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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外史》四二 “科学技术臣服在好莱坞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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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科学家与电影人之同床异梦

科学家也想给电影人上课

上篇文章谈到“好莱坞编导给科学家上课”的故事,此事发生于2004年。其实,科学家也很想给好莱坞电影人上上课。

2008年,美国成立了一个“美国国家科学院科学与娱乐交流协会”,协会的宗旨是“建立科学家和工程师与电影及电视节目制作人士之间的纽带,提供娱乐所依赖的可信和逼真品质”。会长Jennifer Ouellette认为,“目前美国有着一股非常强烈的反科学风气,一些人就是不喜欢科学”。协会宣称,交流的目的是通过正确反映科学和正面刻画科学家的形象,让公众更热爱科学,并吸引更多的人投身科学生涯。这样的宗旨和目的,倒是与我们这里传统“科普”的宗旨和目的如出一辙——在传统“科普”日益没落的挽歌声中,中国和西方的科学家不难找到他们的共同语言。

科学家给电影人上课,当然有正面表扬和反面批评两个途径——如同他们在课堂上给学生上课一样。

正面途径是表扬某些电影。例如在被《自然》杂志评论的影片中,《接触》(Contact,1997)和《海底总动员》(Finding Nemo,2003),被认为是既有较好票房又能准确反映科学内容的代表作品。前者的“科学术语的运用是准确的,虽然这是以丧失某些艺术上的美感来换取的”,而后者的“科学准确性给许多海洋生物学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过好莱坞被科学界认可的电影其实少之又少。《接触》是根据卡尔·萨根的小说改编的,而萨根可是科学共同体的正式成员,所以这部影片的“科学血统”是罕见的。而《海底总动员》的导演虽然也极力想保持科学的准确性,例如当生物学家迈克·格雷汉姆则说他无法忍受画面中出现的一种生长在冷水中的大型褐藻被画在了珊瑚礁中间时,导演就把每个画面中的这种藻类都移除了——据说做这样的改动花费不菲;但是为了推动剧情发展,他终于还是未能做到在科学上百分之百的真实。

反面途径当然是批评某些科幻电影——那就信手拈来比比皆是了。例如1998年《自然》杂志上对当年上映的两部科幻电影《天地大冲撞》(Deep Impact)和《绝世天劫》(Armageddon)都有批评:说前者的故事中,如果原始的彗星是向地球撞击而来,那么爆破后应该是它的质心而不是两块碎片中的任意一块撞向地球。后者则被指出多处草率的疏漏:比如,如果电影中所说将要冲撞地球的小行星大小和德克萨斯州差不多大,那在到达地球前18天,它的亮度应该已经达到猎户座恒星的亮度,不可能直到临近才被发现;而要劈开一颗这样大小的小行星需要的能量,相当于地球上现有核武库的百万倍。

事实上,要在科幻电影中挑出类似的错误,实在是太容易了。确实也有这样的科学家,专门写了书来挑电影中的科学错误,而且津津乐道,仿佛电影人及观众的“愚蠢”可以“衬托出他自己英俊的科学面庞”。但是在我看来,这种批评很有些类似煮鹤焚琴。因为这牵涉到另一个问题。

电影中的科学知识必须准确吗?

2010年《自然》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在谈到电影中的科学时相当愤慨:“所有的科学技术都臣服在好莱坞脚下”——因为“电影通常都是在歪曲科学本身。龙卷风、火山、太空飞船、病毒等,服从的都是好莱坞的规则,而不是牛顿和达尔文的规则”。文章还认为,“电影中描绘的研究者和现实实验室中的研究者很少共同之处。银幕上的一些科学家是被英雄打败的恶棍,另一些则因其与众不同的鲁莽而具有威胁性,还有一些则是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中寻找治癌方法的异类”。文章所归纳的好莱坞影片中的科学家形象,倒是相当符合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一般情形。

但问题是,电影人和科学家,如果他们试图合作的话,是注定要同床异梦的。因为科学家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通过电影来宣传科学,而电影人却总是将科学当作利用的资源,就像文学、历史、哲学、艺术、政治、军事……那样,都是被他们利用的资源。电影人追求的是电影的票房大卖或得奥斯卡奖——他们不会去指望得诺贝尔奖。所以紧接着的一个问题就是:电影中的科学知识必须准确吗?

许多科学家会认为:当然必须准确。许多一般公众也会同意这个意见。但我们是不是应该想一想,为什么在电影利用文学、历史、哲学、艺术、政治、军事……作为资源时,我们对其“准确”的要求就不那么高呢?比如我们能够容忍对历史的“戏说”(尽管有些执著的历史学家也不能容忍),为什么就不能容忍对科学的“戏说”呢?换句话说,我们实际上已经暗中假定了,科学在这个问题上和别的知识不一样。这种假定,其实正是唯科学主义的重要表现之一。因为唯科学主义认为,科学是神圣的,科学是凌驾于一切别的知识体系之上的;所以在人们谈论科学时,在电影利用科学时,对科学的反映都必须准确,就好像对宗教教义的陈述必须准确一样。

经常被用来为“戏说”历史辩护的一条理由是:观众知道影视作品不是历史教科书,他们如果要想获得准确的历史知识,自然会去教科书或工具书中寻找。这条理由完全可以原封不动地移过来为“戏说”科学辩护:观众知道影视作品不是科学教科书,他们如果要想获得准确的科学知识,自然会去教科书或工具书中寻找。

既然如此,电影中的科学知识又为何必须准确呢?准确当然很好,但不准确亦无不可。

“这只是一部电影”

当年萨根为电影《接触》中采用什么手段进行时空旅行,专门请教了物理学家索恩,索恩建议他以虫洞作为时空旅行手段。萨根还曾请来科学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对影片内容进行推敲,还为他们开设了一套专门的参考书目,其中包括索恩的《黑洞与时间弯曲》和加来道雄的《超越时空》。

然而这只是特殊情形,绝大部分由电影人制作的电影,哪怕是科幻电影,也不会对科学如此“恭顺”。2009年《自然》杂志上一篇关于当年圣丹斯电影节的报道说:一位天体物理学家表达了他的失望,认为圣丹斯电影节上出现的118部电影中,没有任何一部描述了正常工作的普通科学家。不过影片《少数派报告》和《钢铁侠》的科学顾问对此表示了宽容:“最好的电影传达的是思想,形式并不是那么重要。”

2010年D.Sarewitz在《自然》杂志上发表文章指出:为什么伟大的科幻电影——从《弗兰肯斯坦》、《2001太空奥德赛》到《黑客帝国》——的故事情节都是充满警示色彩和矛盾张力,而不是简洁和现实主义戏剧风格的?因为它们都设置了虚构的困局和放大了的人物形象,而这样的困局和人物形象恰恰是“科学与娱乐交流协会”想要净化掉的东西。因为协会要求大众娱乐传媒向人们展示更加真实的科学家形象,呈现更加准确的科学背景。我想按这种标准弄出来的电影,多半会落得乏人问津的下场。

当年影片《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1993)上映后,《自然应用生物学》(Nature Biotechnology)上的文章批评它缺乏科学准确性,影片故事的作者迈克尔·克莱顿——曾经的科学共同体成员,后来成为职业小说家和电影人——在给杂志的一封来信中轻巧地回应说:“正如希区柯克曾经说过的——这只是一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