起随身的小镜子,看着镜中满头珠翠的自己――有谁知道,那样华丽的珠宝之下,居然是一片的血肉模糊呢?
"姐姐不要住那样大的房子,只要一个小木屋就好。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种种花,养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可爱的孩子,然后……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只要这样就好……弟弟。你知道么?"
她痴痴地说着,看着镜子,却没有发现帷幕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殿下,你当不当我是王妃,我无所谓,殿下宠爱哪个妃子就尽管去好了……而且,江家会源源不断地供给殿下所需的军饷粮草……但是,唯一的要求,请你好好对待我弟弟,提携他,保护他,还有我的家人……"
深宫里,淡淡的秋风吹过来,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阅兵完毕,宁王从兵营中缓步归来,意外地,竟看见那个少年脱去了盔甲,跳入了渭水中洗浴。
宁王斥退了左右,一个人过去,坐到了河岸上,看着他,称许:"小高,近来你武学和兵法的进步都是神速啊!如果不是你年纪实在是太小,我想干脆就让你统领骠骑军算了!――可你才十四岁。至少要满了十六,建立一些战功,我才好名正言顺地给你封位。"
少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洗着,并没有回答这个王者的话。
封位那种东西,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对了……小高,我一直想问你:四皇叔那样的人,你是如何才能接近他,然后刺杀掉他的?"看着少年俊秀的面容和仍然不够坚实的肩膀,宁王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啊!"
高群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身上泼水冲洗,然而,声音却是冷冷的:"很简单,其实殿下也应该有所耳闻吧?诚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断袖之癖。"
"啊?"宁王在脱口惊呼。然后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抿住了嘴……天,原来为了接近并刺杀那个号称不沾酒色、无懈可击的四皇弟,这个少年曾不惜付出了如此的代价!
在他急速地思考着怎样来褒奖属下时,少年继续毫无表情地回答:
"如果要肮脏的话,就让我一个人肮脏好了!"
"殿下是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帝王,最好要保持一双干净的手……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会替殿下处理好的――"
瞬间,宁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目光中,有陡然剧烈的敬畏和震动。
"请殿下一定要得到这个天下,一定要结束这样的乱世――还有我的姐姐,请殿下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视她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
"这就是我的要求。"
秋风在渭水上冷冷地盘旋着,少年的眼光也是冷漠而坚定的,看着岸上的王者。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瑟瑟的风吹得宁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在推开宫门的时候。看见坐在月桂花树下、由侍女簇拥着的皇后时,他眼睛里忽然有无法言明的厌憎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