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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自我意识辨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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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们对自我意识做个辨析,分析一下自我意识的含义和意义。“自我”在德文里面写作das Ich,在这里要注意,作为人称代词的ich跟名词化了的代词das Ich是一个意思,都是指的“我”,但是它们有区别。一个是词性上的区别,前面那个das Ich是名词,后面那个小写的是代词。作为人称代词的“我”,只能翻译为“我”,而不能翻译为“自我”,翻译为“自我”就只能作为名词而不能作为人称代词用了。例如我们只能说“我今天要出门”,而不能说“自我今天要出门”。只有作为名词的das Ich,我们才能翻译成“自我”。“我”和“自我”在翻译成汉语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不光是词性不一样,它们的意思也有区别。要注意,谈自我的问题的时候呢,我们只能讲德语,不能讲英语,因为它在英语里面没什么区别。英语的I没有大小写的区分,都是大写,只有德语才有这个区别。当然更好的是讲汉语,讲现代汉语,现代汉语更加细致。为什么das Ich不能用作人称代词呢?因为它已经名词化了,而人称代词没有名词化。没有名词化意味着什么呢?没有名词化就意味着没有对象化,没有成为对象。这个ich变成了das Ich,也就是“我”对象化成了“自我”。“我”变成“自我”,这在汉语里面是有意义的。为什么我们说“我今天要出门”,而不说“自我今天要出门”?就是因为前一句不是对象化的,我并不把“我今天要出门”这件事当作一个对象来研究;而“自我今天要出门”不是完全不能说,而是显得太严重了,有点可笑,我出门这件事通常不值得我自己把它当作一个对象来研究。

我们通常说:“我要反思一下自我。”我当然知道前面一个“我”和后面一个“自我”其实就是一回事,但它们的位置是不能颠倒的,我们不说:“自我要反思一下我。”这个不太好,虽然也能懂,但是怪怪的,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不太像句话。这两个词不能颠倒,它们有固定的位置,“我”是进行反思的我,是主词;“自我”和“我”虽然是同一个,但它是被反思的对象,是宾词,它一定是对象化的。笛卡尔有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严格地表达应该是“我思故自我在”。当然在外文里面这没有什么区别,笛卡尔的拉丁文原文甚至连这个“我”字都没有,“cogito ergo sum”,两个“我”都是通过动词“思”和“在”的单数第一人称形式表示出来的。但在汉语里面,前一个“我”是语法上的主词,“我思”是“我”在思;后面一个“我”是“自我”,它是一个存在着的实体,是一个客体,一个对象。后来康德就提醒笛卡尔说,Subjekt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个是指主词,一个是指主体,主词和主体不能混淆,前者是语法上的“我”,后者则是一个实体。不能因为把“我”当作语法上的主词用了,就断言它也是一个主体了,也是一个实体了。笛卡尔讲“我思故我在”的时候,前一个“我”是主词,后一个“我”是主体,主体也就是实体,他以为通过主词就可以证明主体的存在。所以康德后来说笛卡尔混淆了两种Subjekt的不同含义。

这里就显出我们汉语的优势来了,汉语很容易就区分了主词和主体,在外文里面则没有这种区别,subject既是主词也是主体,而且还是“主观”,这三个词就是一个词,怎么会不发生混淆呢?在汉语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混淆。所以康德批评笛卡尔说,从“我思”我们不能直接断言一个作为思维主体的“自我”是存在的。对此他做了很多论证。如果他懂点汉语,也许会省掉不少口水。论证“自我”的存在就是论证他作为一个对象的存在,而“我思”的“我”是一个作为主词的“我”、作为主语的“我”,从主语的“我”怎么能够推出对象的“自我”的存在呢?作为一个思维对象的“自我”,如果把他想象成一个对象,那么他就是一个实体,“自我”是一个实体,用笛卡尔的话说:我就是一个灵魂实体。但这样一个灵魂实体不是仅仅凭借“我思”就能够确定的。凭借着你在那里思,你就能够确定有一个灵魂实体存在?那跳跃性也太大了吧!所以康德认为作为一个灵魂实体的“我”的存在只能是一个自在之物,这是不能单凭自己的思维就推出来的。后来罗素也讲,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其实在表述上是不合法的,要正确表述的话,应该说“思维,故思维在”,这个“我”字根本就没有来由。

那么在汉语里面,哎,我们现在跑到汉语里面来了!我觉得如果加上现代语法的话,汉语其实是最适合哲学思考的,在某些时候比德语更适合哲学思考。我们在汉语中考察一下“自我”这个词。它是由两个字组成的,一个是“自”,一个是“我”。首先看什么是“自”。在古代汉语中“自”是什么意思呢?是“鼻子”的意思。你看看“自”这个字最初的写法像不像个鼻子?中间还有两个鼻孔啊!读法也是一样的,“自”最初也是读鼻。许慎的《说文解字》里面是这样讲的,“自,鼻也,象鼻形。”这个“自”原来的写法是像鼻子一样,里面两横就像鼻子里面的两个孔。清代的段玉裁写了一本《说文解字注》,他说“自”和“鼻”字“义同音同”,但“用自为鼻者绝少也”,都是用的引申义,如“己也,自然也,皆引伸之义”。就是很少有人把“自”直接当作鼻子来理解,都是用引申出来的含义,主要是两个引申义,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自然。自己和自然、自然界这些概念都是从鼻子引申出来的意思。

“自”主要是用在这两个方面。“自”和“己”是同样的意思,但是“己”不是来自“鼻子”,而是出自“中心”的意思。“自”也不光是指自己,不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那个“己”,它还指自然。自然是什么呢?我们曾经有一次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谈到海德格尔的Ereignis的翻译,有人说是“大道”、“本有”、“自是”、“本成”,我认为可以译作“自成”或“成己”,并且同意译成“自然”,但是要深究一下,把这个“然”理解为一个肯定动词。如古汉语中的说法:“足下以为然否?然!”这个“自然”是自己“然起来”的,自己而然,自然而然。“然”相当于一个“是”,相当于说“是的”、“对啦”、“yes”、“Ja”。“自然”就是它自己就是那样的,有点像斯宾诺莎的“自因”,自己是自己的原因。但是不管“自己”也好、“自然”也好,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是最初的东西,都是开始的东西。所以段玉裁举例说,“今俗以作始生子为鼻子是”,也就是在他们清代的时候有句俗语、民间的方言,把始生子称为“鼻子”。始生子就是家里面的长子,长子就是头生子,头生子就称为“鼻子”。大概现在江浙一带的方言里还有这种说法,段玉裁是江苏人。我们现在的语言里也保留有一点痕迹,比如说一件事情的开创者,我们就称为“鼻祖”。所以,这个鼻子的意思就是开始的意思。那么,为什么鼻子是开始的意思呢?为什么人们把鼻子看作是最先的、最早的、最开始的东西呢?我想是因为人在站立的时候鼻子是位于最前面的,鼻子是最突出的部位,走路的时候我们最先碰到的是鼻子。我们俗话也讲,“碰了一鼻子灰”。为什么讲碰了一鼻子灰,而不讲碰了一脸灰、碰了一肚子灰?因为鼻子在最前面嘛。当人们说到自己的时候,总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而在指别人的时候呢,也总是指着他的鼻子,没有人指别的地方。因为只有鼻子才具有代表性,才代表这个人,那是他最靠前的部位。所以在汉语中,“自”这个词就是指开始的地方;在人身上指的是鼻子这样一个开始的地方。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它指的就是自我,或者自己,这是它的一个引申的含义。“自”的另一个引申的含义,是自然。自然当然是一个最初、最先的东西,一个本源的东西。古希腊哲学一开始都要“论自然”,寻找自然的“始基”。中国老子的哲学也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最高的。当中国人讲到“自然”的时候呢,你们注意到没有,这本来就是一种拟人化的说法,是用自己身上的鼻子来指代大自然,指代自然界。这本身就是人把自己对象化的结果。我们前面讲到语言就是起源于这样一种对象化、拟人化的隐喻,我们把一座山的各部分叫作山头、山口、山脚,山哪里有头、脚呢?我们是把人的身体部位指代山的各部分了。同样,我们用自己身上最开始的部位代表自然这个最开始的原则,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在西文里情况有所不同,西文里这个“自”不是什么鼻子,英文里边的self,以及德文中的Selbst,都是反身代词,它代它前面的那个词;它前面那个词可以是人,这个时候我们把它翻译成“自己”,也可以是物,我们译作“自身”,“这个事物自身”,这都可以的。反正它什么都可以代,它是一个代词嘛,也可以代任何抽象的东西,比如说“这个概念自身”。由于它是如此宽泛的一个词,所以中山大学的倪梁康先生就主张,这个德文词Selbstbewußtsein(英文self-consciousness),不像通常那样翻译成“自我意识”,而翻译成“自身意识”或者“自意识”,甚至最终简化为“自识”。他写了一本书叫《自识与反思》,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反对把这个词翻译成“自我意识”是有一定道理的,在德文和英文里面,Selbst或者self的确没有“我”的意思在里头。虽然在某些情况下它可以有“我”的意思,但它本身也可以有别的意思,要视它所代的那个词的性质而定。如果把它译作“自我”,就把它限定了。只要是自身,不论是人还是物,都可以用这个词来代。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在我看来,这个道理只是一种表面的形式上的道理,因为Selbst固然没有“我”的意思,但是它和意识Bewußtsein联系起来组合成一个词Selbstbewußtsein,其中却必定包含有“我”的意思。你把它和别的东西联系起来,或者组成一个词,那没话说,我们把它翻译成自身、某某自身,是可以的。但是一旦跟“意识”联系起来,它绝对指的是“自我意识”,因为这不仅仅是对“自”或者“自身”的意识,而且必定是对“我”、对“自我”的意识。它肯定有“我”在里头,它就是“我”对“自”的意识,因而是我对我的“自我”的一种意识。没有这个“我”,不但没有这个被意识到的“自”,而且也不会有这个“意识”本身。所以被意识到的这个“自”必定是“自我”,而不是其他东西的“自身”。翻译成“自身意识”或者“自识”,把“我”去掉,这个意识好像就是对我的“身体”的意识,这其实是不对的,因为如果没有“我”,连我对我的身体的意识也都是不可能的。康德早就说过,我的一切意识都是“我”的意识,“我”伴随着我的每一个意识,没有“我”就没有意识。所以凡是意识,里面必定有一个“我”。

把“自我意识”改译为“自身意识”,反映了一种通常的理解,就是把Selbst这个词仅仅理解为一个对象,把“自身”仅仅理解为一个对象。在任何一个地方它都是一个对象,它不可能同时又是一个主体。而我坚持把它翻译为“自我意识”,表明我同时把它理解为一个主体。这在倪梁康先生看来是不合法的,是违背形式逻辑的。当然了,在这个词里面,Selbst无疑是个对象,因为前面说了,自我本身就是一个对象,对它的意识就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象来意识。但它同时又是意识的主体。它不像任何别的东西那样,仅仅是意识的对象,它也是意识者,是意识的主体,否则它就不是这个意识的真正对象了。真正的自我意识,就是要把自我作为主体那样来意识到。如果它不是一个主体,那么这个意识所意识到的就不是这个“自”,不是这个自己,而是某个“它”了。而那个“它意识”显然不是“自意识”。只有当这个意识的对象同时又是意识的主体时,这个意识才能被称为Selbstbewußtsein,也就是自我意识。

当然,倪梁康先生那种理解,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从形式逻辑来说,意识的对象不可能同时又是意识的主体。对象就是对象,它怎么可能又是意识的主体呢?这是不可理解的。比如我们说,责任意识、网络意识、国家意识、都市意识、交通法规意识等,对这些东西的意识,本身并不就是责任,并不是网络,并不是国家,并不是都市,并不是交通法规啊,那些都是它的对象。意识作为主体是不同于它所意识到的对象的。我们前边也讲了,所谓的意识就是意识到对象跟自己不同。我意识到一根燃烧的火柴,是因为它跟我不同,它能够对我的皮肤造成灼伤,造成痛苦,那它当然不是我了,它是对我的一种伤害。所以意识本身确实有这一方面,凡是意识都是建立在主客观对立之下的,不能混淆。一旦我和对象没有区别了,混淆了,那就叫作物我两忘、主客不分,甚至丧失意识了,就处于无意识状态,或者是超意识状态了。我们说这个人迷糊了,躺在病床上已经分不清自己和他人了,已经不认人了,已经没有对象意识了。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意识又必须和对象有某种本质的同一性,我所意识到的对象只是在我意识中的对象,我在我的对象意识中可以看出一个“我”,而这个时候我就找到了自我意识。所以黑格尔曾经讲,自我意识就是把我和对象区别开来,同时这种区别又没有区别,这种意识才是自我意识。为什么会有区别?因为它首先是意识,这个“我”首先是作为一个对象被意识到的。为什么又没有区别呢?因为这个意识的对象恰好就是意识的主体本身。在自我意识中这个“我”既是我又是我的对象,所有我的意识都是“我”的意识,一切在我的脑海里面呈现出来的意识对象都是“我”的。凡是有清醒意识的人,他的一切意识、一切表象在脑子里面所呈现出来的都伴随着一个“我”,都是“我”的意识。所以在自我意识中,我和对象既有区别,又没有区别。这就是自我意识的本性,这个本性当然是一个矛盾,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这从形式逻辑是把握不了的。但是这个矛盾有很丰富的内涵,有一个动态的辩证结构,我们下一节课就要专门讨论这个矛盾结构。

我们上次讲到了自我意识和对象的关系、自我意识的辨义,讲到了它的含义。什么叫自我意识?自我意识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把自己当作对象来看;一个是把对象当作自己来看。自我意识的这两个方面是有区别的,但它们同时又是没有区别的。凡是意识就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意识的主体;一个是意识的对象。而自我意识要比意识高一个层次,它在自我和对象之间看到了一种统一性——把对象看作自己,也把自己(也就是“我”)看作对象。把对象看作自己的时候,这个对象里面是有很多内容的。什么是“我”?“我”就是所有对象的总和,在“我”这个概念里面把我所有的意识以及意识到的对象都集合起来,这就构成了“我”的概念,这就是我所面对的“自我”。每个人从小到大所接触、记忆、学习、体会的东西综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我”。这些东西本来都是对象,但是在我的组合之下构成了“我”的概念,所有的对象都是“我”的对象。我们讲这个对象和“我”其实是一回事,就是在这个意义上面讲的。当说到“我”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对象都聚集起来了,聚集到“我”的名义之下,把它们统称为“我”。如果撇开这些内容,“我”还剩下什么呢?“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如果把我所有曾经接受过的对象、内容全部抽掉,那就是抽象的“我”,那就相当于不可知的自在之物了。所以这两方面,我和对象,具有统一性,我的一切对象就是“我”,“我”就是我的对象。

当然要能够这样说,首先还是要把“我”和我的对象区别开来。也就是说自我意识首先还是一个意识。我和对象区别开来,这本来就是一种意识的结构,在这个意识之上,再考察我和对象之间既区别开来又等同起来的这样一种关系。这就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互相渗透、互相转化的关系。那么在我的自我意识里面,我时时刻刻意识到这样一个主体也就是“我”的存在,我意识到我的一切意识都是“我”的意识,反正“我”就是有一种意识,或者凡是我们讲我意识到什么东西,那么不言而喻就是“我”意识到的某些东西,这后面都是有一个“我”伴随着的。意识的真正对象,就是对所有意识的对象加以意识的这个“我”本身,就是我把我本身当对象。我本身是什么呢?就是对所有的对象进行意识的主体;我要把这个主体当作对象就要考虑,这个对象可不是一般的对象,它是凌驾于所有对象之上的一个更高的对象。这个对象可以说是最基本的对象,这个最基本的对象就是“我”。所有的意识最基本的意识就是对“我”的意识,就是自我意识。所以,自我意识是包含在意识之中的更高的一种对象意识。

自我意识也是一种对象意识,因为我把我当对象了,但是这种意识包含着一切意识对象在内、统摄一切意识在它之下。所以上次我们也讲到了,当我意识到别的东西,比如说国家,我们讲有“国家意识”;比如说责任,我们讲这个人有“责任意识”;比如说城市,我们讲城市有“都会意识”……在对这些东西的意识中,对象都只是意识的对象而已,它们都不能跟意识的本身相等。我意识到这个火柴,这个火柴跟我的意识肯定是不能相等同的,肯定是有区别的。但是我意识到“我”,我这个意识与“我”既是相区别的,又是相等同的。这就是自我意识的特点了,这个自我意识所意识到的“我”既是不同于意识的外在对象,又是等同于意识本身的“我”。我意识到“我”了,这是一切对象意识的前提,因为一切对象都要在“我”之下才能够被意识到。每当我意识到一个对象的时候,都伴随着“是我在意识”这样一种意识。这种对“我”的意识是自我意识一切对象的一个前提,所以“我”是一切对象的对象,没有“我”就没有一切对象。这听起来有点像主观唯心主义了,但每个人的意识确实都是这样的。如果没有“我”,那我就没有意识;没有意识,所有的东西尽管在那里,也不会成为我的对象,我也不会意识到它。

但是这个“我”不一定每一次都浮现到面上来,在一切意识里它往往是潜在的,就是我意识到这个东西了,但我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我已经意识到这个东西了。所以,我们经常会感觉到似乎意识先于自我意识,意识是自我意识的前提。比如刚刚我们还讲,首先要把意识的对象区分开来,然后才能够把自我也当作一个对象。表面上看自我意识只不过是意识的一种特殊情况,我先是意识到了很多对象,然后也意识到了我,把自己也当作一个对象来意识,或者意识转过身来,对着这个意识的我来加以反思。一般来说,大家都会承认,意识可以意识到一切对象,有一天意识发现它也可以把自己当作对象,来进行一番研究、考察、关注。这个时候对我的意识好像只不过是平常时候意识的一个特例——这一次我不考察别的了,我就考察我自己。这就叫反思了。平时我们都没有时间反思,现在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要反思一下我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是说,平时我没有自我意识,唯独这个时候,我反思一下自己,才形成了自我意识。好像是说,意识本来有很多对象,其中有一个对象是“我”。所以一般认为,先有了对象意识,然后才有了自我意识。但是我们刚才讲了,这种看法是表面的,虽然我们每个人都能接受,逻辑上也说得通,并且似乎也符合心理上的事实,但其实一切意识在潜意识之中已经是自我意识了。当我们上升到一种哲学的理解时就会发现,当你能意识到任何对象的时候,你就已经有自我意识了,就已经把自己当作对象了,虽然还没有经过明确的反思。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提出,有一种“我思”叫“反思前的我思”,也就是还没有来得及反思就已经是我思了,我已经有意识了,已经有“我”作为潜在的对象了。他举了一个例子:我刚才在这里写作,写累了,然后把笔放下,抽出一支烟来,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燃,吸了一口烟,突然我想起来,我刚才在干什么?我刚才在点烟,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习惯性的动作是不是有自我意识呢?我没有反思,但是这个里头是不是有“我”呢?显然我要承认,哪怕刚才是一个下意识的习惯性动作,它也是有意识的动作,这时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知道火柴不能烧到手,也不能点燃桌子上的任何东西,一切都是在我的意识的控制之下进行的。这种情况就叫作“反思前的我思”。哪怕是事后证明在下意识的时候也会伴随着一个“我”,哪怕只是事后我会承认这一点,也说明我在当时的确是有一个自我意识在控制的,并不是一个毫无指挥的意识在那里行动,那就不叫意识了,那叫作本能。本能可能不通过自己的大脑意识,而凡是意识肯定是要通过自我意识来加以统治和调控的。当然它有时不是很明确,所以说它是潜在的。事后回想起来我会承认,因为我当时是清醒的,没有喝醉、睡着,更没有神经病,那么当时肯定就有一个“我”了。承认我的一切清醒的意识里面都有一个“我”,这是意识所反思到的。

凡是意识都是“我”的意识,这是康德的一条原则——我的一切表象都是“我”的表象,包括我的表象。我的一切意识,只要我意识到它了,那么它就属于我,不属于别人。如果不属于我,那么我就意识不到它了,那我就完全无意识了。既然下意识、潜意识不等于无意识,它还是有意识,那就说明我知道它是我的意识。这说明意识本身有一定的深度,它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从这方面来看,一切意识已经都是自我意识了。虽然从心理事实来看,似乎是先有意识后有自我意识,但这是表面的,我们只有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才能把握住更深的本质。经过我们的分析,其实一切意识本质上都是自我意识。至于反思,一切自我意识都是反思。前面我们讲到,自我意识的本质要素,一个是超越,一个是反思。我思本身就是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本身就是反思。那么,怎么可能有“反思前的我思”?怎么可能有无反思的自我意识呢?萨特的这种说法不太明确,他其实想说,反思不一定是完全清晰的,也可以是朦胧的、潜在的。反思前的自我意识虽然不可能,但是绝对清晰的反思也不可能,反思总是要留下某个缺口有待于进一步反思。这就表现出自我意识和反思自身的矛盾性。自我意识本身已经是反思了,但是这个反思有潜在的和显在的区分,而且这个区分展现为一个不断提升的过程。它是一步步提升上来的,并且永远处在不断后退的历程中。

这样一种反思的根源在某些动物那里就已经有了。我们前面多次讲到动物和人的区别,这里也要讲一讲动物和人的联系。高等灵长类动物,包括一些很聪明的动物,像狗、大象等,它们都有一定的自我感,这是可以测试的。你拿一面镜子放在它面前,看它认不认识镜子里面的自己,或者说,它开始认不出自己,但是经过几个回合,它就会认得那就是“我”。这就叫作“自我感”。在动物那里要经过尝试才可以建立起自我感,其实在小孩子、婴儿那里也是这样,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最初觉得很惊奇,觉得是他的朋友,想跟他玩。小孩子也是一个小动物嘛,就是说人的自我意识一开始也是从动物那里发展出来的,但是在动物那里我们把它叫作“自我感”。为什么不叫“自我意识”呢?因为它没有语言。我们的划界就划到语言上面,当然这个“界”本身也经历了上百万年,但是这个过程的基础是已经在心理上形成了一种符号模式。

自我感就是萌芽中的自我意识,但人的自我感是有语言的,而动物的自我感是沉默的,只是用来维持它的生存。比如说,一只动物不会咬掉自己的尾巴,它知道那是它自己的尾巴;一只鸟晓得梳理自己的羽毛,它不会去梳理别的鸟的羽毛;唯一的例外是一条蛇在与另一条蛇搏斗中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但似乎也没有把它吃下去,等等。它们都有自我感。但是人的自我感由于有了语言、类意识而提升到精神的层面,它不仅是感性的形象,而且是一种在社会之中以及从别人那里反射回来的精神形象,这就是自我意识。这是只有在人这里才有的反思,而在动物那里唯有自我感。

人有了语言,构成了自我意识,从此以后就摆脱不了自我意识了,人的任何感知都带有自我意识的这种统摄的作用。在人的大脑皮层里形成了一个语言区,它居高临下控制除了本能以外的一切。大脑里面的语言区控制着人的思维、活动,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意识到了,那么他就有自己的自我意识,就伴随有自我意识的作用。所以,有人说人的思维就是一种语言思维,即使你有情绪、情感,实际上也是语言在里面起作用。你有感觉就可以马上把它变成语言,有些也许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但是你至少能够说:“这个东西不好说,说不得,说不出来,无以名状。”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什么感觉你去体会。但是总而言之,它是在语言的控制之下的,人的思维、感觉都在语言的控制之下运作。

所以现在有些哲学家说,不是人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人。语言是社会的,语言是普遍的,语言是历史上积累下来传到我们这里的一个既定的系统,但这个系统又是开放的,它不断地在利用具体的言说者的言说在刷新自己、扩展自己。所以,看起来你的一切话语都要用它来说,其实是它在用你来说,是语言用人来说它自己。现代的现象学、语言哲学喜欢这样解释,这当然有它们的道理,但是还有另一方面的道理。自我意识的确只能用语言来说,有了语言才有了自我意识,但除此以外,自我意识本身也是对语言的提升,因为它自己就是一个自我提升的过程。我们用语言来思维,但自我意识反过来还要对这种语言思维进行语言思维,由此不但使潜在的自我意识进入到明确的自我意识,而且使明确的自我意识提升到哲学的自我意识。在不断深入自我意识的过程中,我们对初级的反思进行再反思,而且这个过程是一个无穷后退的过程。

笛卡尔讲的“我思故我在”就是这种说法,他说,为了我知道,我必须知道我知道。后来斯宾诺莎批评笛卡尔,说这个“我思”根本是不必要的,“我在”就是我在了,已经知道了,不需要先有“我思”。因为我要知道一个东西,我不必知道我知道那个东西;我要知道我知道那个东西,我也不必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东西(全体大笑)。他就是反驳笛卡尔。笛卡尔说意识是无穷后退的,否则就无法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他就反驳笛卡尔,说别装了,你哪里什么都不知道呢?只要你有直观,你就已经知道了,不需要反思。但是他也看出来,笛卡尔这个意思就是要无穷后退地反思。直观是最初的,直观以后还需要反思。他可以在这一点上驳倒笛卡尔,就是最初不需要反思,只要直观就可以知道;但是知道以后还必须深入到后面的本质,这就必须反思。黑格尔说,熟知不等于真知。而达到真知一定是一个过程,反思是我在知道,是我在知道我知道,等等,这个过程是自我意识本身的一个结构、一个开放的无穷后退的结构,或者说,自我意识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东西。

我们下面要讲的就是自我意识的矛盾。自我意识的矛盾最集中最典型地体现在自欺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