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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真词》的律度和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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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1057—1121)是北宋末的大词人,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杭州)人。宋神宗元丰七年曾献《汴都赋》万余言,得到赏识,擢为太学正。后任溧水(今江苏溧水县)令。宋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管理大晟乐府。晚年退休后提举南京(今河南)鸿庆宫。著有《清真词》,陈元龙为之注释更名为《片玉词》,存一百八十多首。

周邦彦词的内容主要是男女情爱,还有许多羁旅行役、写景咏物之作,与柳永词大致类似,但是格调有雅俗之别。作为北宋词的最后一位大家,他博采前代众多词家之长,形成了形式精致、律度严整、字句工丽、风格典雅的特色,在宋代词坛上享有极高的声誉。

周邦彦妙解音律,既能创新调,又能自度曲。他所创的新调和自度曲共有五十多调,虽然数量不及柳永,但音韵清雅,为文人雅士所乐用。南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说:选择词调,“必以清真及诸家目前好腔为先”。周邦彦还增演了慢曲、引、近等较长的词调,并改换宫调变成三犯、四犯的曲子(犯调即一个曲子里有两次以上转调,也就是一个曲子里会出现不同宫调的某些旋律段落)。由于懂得作曲,他对词的音律要求也比前人更高。据夏承焘先生研究,唐宋词的字声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温庭筠已经分出平仄,晏殊分辨出去声,而且用在节拍处。柳永分出上声和去声,入声用得更严。周邦彦继承了温、晏、柳的做法,但用四声更多变化,严分平上去入,从而开出后来词律家一派。但周邦彦因为懂音乐,并不死守四声,有时也随音乐的需要有所放宽。后来南宋一些词家过于拘泥四声,才造成流弊。〔1〕

周邦彦善于融化唐人诗句特别是李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中晚唐诗人的诗以隐括入词。《乐府指迷》说:“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宋末张炎《词源》卷下说:“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又说:“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隐括前人诗句是周邦彦吸取了苏、秦等人的特点又加以发展的结果,也是词的诗化的一个重要手段。只是《清真词》借字用意,既有来历,又无痕迹,浑然天成,所以成为他的一个显著特色。如《西河》: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还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九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词题为“金陵怀古”,隐括了刘禹锡的两首名作《石头城》和《乌衣巷》。但是和描写大江的雄放气势结合得十分自然,其中写长江两岸相对的青山如“髻鬟对起”,颇有创意。结尾说燕子在斜阳里,相对如说兴亡,也是发挥了原来的诗意之后产生的妙想。《虞美人》:

疏篱曲径田家小,云树开清晓。天寒山色有无中,野外一声钟起送孤篷。

添衣策马寻亭堠,愁抱惟宜酒。菰蒲睡鸦占陂塘,纵被行人惊散又成双。

截取王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后一句,作为沿路所见乡村景色的远景,将山水田园的清疏境界融入孤独的行旅途中,加上一声晨钟催发的孤篷和惊散又成双的陂塘野鸭形成有趣的对照,较有新意,便“融化如自己”之作了。

周邦彦作词还非常讲究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重视语言的锤炼,可以说笔笔勾勒,字字刻画,句句锻炼。尤其是长调,结构严密、层层深入、首尾照应。后人奉为模仿的典范,便从中看出许多作词的法门,认为“词法之密,无过清真”(《白雨斋词话》卷二)、“下字运意,均有法度”(《乐府指迷》),能示人以门径。俞平伯先生说他的工力在于深厚沉郁,但又能达到漂亮清新的极诣。如《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此词写冬闺和暖温柔的气氛,上片全从静物入手。“并刀如水”从杜甫诗“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化来。如水的并刀和如雪的吴盐这两样至明至清的物象与新橙的甘凉反衬出闺中的暖意,与“锦幄初温”“兽烟不断”构成温香暖玉、旖旎风流的环境。下半片全是虚写:城上三更,霜浓马滑,室内何其甘秾,室外何其凄苦,更使人觉得这暖闺的留恋难舍,室外虚景又全以含情吐媚之语出之,章法奇幻,风情如活。较之一般写妓女留宿少年的词,艺术格调确乎高出一着。又如《玉楼春》写他与情人别后重游旧地,怅触前情的感慨: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全词着色秾酣,上片全以美景示柔情。“桃溪”暗用刘晨、阮肇入天台山于桃溪边逢仙之事,表达与情人轻易分手的追悔之情。“秋藕”就眼前秋景寄兴,又暗含“拗莲作寸丝难绝”(温庭筠《达摩支曲》)之意。“赤栏”与“黄叶”的着色则以春季与秋季的典型色彩,写出人心上的温凉,因此写景媚秀而情意却沉郁缠绵。下片虽用谢朓“窗中列远岫”(《郡内高斋闲望》)和温庭筠“鸦背夕阳多”(《春日野行》),但列岫冷碧无情,雁背夕阳而去,又有借以暗示关山迢递、音信渺茫之意,与上片相互辉映,显示了词人因情敷彩的本领。结尾由空阔苍茫的境界蓦然生出人在天地间宛如轻尘坠露之感。风后入江之云,一去无踪,如情人昔日的消逝,亦如自己的垂年下世。惟耿耿此情却如雨后粘在泥中的柳絮无法解脱。末句好在这一比喻不仅从形象而且从感觉上写出了厚腻之情,既不呆板,又不纤巧。全词八句四韵,用四个对仗,全体七言,格局整齐,造成了和内容相应的凝重风格。但柔厚沉挚之中又仍具流丽的风姿。类似《玉楼春》词末二句这种写情贴切深厚,而且含有某种普遍人生感触的词句,在《清真词》中不乏其例。如《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是他的一首著名的长调,共三阙,名为咏柳,实写送别的羁旅之感。第一叠开头两句直点本题,画出隋堤上一道笔直的柳阴。“丝丝弄碧”“拂水飘绵”写柳丝依依飘拂的情态,已见离情无限。接着由古往今来折柳送别的习俗说起,赋写了柳与送别的一般关系。第二叠回到眼前离别的酒宴上来,并代行人着想:春天水涨波暖,顺风之船疾行如箭,才一回头,送行之人便远在天北了。第三叠写别后伤情。“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暗用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的诗境,“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写送者独自在水边凝望行者的无限惆怅,程千帆先生指出:斜阳象征时间的消逝,春无极象征空间的无边和生命的永恒,将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心灵深处引起的微妙悸动,以及这种感触中所包含的有限和无际的哲理意味,化成眼前一片斜阳和无限春色的浑然景象,具有很高的概括力〔2〕。

周邦彦最擅长的是咏物写景,这类诗里不但寄托了对于时光人生的感慨,而且浓缩了一些历史的内容,超出了一般的羁愁离情,所以意蕴较秦观、柳永深厚。除了《兰陵王》(柳)中的“斜阳冉冉春无极”以外,还有许多佳作。如《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这一首写送别,不按一般的词上下片情、景分咏,而是选取残夜清晨送行和黄昏落日归来两段时辰分别写景。上片写河桥送人时斜月已落,烛泪滴尽,在细雨般沾衣的凉露中,散了离筵。津鼓是渡口报时的更鼓,用李端《古别离》:“月落闻津鼓”。参旗为星名,《史记·天官书正义》:“参旗九星在参西,天旗也。”打探津鼓和参旗,本是问时辰的意思,但旗鼓的字面容易引起戎事的联想,与骢马相联系,行者或许是从戎赴边的人,即使不是,也多少渲染了几分出行的豪气。下片写行人从远方归来,从“何意重经前地”一句,方才悟出上片所写的其实是昔日送别这人的回忆,遗钿不见,指当初送他的女子都已不在,河桥送别处只剩下兔葵燕麦、草迷斜径。“向残阳影与人齐”一句,真切地写出归者茕茕独立于残阳斜照的葵麦之间、形影相吊的形象。而藉草而坐,把酒酹地,极望天西的结尾也余味无穷。白日西驰,迟暮之悲自在言外。这首词或许是作者亲身的经历,但也令人联想到汉魏唐宋的古诗中常常写到的征人思妇送别的情景和行人归来后故园荒芜的场景,因而词里的内容又有了包容历史传统主题的更深意义。作者将送别选在清晨,将归来选在黄昏,这两个时段又各与少年的豪气和老年的衰飒相应,从而使世事的沧桑之感与人生的盛衰之感交织在一起,《清真词》的深厚往往由此见出。又如《齐天乐》: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茵,顿疏花簟;尚有囊〔3〕,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4〕,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

开头一笔扫过台城绿芜凋尽的景致,直接点到客居他乡又逢晚秋的主题,以下诸句都由秋寒落笔:暮雨带来的凉意、纺织娘的鸣叫和深闺中裁剪寒衣的刀剪声,以及重铺茵褥、撤去凉席的叹息。只有装萤火虫的布囊还在,可以在清夜照人读书,留下一点夏日的记忆。细节铺叙之中,已有炎凉之感。下片是平生遇秋的回忆:从留滞最久的荆江到西风乱叶的长安(喻京师),处处有故人相望,离思无限,诗情宛转,都只在空忆之中。最后归到重阳佳节,将杜牧“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九日齐安登高》)的意思正面表述出来,即使醉倒,也仍愁斜晖,日暮之悲,更进一层。由于在悲秋之中融入了炎凉之感,集中了一生留滞他乡的飘零之感,词意也较沉厚。

《清真词》咏物不但寄托较深,而且刻画形象传神逼真,又能不拘于物象的摹写。如《六丑》: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茏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攲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汲古阁本题此词“蔷薇谢后作”。婉约词写光阴流逝之感一般都通过惜春来表现,这一首却选择了凋谢的蔷薇,立意较新。蔷薇花开本来就在春归之后的六七月间,连蔷薇都谢了,当然更令人感叹。所以开头说春天像飞鸟一样,转瞬即逝,了无踪迹。蔷薇本来还留下一点春意,但是一夜之间,都被风雨埋葬。这里以楚宫美人喻蔷薇的花容,以遗落的钗钿喻坠落的花瓣,点染蔷薇不禁摧残、香消玉殒的惨淡之意。为姜夔咏物词以美人的情态喻花开出了思路。“乱点”“轻翻”写落花飘洒在桃蹊、柳陌的动态,仿佛还在以最后的一点余香装点春色,所以引起“多情为谁珍惜”的感叹。“蜂媒”两句,反用崔涂“蜂蝶无情极,残香更不寻”(《残花》)之意,说只有蜂蝶还时而叩窗,唤起一点花开时的回忆。下片写寻找残花的落寞。繁花落尽,园子里自然冷清,蒙茏暗碧正是草木茂盛绿叶成荫之意。而在这一片岑寂中,作者却从自己被花刺勾住的一根长枝上发现了小小的残花。他把自己对于残春的无限怜惜之意寄予这枝蔷薇,将它写得极通人情:仿佛是故意来惹起行客的注意,要牵住客人等着道别,表现出无限离情。而那朵勉强插在头巾上的残花,虽然“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攲侧”,却使人追想到花的盛时。这两句写花在钗上颤动摇曳、向人倾斜的风情姿态,画所不能到。结尾活用唐宣宗时宫人红叶题诗事,想到随流水而去的落花恐怕尚有相思字,与长条残花的多情意脉相连。全篇咏蔷薇只从拟人化的情态落笔,蔷薇丛生、枝条长而多刺、花朵随风摇摆的形态特点也生动地突现出来。又如《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这虽然是抒发久客长安的羁旅之思,但也可以看做是一首咏荷花的词。上片写水面上的荷叶吸足了一夜的雨水,清晨太阳出来,个个又清又圆,清风吹过,一一挺起,“举”字写荷花亭亭昂立的姿态,极为生动,王国维《人间词话》赞其为“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下片由追忆故乡吴门,回到乘舟与渔郎进入莲花塘的梦中。还是未离咏荷。周邦彦用“清圆”的佳句还有《满庭芳》中“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写暮春夏初景物,梅雨后清爽阴凉之状可掬,令人如“在薰风披拂、浓荫永昼之中”又“隐然有迟暮之感”。〔5〕

他也有一些咏物词并不拘泥于咏物,如《菩萨蛮》: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词题为“梅雪”,应是咏梅花雪景。但几乎没有对于梅和雪的具体描绘。构思非常曲折奇特。开头从银河的曲折写起,三千曲极言银河之难渡,可知词意与思妇想念远人有关。然后从天上的银河联想到人间之河,鹭飞凫浴、澄江波绿是春天的景象,这是离人所盼望的团聚季节的景色,所以紧接着问归舟在何处,只得在江边楼上眺望。上片与梅雪似无关系。但是下片突转,说天好像憎恨梅花滥开,所以下雪封住枝头,到这时才正面点题。梅开本是离人的希望,因为梅花预报春天的来临,但老天偏不从人愿,所以这里其实也表露了憎天的意思。在深院中卷帘看雪的人,自然会怜悯寒江上的游子。像这样在咏梅雪中寄托相思之情的深曲构思对于南宋咏物词有直接的影响。

《清真词》善炼字面,工于写物,而能做到情辞兼胜。这种特点不仅体现在他的咏物写景之作中,也可见于其他各种题材。如《蝶恋花》写曙色欲破时离人分别情景: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阑,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词题为“早行”,描写以听觉为主:从栖乌声到更漏声、再到黎明前打水的辘轳声,一夜的声音都听在耳里,足见整夜凄然,所以唤起时惊得双眸清亮,没有一点迷糊的倦意。这句描摹意态极其细腻逼真。送别时只见霜风吹鬓影,这句从李贺“春风吹鬓影”(《咏怀》二首之一)化出,写室外天色尚黑,人影模糊,十分切合。人去远之后远远地才有鸡声相应,足见人行之早。全篇从听觉落笔,写鬓影,都扣住了“早”的特点,而在这黯淡的夜色中,只有月色皎洁,北斗横空,是黑夜的亮点,与此相应的便只有清炯炯的眸子了。作者不但写出不眠的意态,而且使这句词的亮度处于最突出的地位,这种处理手法完全符合离人的心理印象:在离别情景的种种回忆中,这双清炯的眸子的印象是最深刻也是最突出的。词的表现本来与晚唐诗中印象的表现有内在的联系。周邦彦喜欢融化晚唐诗句入词,与他有意强化这种表现是有关系的。类似的例子还有《阮郎归》中“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写衣履花色,将行人旅途中所见青山云雁的景色化入深阁裁剪的情思中,色泽雅淡而意态极浓。

清真在炼字之外,又极讲究章法,长调立意分明,章法稳妥,复以细笔衬托,愈勾勒愈浑厚。如他的《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消,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箇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这首词共三片,前两片较短的叫做双拽头,第三片才是过片。词写重游旧地,不见昔日情人的怅惋之情。前两片先写徘徊于章台路上,坊陌和梅柳依旧,燕子也还照常归到旧巢,但人则不知何往。其次回想所忆之人初见的印象:初窥门户时笑语盈盈的天真烂漫,以及淡妆掩映在风袖中的情态,都很细致生动。下片写重访的今昔之感,却又不肯说破人之不在,只用侧笔衬托。一层层写歌舞、赋诗、露饮、闲步等回忆中的往事,将访旧不遇、伊人已去的过程交代出来,归结到“事与孤鸿去”。极尽沉郁顿挫、缠绵宛转之致。“探春尽是伤离意绪”一句为全篇主旨所在。最后以归途景色与开头相照应,“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三句,寓情于景,“以风絮之悠扬,触起人情思之悠扬,亦觉空灵,耐人寻味”(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全词“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周济《宋四家词选》),吞吐回环,韵味无穷。这首词融化了唐人的许多诗句,如杜甫的“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刘禹锡的“前度刘郎又重来”(《再游玄都观》)、杜牧的《杜秋娘》诗、李商隐的《燕台》诗、杜牧的“事逐孤鸿去”(《题安州浮云寺楼》)等等,但能浑然天成,自开境界。各种《清真词》、《片玉词》的版本都列在第一,视为压卷之作,可以见出周邦彦的主要特色。

基于以上特点,《清真词》既以其缜密典丽、浑厚和雅提高了词品,又以其音律严密而便于传唱,故被视为北宋末最本色当行的词家。周邦彦在南北词风的转变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他能集苏秦各家之长,自成一宗,同时又成为南宋姜夔、吴文英等讲究格律的词派的源头,因而在南宋特别受到推崇,遂负一代词名。这与南宋中叶以后格律派盛行,词坛普遍崇尚雅正的风气是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