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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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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河南沁阳)人。开成二年(837)进士。早年受牛党令狐绹赏识,后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中,当了他的女婿。以后曾在桂管观察使、剑南、东川节度使幕中当过书记,去过广西和四川。最后客死在荥阳。他出身孤贫,从小几伤离丧,家族衰微,饱受人生穷困,深感世态炎凉,因此少壮时虽有欲回天地的大志,但比较抽象,更具体的追求目标则是撑持门户,光宗耀祖,渴望早日成名得官。同时,这样的身世和经历也使他更加看重家人骨肉之情,感情比较脆弱。后来他虽然中了进士,但一直奔走于各地幕府,为人记室。加上在牛李党争中同情李党,而遭到牛党排抑,一生郁郁不得志。这种政治苦闷、身世之感和唐王朝衰落时期封建文人普遍的没落情绪融和在一起,便形成了李商隐诗歌的感伤基调。他的诗歌中最有特色的是政治讽刺诗和爱情诗两大类。

李商隐对时代的看法与杜牧的角度有所不同。他们都看到了中唐以后在社会上存在的许多严重问题。但李商隐没有杜牧那种补天的幻想,而是对唐王朝走下坡路的趋势看得十分清楚。他的政治讽刺诗议论透辟尖刻,而态度则悲观消极。其中有一部分长诗善于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分析现实政治。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追溯唐王朝自贞观以来由治到乱的政治变迁过程和深刻教训,分析了安史之乱的远因和近因,认为这场祸乱已使国家元气大伤:“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同时列举中唐以来“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的种种弊政,指出了“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的根本原因。可见使他丧失信心的不是天运,而是“九重黯已隔”的现实,是朝廷的不可救药。其余如《韩碑》、《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等就元和以来朝廷对藩镇处理不当的问题提出尖锐的批评,都可以看出李商隐善于从历史根源批判时弊的深刻见解和敏锐眼光。

李商隐还有一部分批评政治的诗是直接针对现实而发,表现了他在政治斗争中的正义感。特别是面对宦官的势焰,连杜牧都有所退缩,而李商隐却在刘事件和甘露事变这两件大事中表现了鲜明的态度。刘在考贤良方正科时对策,因极言宦官之祸而落第,又被远谪。李商隐写了《哭刘》、《哭刘司户》二首、《哭刘司户》等诗,为之鸣冤叫屈。甘露事变是由于文宗依靠两个暴发的野心家李训、郑注清除宦官势力,反被宦官仇士良利用,诛杀满朝大臣,文宗自己也终生受制。李商隐为此写了著名的《有感》和《重有感》诗,肯定此举“清君侧”的动机,甚至希望借强镇之手压制宦官。这类诗大都忠愤激烈、痛哭流涕、明言直指、毫无隐讳。

李商隐的咏史诗是他的政治讽刺诗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类,以讽刺君王荒淫误国的为最多。如七律《南朝》刺南朝宋齐至陈几代君王荒淫败亡之事,《马嵬》嘲唐玄宗在马嵬被迫赐杨妃死的前朝故实等,这类诗往往构思惨淡经营,旨趣深僻,尖酸刻薄。《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隋炀帝南游扬州,大造宫殿,留连不归。又征集了几斛萤火虫,夜里游山时放出照明,并且开运河通扬州,沿河筑堤,种植杨柳。《隋遗记》载隋炀帝在扬州梦见陈后主和他的宠妃张丽华,炀帝请张丽华舞《玉树后庭花》,舞毕,遭到陈后主的讽刺。这首诗集中了以上几件事,以夸张的口吻渲染扬州经炀帝取作帝居后的一片荒凉景象:隋宫中腐草的萤火虫竟至绝种,只有乌鸦日暮时到隋堤的柳树上栖宿。末句由《隋遗记》故事进一步推想炀帝若在地下重逢陈后主,当无言以对,尖刻地指出了隋炀帝重蹈陈后主亡国覆辙,都因游乐无度之故。此诗中“玉玺”一联向来为人称道。“玉玺”是天子印,“日角”指唐高祖额角隆起如日,句意为若不是天下归了唐高祖,隋炀帝的龙舟还会游到天涯海角。刻薄的讽刺以调侃的语气表达出来,对仗又极工整精致,颇能代表李商隐七律的特色。《筹笔驿》也是他咏史诗里的名作: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1〕。徒令上将挥神笔〔2〕

终见降王走传车〔3〕。管乐有才真不忝〔4〕,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5〕

筹笔驿是诸葛亮攻魏时策划军事的驿站。在今四川广元县北八十里。诗人叹息诸葛亮纵然军令严峻可畏,筹策如神,不过都是徒劳,刘禅还是不免于亡国的下场。结尾从杜甫《登楼》“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中生发,但李商隐则更多的是为诸葛亮惋惜,与杜甫对诸葛亮的追慕有所不同。诗里叹息诸葛亮空有管仲乐毅之才,关羽张飞无命早死,实际上也讽刺了刘禅的昏庸无能,纵有贤能辅佐亦无奈天命。这就借咏诸葛亮遗迹这一传统的题材,翻出了讽刺亡国之君的新意。

最能显示李商隐构思和取材才能的,还是他的七绝咏史诗,像《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6〕,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汉文帝曾将他召回长安,在祭祀完毕后接见他,谈论鬼神一事,一直到夜半,文帝不觉促近前席。谈完后文帝很欣赏贾谊的才华。李商隐却由文帝与贾生谈论的是鬼神之事这一点生发感想,先大力渲染文帝求贤的诚恳和虚心,然后以“问”与“不问”的对比,点出文帝关心的并不是苍生之事,从而造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艺术效果。又如《隋宫》: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与七律《隋宫》一样,同是讽刺炀帝游扬州之事,但借宫锦分制成马鞯和锦帆两用一事,点出隋炀帝从水陆两路游幸江南,劳民伤财的罪恶。《齐宫词》:

永寿兵来夜不,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

史载齐废帝曾遣人剥取庄严寺的玉九子铃等宝物来装饰潘妃宫殿。如今国亡身灭,宫殿荒凉,但近处梁宫歌管声平息后,风檐前的九子铃声仍与往昔一样,这不仅以梁台的热闹衬托出齐宫的荒凉,也以九子铃所烘托的夜阑更深后的寂寞预示了梁台日后的荒凉。这些诗都能以小见大,出奇制胜,以精巧的构思表现美丽的情景,深婉地揭示出这美丽表象下所掩盖的宫廷丑事和君王的丑恶灵魂。诗意虽含蓄曲折,却又是一针见血的。

李商隐有相当一部分爱情诗,用“无题”或者首句的头两个字作为诗题。这些无题类诗内容和表现手法相似,都写得迷离隐约,历来对其内容无法确解,因而有政治寄托说和纯写恋情说的不同诠释,至今没有定论。至于所寄托的是何主旨,恋情所写又是何事,说法也较纷纭。不少人同意其中最美的一些篇目与他年轻时和女冠(女道士)及贵家姬妾恋爱的情史有关。在这类诗里,他将汉魏古诗的比兴手法和齐梁体的细腻绮靡结合起来,创造了“设彩繁艳,吐韵铿锵,结体森密,而旨趣之遥深者未窥焉”(清冯浩《玉溪生诗笺注序》)的独特风格。他赞美齐梁诗人何逊的“雾夕咏芙蕖”之句恰好可用来形容他自己那种神秘隐约而又浓艳的风致。由于这类爱情诗多用比喻、典故、象征,甚至借咏物来暗示,有些比兴不仅有咏物寄兴两层意思,甚至还含有借指某事的第三层意思,所以索解格外不易。尽管如此,人们仍能欣赏这些诗中的朦胧美,因为诗人通过许多互不连贯的意象将他爱情生活中的痛苦、惆怅和思念表现得这样深切美丽,仍然概括了很多人共同体验过的情绪,所以仍能为一般人所理解。如著名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写他与情人相见的不易和离别的痛苦,以“东风无力百花残”象征其爱情遭到摧残,借用南朝乐府向来以“丝”双关“思”的比喻,扣住“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特点,用来比喻人至死才能终结的绵绵相思,又以蜡烛煎心和蜡脂融化犹如泪行的特点比喻离别之后痛苦煎心以及化灰之后泪才能干,作为生死不渝的盟誓,警快透辟地写出了刻骨铭心的柔情。诗写得缠绵悱恻、凄苦柔弱,而意境极美。又如《无题》四首其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7〕隔座送钩春酒暖〔8〕,分曹射覆蜡灯红〔9〕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10〕。

从末二句看,此诗是李商隐在任秘书省校书郎时所作。诗里回忆的是昨夜在一所豪宅里的酒宴上,和与会者中的一人心灵相通却不便接触的隐秘恋情。星辰照耀,春风吹拂,画楼桂堂之间,灯红酒绿之中,在这富丽热闹而又隔膜的氛围里,两心之间的一点通灵,无论是隔座还是分曹游戏,彼此都能意会。诗人不仅细腻地表达了置身于这种情境时内心的悸动,而且以新警的比喻概括了许多人都有过的类似感受。“心有灵犀一点通”从此作为表达爱情的成语丰富了民族的语汇,甚至被使用到更加广泛的语境中去。

《锦瑟》诗是无题类诗中最难解的一首名作:

锦瑟无端五十弦〔11〕,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历来歧解最多,有的说是悼亡,有的说是一生的回忆。联系李商隐全部作品来看,诗中追悼的应是他早年爱过、后来死于湘江水中的一位女冠。诗中大意是写华年逝去之后回忆这段爱情悲剧的怅惘,犹如庄生梦蝶般恍如隔世。“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分别用杜鹃啼血和鲛人泣珠的典故,想像那女子孤魂无依的痛苦寂寞。“蓝田日暖玉生烟”则追忆他们相爱的地方(“蓝田”一名玉山,正切西王母所在之玉山,借指他与女冠相遇的玉阳山),形容他们当初像阳光那样明媚的爱情如今回想起来已像良玉生烟一样隐约迷幻。“沧海”与“蓝田”两句以死别的凄凉和欢爱时最好的光景相对照,用有关典故作暗喻,取其中最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构成优美而又迷惘的境界,即使不知所悲何事,也能为它忧郁而又迷乱的深情所打动。

无题类诗以外,李商隐的其他各类诗也都成就很高,他继承了李贺的“长吉体”,善于以现实生活经验想象神话中的情景,创造出自己独特美丽的意境。如《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在烛暗星沉、天色将晓的时分突出了碧海青天中的一轮孤月,又由明月的孤独揣想月中嫦娥的悔意:当初偷了不死之药飞入月宫成仙,虽然获得了生命的永恒,但也坠入了永恒的孤独。这一出奇的想象不但使咏月这一题材顿生新意,而且具有丰富的暗示性:嫦娥之心可能是夜夜不寐的怨女离妇之思的写照,也可能是人间欢会的男女之情的反衬。李商隐诗的这种象征性和暗示性,使他能在许多常用的比兴中翻出新警的立意,产生了许多名句。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傍晚放晴的景色给了诗人珍惜黄昏人生的启示,幽草被天意所怜也是诗人对自己的心理安慰。“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因为清高而难免饥饿的蝉,徒然抱枝而鸣,彻夜酸嘶到五更,所面对的还是一树无情的碧色。蝉的处境和情态与诗人可谓神似。至于“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东风各自愁”(《代赠二首》其一),更是在芭蕉之叶和花心逐渐向外开展、丁香花穗聚结的自然形态中赋予人的愁态,体味双方相约不能相聚的各自愁情。这就发展了杜甫诗歌所开创的暗示的表现手法,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仕途的失意,时代的没落感,多愁善感的性格,难言的爱情悲剧,使李商隐对许多即将消逝和已经消逝的美好事物具有特殊的敏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这类意境,构成了他诗歌中浓厚的感伤情调,这是李商隐诗歌艺术的一大特征。此外,用典深僻,想象奇丽,风格纤浓,语言精工也是他在表现上刻意求新的一些主要特点。但他的晦涩、纤巧和华美后来被西昆体发展到反面,对诗歌的发展是无益的,这又是李商隐在艺术上取得突破的同时带来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