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中东死生门:巴以行走观察 » 中东死生门:巴以行走观察全文在线阅读

战事之外

关灯直达底部

(一)

踏着坦克履痕去加沙北部比特·哈农镇。一个巴勒斯坦老太太80岁了,还戴着出嫁时的“第纳尔”头饰,但不记得几时出嫁的了。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去她家拍照。为了表示尊重,我任由她牵着。老太太连声夸我“勇敢”,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她话音未落,我惊叫出声,一步跳开——地上一只老鼠窜过。

离开时,孩子们不断拍打我的车窗。正不胜其烦,其中一个递给我当地产的橘子,其他孩子不甘示弱,停止拍车,纷纷摘橘子递进来。

(二)

进到一家店铺,蓝灰色眼珠的老太太戴着蓝灰色头巾。她收集了所有巴勒斯坦城市的妇女服饰。不同的巴勒斯坦城市,妇女传统服饰的图案、颜色各不相同。比如加沙是黑底红花,越往北颜色越浅,拉姆安拉是白底红花。过去,只要看一眼妇女穿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从哪里来。

“不为做生意,只为了证明这些城市是我们的,不是以色列的!”老太太说。

她用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地图:“为什么犹太人要占领巴勒斯坦?为什么他们不在非洲建国?因为巴勒斯坦在世界地图的心脏位置……”韩国人也这么跟我说过,半岛在世界地图中心。地球是圆的。

她的店铺里有伊拉克国旗、萨达姆画像,还有浓浓的阿拉伯风情:矮的兽皮沙发,高的水烟壶。

(三)

看门人艾斯阿德闯进来说:“还笑呢,我真怕你一个人死掉!”不由分说,抡起锤子,砸开我的大理石地板,找出水管漏洞。“这是带电的!”原来我的水管漏水,从13层一直流到艾斯阿德的一楼,我自己却浑然不觉。

/身穿传统服饰的巴勒斯坦妇女

艾斯阿德的手被划破了两处,他扒开伤口用嘴吹。我给他止血胶布,他拒绝,理由是明天早上还清洗全楼住户的汽车,胶布会掉的。

艾斯阿德还用胖胖的大手帮我清理油腻的灶台,用小针仔细疏通一个个火眼。我送他一袋咖啡以示谢意,他高兴得两眼放光,但是做了个“嘘——”的动作:“不要告诉别人啊……”

(四)

从加沙一家出租车公司要了车,去北部的埃雷兹检查站。在加沙这个“闷罐子”里持续工作一个月后,我只想快快去以色列吸一口新鲜空气。

我们的吉普车挂巴勒斯坦牌照,不能直接开到以色列境内。所以,每次都开车去边境,在巴勒斯坦一侧的停车场泊车,然后徒步走进检查站,通过后打一辆以色列牌照的出租车继续上路。

停车场里总有肤色黝黑的穆罕默德,吉普一响,他就从看守小屋里跑出来,向我挥舞发票,“3个谢克尔!3个谢克尔!”他穿格子图案长袍,跑起来一颠一颠,有点滑稽。在失业率达到75%的加沙地带,停车费提成是穆罕默德唯一的生活来源。停车场趴满了也就100多辆车,一旦以色列加紧封锁,只有三五辆车光顾这里。

/加沙临地中海,渔民收获如潮水般冲上来的魔鬼鱼

但是这几天,听说穆罕默德不见了,停车场围墙,连同看守小屋全部被铲平。原来是以军防止有人利用围墙作掩护,袭击埃雷兹检查站,所以“荡平一切”。

没法儿把吉普停在无遮无拦的停车场,我只好叫了出租车。司机的名字很有意思——“阿拉法特”。我开玩笑地向他敬礼:“主席好!”他戴着墨镜,也没掩住开心笑容。阿拉法特说,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并非巴民族权力机构主席专利。

太阳渐渐收敛了光线,阳光变得温柔。路上很少同向而行的车辆,却不时有光脚的巴勒斯坦儿童,拽着纸糊的风筝从车前跑过。

一路上,我们讨论“停火”“撤军”。阿拉法特对什么都不屑,他根本不相信现状会有所改变。“谈了这么多年和平,你见过和平吗?”他说。

阿拉法特说,以色列坦克把守着通往检查站那条又宽又直的柏油路,所以我必须在到达坦克前打一趟车,徒步走过坦克,证明自己不构成威胁,离开坦克几百米后,再打一辆出租车。

沿途我惊讶地发现,检查站附近巴勒斯坦人的果园、房子全部被铲平,树墩子裸露在地上,倒下的枝桠直指天空。居然还有人在这里放牧,又脏又瘦的羊挤作一团,啃食所剩无几的青草。远处,高高耸立的“万宝路”广告牌上,美国牛仔悠然点烟。

我只想快快离开这里,到以色列吸一口新鲜空气。

阿拉法特用手指了指右边说,你看,那就是检查站,现在以色列士兵正举着望远镜看咱们呢。果然,目光越过扫荡过后的土地,检查站一览无余。而这边的一举一动,那里同样尽收眼底。

/风筝是巴勒斯坦国旗

/两头牛倒毙路边,使人忍不住掩鼻

/加沙是农业社会

就在我下车前,阿拉法特摘下墨镜,问了一个问题:“你猜我多大?”他的皮肤粗糙,眼角有皱纹,胡子拉碴,头发颜色深浅不一,最明显的是一脸深深的疲惫。“35。”我说,心里想的是40。他苦笑一下,“你不会相信,我才29。”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接你的那个司机,阿什拉夫也只有28。”他补充。我见过阿什拉夫,他看起来至少有38。

“这就是加沙,封锁底下我们哪儿都去不了,除了上班、吃饭、就是睡觉,人老得快,太累。”阿拉法特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快快离开。

坐上以色列牌照的汽车,加沙在身后迅速退去。通往以色列的高速公路又宽又直,两边稻香花艳,红顶白墙的小别墅鳞次栉比。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青色、红色和深蓝色的晚霞,鸡尾酒一样排列在地平线上。汽车收音机里传来欢快的英文歌曲,眼前宛如另一个世界。

我忍不住对着这样的美景流泪。阿拉法特告诉我他才29岁的那一刻,我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它比鲜血和死亡更深地刺痛我心。

(五)

初学阿拉伯语的时候,没想过穿长袍戴头巾是很热的。

进加沙没几天,我就得出结论:必须置备一套特殊工作服——长袍加头巾。

头巾隐藏头发,听说女性的头发被视为引发邪念之物;长袍自然是为了遮盖身体线条。阿拉伯妇女非常爱美,不化妆她们是不会出门的。袍子、头巾、拎包和鞋子的颜色必须统一,袍子多为一色,头巾可以斑斓。

考虑到频频拍摄葬礼的需要,我的工作服不能花哨,索性全部黑色。黑衣飘飘走在加沙街头时,我偶尔会想起“阿拉伯的劳伦斯”。当劳伦斯一身白袍出现在英国军官面前时,同僚们笑他“做作”,然而不把自己的灵魂放进袍子里,你无法了解阿拉伯人。

住处面朝大海,但下水也需穿黑袍,两年之中我从未在加沙地中海畅游。终于有一天,我兴冲冲决定在清晨6点海边无人时下水。黑袍罩着泳衣,瞒过看楼的警卫,打算游到水深处再脱下袍子系在腰间。一切按计划顺利实施,直至我把袍子系在腰间,才发现阻力太大,根本游不动了,悻悻而归。

两个星期后,碰到住在隔壁一栋楼的巴勒斯坦记者。他认真地问:“你有什么烦恼吗?那天天刚亮我看见你一个人下海!”

更痛苦的是,40多摄氏度的天气下戴头巾,还要不断跑动拍摄。一次汗流成溪,冲走了我的一只隐形眼镜。睁一眼闭一眼开车回来时,同车的巴勒斯坦警察坚决不许我摘掉头巾,因为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跟一个没戴头巾的女人坐在一起。

有次去拍葬礼游行,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有记者站在一间店铺顶上,架好镜头,等尸体从对面的市中心大清真寺抬出来。绕店铺一周,没有发现通向顶层的梯子,原来记者们都是攀电线杆爬上去的。见我犹豫,他们说,没选择,上来吧。一横心,我把相机往后甩,斜挎摄影包,提起袍子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喊一声“闪开了”,蹿上电线杆。

/巴勒斯坦妇女的海滩风情,入水也要穿长袍

/西岸巴勒斯坦孩子训练游泳

电线杆不是实心水泥的那种,而是有菱形镂空图案的铁柱子,不难爬。绝大部分巴勒斯坦妇女着装保守,不单独上街,不高声谈笑。现在,几千个巴勒斯坦男子看一个袍子下面露出牛仔裤、装模作样裹了条头巾的外国女人爬电线杆,这可比葬礼有意思多了。一个小孩带头,大家一齐鼓掌、喊号,给我加油。连电视记者都把摄像机镜头转过来。

房顶上没有栏杆,我就站在屋檐伸出来的那个部分。真怕谁一不小心把房顶踩塌了。葬礼开始,哈马斯对空鸣枪,震耳欲聋。距离太近,我看见黄铜弹壳一梭梭蹦出来。怕掉下去,怕机枪偏离方向,就这样颤颤巍巍站在人群上方举起相机。

这个屋顶终于在一年多后另一个葬礼上被踩塌,有人受了轻伤。

/只为高处拍这一张葬礼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