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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人走的路1:心智成熟的旅程》“自我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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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合理的给予和破坏性的滋养背后,尽管动机多种多样,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给予者以“爱”作为幌子,只想满足自己的需要,却从不把对方的心智成熟当一回事。有一位牧师,他的妻子患有慢性抑郁症,两个儿子大学辍学,整天无所事事。牧师不得不带着全家人接受心理治疗。家人全都成了患者,牧师的苦恼可想而知,但他却不认为家人的病情与自己有关。他愤愤地说:“我尽一切力量去照顾他们,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我每天一醒来,就要为他们的事操心,我做得还不够吗?”的确,为了满足妻子和儿子的要求,他可谓殚精竭虑。子女本该学会自立,他却一手包办:替他们买新车,还替他们支付保险费。他和家人住在郊区,尽管他非常讨厌进城,也不喜欢听歌剧,一坐在歌剧院里就会打瞌睡,可是每个周末,他都会陪妻子进城去听歌剧。他的工作负担沉重,然而只要回到家里,就会成为“好丈夫”与“好父亲”。比如,他坚持替妻子和儿子收拾房间,因为他们自己从不打扫卫生。我问这位牧师:“你整天为他们操劳,不觉得辛苦吗?”他说:“当然辛苦,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爱他们,不可能不管他们。他们有什么需要,我都尽可能满足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也许我这么做不够聪明,可是作为丈夫和父亲,我有理由给他们更多的爱和关怀。”

这位牧师的父亲,当年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学者,其品性却让人不敢恭维:经常酗酒,还拈花惹草,完全不顾家人的感受。牧师对父亲的恶劣行径深恶痛绝,从小就发誓要做个和父亲截然不同的人,对家人时刻充满爱心。为了巩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检点、不道德的行为。投身牧师行业,也是基于这种考虑。但是,谁知付出如此多的努力,到头来却使家人变得脆弱无助,这和当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对此,他自然无法理解。过去,他总是叫妻子“我的小猫咪”,叫两个已成年的儿子“我的小宝贝”。他没想到对家人的爱超过理性的范围之后,就会物极必反。他困惑地说:“即便我对家人的爱,是来源于对父亲的蔑视和反抗,那又有什么不对的呢?难道我要像他那样不负责任吗?”他应该认识到,爱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行为,不仅需要用心,更需要用脑。他坚决避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种意念以及由此导致的极端行为,使他丧失了爱的弹性。过分的爱还不如不爱,该拒绝时却一味给予,不是仁慈,而是伤害。越俎代庖地去照顾原本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人,只会使对方产生更大的依赖性,这就是对爱的滥用。他应该意识到,要让家人获得健康,就必须容许他们自尊自爱,学会自我照顾。他需要摆正角色,不能对家人唯命是从,要适当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满和期望,这对于家人的健康有好处。我说过,爱绝不是无原则地接受,也包括必要的冲突、果断的拒绝和严厉的批评。

在我的指导下,牧师不再亦步亦趋,替妻子和儿子收拾家务、打扫卫生。儿子对日常杂务袖手旁观时,他会大发脾气。他不再替他们支付汽车保险费,而是让他们自行负担。有时候,他不再陪妻子到城里去看歌剧,而是让她独自驾车前往。他在某种程度上扮演起“坏丈夫”、“坏父亲”的角色,而不是有求必应。他昔日的行为,固然以自我满足为出发点,但他从未失去爱的能力,这也是他自我改变的原动力。对于他的变化,妻子和儿子起初大为不满,但不久后情况就有了变化:一个儿子回到大学就读,另一个儿子找到了工作,还在外面独自租了公寓。妻子也感受到独立的好处,心灵由此获得了成长。牧师本人则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感受到了人生真正的快乐。

这位牧师不恰当的爱,曾接近受虐狂的边缘。常人大多把虐待狂和受虐狂与纯粹的性行为联系在一起,认为他们通过自己或对方身体上的痛苦而获得性的快感。在精神病理学上,纯粹的性虐待和被虐待现象极为罕见,更多的是社会性虐待狂和受虐狂,其危害性也更为严重。患者在与性无关的人际交往中,总想不停地去伤害对方,或被对方所伤害。

有一个女人被丈夫遗弃后,不得不向心理医生求助。她哭诉丈夫虐待成性,从不关心她,并列举了他的种种罪行:丈夫在外面有一堆女人;还会把买食物的钱统统在赌场输光;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深更半夜才回家;回家后不是咒骂她,就是毒打她;就在圣诞节前夕,他还置妻子和孩子不顾,独自离家外出。对这位女士的遭遇,心理医生深表同情,但是,经过进一步了解,医生的同情心便被强烈的不解所替代了:这位女士经受虐待长达20年,跟丈夫两度离婚又两度复婚,中间经过无数次分手与和好。医生用了两个月时间,帮助她摆脱被丈夫遗弃的痛苦。但有一天早晨,她一走进医生办公室,就兴高采烈地宣布:“我的丈夫回来了!昨晚他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见见我。我们一见面,他就哀求我允许他回家。我看到他想悔改,而且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所以就允许他回来了。”医生提醒她,这种情形过去也发生过许多次,难道她要让悲剧一再上演吗?更何况在这段时间里,她不是也过得很好吗?患者却回答说:“可是我爱他呀!有谁能拒绝爱呢?”当心理医生想同她进一步讨论,什么是“真正的爱”时,她却大为光火,甚至决定中断治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医生努力回忆治疗的所有细节。他想起患者在描述多年来遭受丈夫虐待的情况时,似乎从虐待中享受到了某种快感。医生不禁想到:这个女人无怨无悔地忍受虐待,甚至心甘情愿,极有可能是她本来就喜欢这种情形。这样做是基于什么动机呢?她乐于忍受虐待,是否因为她一生都在追求某种道德的优越感呢?当离家出走的丈夫回过头,请求她的原谅时,她便由被虐待者转变成虐待者,享受到了虐待的快感。丈夫的乞怜让她备感优越,她感受的是报复的愉悦。通常,这样的女性在童年时就遭受过屈辱,为了使痛苦得到补偿,她们就会自认为在道德上高人一等。这样一来,她们便会从他人的愧疚和道歉中享受报复的快感。她们遭受的耻辱与虐待越多,自感优越的心态就越强烈,也由此得到更多的情感“滋养”。她们不愿受到善待,因为那样就失去了报复的前提。为了使报复的动机更为合理,她们必须体验遭受伤害的感觉,使特殊的心理需求得以延续。受虐狂把忍受虐待视为真正的爱,然而她们寻求报复快感的前提和忍受虐待的动机,是来自恨而不是爱。

受虐狂还有一种错误观念:他们一厢情愿,把自我牺牲当成是真正的爱。其实,他们的潜意识蕴藏着更多的是恨,并渴望得到发泄和补偿。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位牧师,愿意为家人牺牲一切,认为自己的动机完全是为家人着想,但他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维系美好的自我形象,而确立这一目的的动机正是出于对自己父亲的恨,而不是爱。

很多时候,我们自称为别人着想,可能只是为了逃避责任,满足自己的愿望: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个人的意愿,核心动机是满足自我的需求;不管为别人做什么事,真正的原因都是为了自己。有的父母会这样告诉孩子:“你应该感激我们为你所做的一切。”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父母对孩子缺少真正的爱。其实,我们真心去爱某个人,是因为我们自己需要去爱别人;我们生儿育女,是因我们自己想要孩子;我们爱自己的孩子,是因为我们渴望自己成为充满爱心的父母。真正的爱能够使人发生改变,在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扩展,而非纯粹的自我牺牲。所以,爱在某种意义上是自私的,最终追求的是自我完善。区别爱与非爱的关键不是自私或是无私,而是行为的目的。真爱的目的永远都是促进心智的成熟,出于其他目的的“爱”都不是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