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了西瓦洛印第安部落,从雨林深处坐上船,又回到亚马逊河的支流上。河道弯弯曲曲,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大家都有点儿昏昏欲睡时,我忽然远远看到了一排排树木在水上漂移。前年我在亚马逊河边的餐厅用餐时,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当时没办法近距离接触,这次我得抓住机会。我让船员加快船速,追上了这些漂移的树木,我想看个究竟,它们是如何被扎在一起的,到底要漂向何处。
当我们的船靠上去后,我才看清这排树木其实就是由一棵棵原木扎成的很粗糙的木筏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孤零零地站在巨型木筏之上,看上去他是这排原木的押运人。粗略一数,足有好几十根原木,每一根直径约有80厘米,长约4米。我觉得非常好奇,很想知道这些树木来自于哪里,又要被送到哪里去,小伙子是干什么的,他一个人是如何运送这些树木的……想着想着,我就跳上了木筏,当然我事先做了个手势,示意想跳上去,问他可否。小伙子点头同意了。
从我们的船上看过去,这些原木相当巨大,小伙子在上面不时地前后走动,有如履平地的感觉,又像蜻蜓点水般轻松,所以我一直以为木筏既结实又坚挺,无论谁走上去都应该潇洒自如。当我亲身站上去时,才发现走在上面的感觉只能用“如履薄冰”来形容,因为人的身体是有重量的,不管站在哪一根木上,只要脚一踩下去,原木就会随之沉下去,必须马上抬起脚去踩下一根原木,尽量让身体与树干在水里起伏的节奏相一致,才能保持平衡,接下来才能尝试行走。若想平平安安在木筏上活动,你就得像按琴键一样,一紧一松,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一根根的原木就是一只只琴键,水面就是大自然的键盘,伐木工在木筏上弹跳走动,仿佛演奏着一曲动听的交响乐。我是新手,尝试了几次,真不是那么简单,树木表面由于长期浸泡在水里,已经被磨得非常平滑,一不小心你就可能滑到亚马逊河里去喂大鱼,万一再碰到一群食人鱼,被它们群起而攻之,水底剩下的就是一副骨架了。
木筏上的小伙子名叫安东尼奥,老家就在丛林里,他花两天时间砍倒了30棵大树,然后用一天时间把这些树木用钢丝串在一起。他先在每棵大树的中间用钉子扎下一个铁环,然后用一条钢丝穿过每一棵树干中的铁环,30棵树就这样被连成了一个超级大木筏。你可以想象,这么多原木仅靠一条细钢丝和树木中心的铁环固定,肯定没多稳固,要靠它驶过波澜起伏的亚马逊河,危险性该有多大。安东尼奥顺水而下,要把这些木材运到大港口的木材交易集市去卖掉,挣回的钱其实很微薄。与他在砍伐及运送途中碰到的艰辛困苦相比,那些收入真的太低太低了。从走入热带雨林伐木开始,他就受到毒蛇猛兽的威胁,再加上千里迢迢将这些木头运送到港口,一路上随时可能出现险情,这就是安东尼奥多年来都必须要面对的生活。
由于木筏本身没有安装动力装置,完全随波逐流,我遇见他时,他已经在大木筏上漂流了7天7夜。我实在不能想象,这个小伙子是如何在这些暴晒在阳光下、沐浴在河水里的木筏上度日的——没有遮掩,没有防护,没有炉子,没有食物,没有家人。我走到木筏中间,看到树干上有两块十厘米宽的木板,原来这就是他在木筏上的床!安东尼奥在木板上盖上一片塑料布,就算是他的被子。他累了就坐在木板上休息,饿了就啃几只香蕉,衣服脏了,就在亚马逊河中洗一洗,洗完后铺在塑料纸上晒干。晚上最危险,伸手不见五指,木筏却依然继续漂流。有时他实在太累了,无法掌控方向,他就用藤条把木筏绑在河岸边的树枝上,算是“靠岸”休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安东尼奥的生活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他说,像他这样的伐木工,在亚马逊河上还有许多许多,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安东尼奥告诉我,还有一天半他就能到伊基多斯市了,全程算下来一共需要9天。到了木材交易集市,他会卖掉所有原木,然后坐一天的民用木船逆流而上,回到丛林中的家,继续伐木和漂流的生活。
在我登上木筏后,发生了一个意外。
我走到 “船头”,想拍一张照片。由于一直在好奇地观察木筏上每一个细节,我偶然低头一看,发现由于木头之间不断的撞击和拉扯,我脚底下踩的那根原木上的铁丝突然断掉了,它开始慢慢往后漂移……我马上大叫起来。安东尼奥表现得很镇定,想来他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安东尼奥首先拉我跳过了这根正在急速脱离“大部队”的原木,走到木筏相对安全的中心位置。才不过片刻,我回头一看,那根原木已经被水冲出老远了,如果不是安东尼奥随机应变,我现在应该已经成落汤鸡了。
安东尼奥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在两块木板上待着,他自己则飞快地跑到木筏后面,扯下一条准备好的白色绳子,回头继续在木材“钢琴键”上猛跑,跑到边缘处,便纵身一跳,向那根散木游了过去。安东尼奥手中始终紧握那条白绳。他游到原木那里,先把它慢慢拢过来,然后用绳子重新将其与木筏绑在一起。只见他手脚麻利,反应敏捷,全部过程只用了十几分钟。
安东尼奥爬上木筏,跟我开玩笑说,要不是我发现及时,可能我已经落水被漂走了。河中有很多饥肠辘辘的生猛鱼类,正在等着天上掉下的“唐僧肉”呢。
我回到我自己的船上,看着安东尼奥那种“独立船头”的憔悴样子,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酸。我吩咐船夫把船开回去,再度靠近安东尼奥的木筏,我递给他40索尔(约100元人民币),他感激地看了看我,向我用力挥手道再见。他的眼神依然是迷茫的,让人感伤……
除了这位孤独的亚马逊漂流伐木人,我还碰到了以此为业的一个小家庭,那次的巧遇发生在亚马逊河上游和中游交汇的三角洲地带。
亚马逊河的上游叫乌卡亚里河,它流到中游,与安第斯山东部流下的马拉尼翁河相遇,形成了一片三角洲地带,这里是亚马逊河上游的结束点,也是亚马逊河中游的起始点。
三角洲地带距离位于亚马逊河中游的伊基多斯约100公里,与马拉尼翁河边的小城纳奥达相距不远。从三角洲河口沿着马拉尼翁河逆流而上,就可以到达秘鲁境内的亚马逊丛林国家保护区帕卡亚塞米瑞亚,很多满载游客的船只从我们身边驶过,想来一定是去保护区游赏观光了。
此时,就在河流中央,一只大木筏缓缓地顺流而下,向着伊基多斯的方向漂去。这只木筏吸引了我的视线,因为它与众不同,比较“豪华”,除了建有避风挡雨的三角形舱房,还装载着很多货物。我们的小船靠了上去,它的主人同意让我搭乘一段路程。我登上木筏,才看清了上面的一切。
这个木筏大约由几十根树木捆扎而成,筏子上所有的物品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取于自然,用于自然。木筏的双桨就是两根原木,每根有6米长,桨橹前端(划水的部分)也是用两块大木片削成的,并用雨林里的藤条固定在树干上。木筏中心位置是用木材搭建的一个三角棚屋,上面盖着被子。棚屋很狭窄,大概可以容纳两三个人。木筏的左面是一堆堆木柴,一些锅碗瓢盆,这应该就是“厨房”了;木筏的右面随意堆放着生活用品和衣物,还有一些动物皮草以及一只活的大乌龟,据主人讲,这些都是要拿去伊基多斯出售的。我好奇地问那只大乌龟要卖多少钱,他说20索尔(约合人民币50元)。整个木筏上最占空间的要数堆放在尾部的大量香蕉了,几乎占了一半以上的面积。我说这么大一船香蕉能卖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目,大约折合人民币600元。
木筏的男主人今年23岁,长相英俊,双眼炯炯有光。他虽然也是贫苦的伐木工,但是其行为举止与我见过的他那些同行迥然不同,一举一动都很淡定。问过身世以后我才明白,他曾经是一名军人,退役后回到了雨林老家,先找了一个小女孩结婚,一直没有工作,然后干起这一行。筏子上是他14岁的妻子和15岁的弟弟(南美洲的雨林人家盛行早婚,女孩十来岁就能结婚生子),他们一起扎了这个木筏,沿着马拉尼翁河漂流而下。怪不得他的站姿和坐姿都透着坚毅干练,挺直的腰杆让人觉得自信满满。
我想给他的弟弟和妻子拍照,两人都很害羞,小妻子更是羞涩地拒绝了,不过她的眼神里还是流露出好奇。因为刚出雨林,这个小女孩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把自己拍过的照片给她看,她的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我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一问她丈夫,果然她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当我对着男主人拍照时,发现他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正气,全然不顾我的照相机,只专注地看着天空或远方,或者凝视坐在棚屋里的小妻子,和专业的平面模特儿一样有范儿。我相信,他的这种自信不仅源于他的从军经历,更源于他自幼面对艰苦人生的不屈态度。
木筏继续漂流。我看到“厨房”有锅碗,却不见什么食材,也没看到食用油。当我把这个疑问告诉男主人时,他有点儿“讥笑”地说,我的想法太幼稚,漂流在亚马逊河上的伐木人不是“民以食为天”,而是“民以天为食”。一日三餐就是亚马逊雨林里随处可见的香蕉,把香蕉放在炉子上烤一烤,就是热乎乎的三餐了。所有的吃喝拉撒,都离不开这条“生命线”亚马逊河。在我与男主人聊天时,他涉世未深的妻子一直都在很好奇地聆听着,闪动的眼眸里,透露出一种急于了解这个世界的渴望。
我身上穿着自己定制的T恤,印有我在马达加斯加旅行的卡通图案。由于几天未洗,有点儿汗味,还晒出了盐花。我坐在木筏的栏杆边上,脱下T恤放在大河里漂洗。当我拧干衣服将它晾晒起来时,男主人看到T恤衫上我的头像,便笑着伸出大拇指表示夸奖,可能是惊讶于我与卡通人物的神似。我说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留做纪念吧。他听了很高兴,说他会穿我的T恤去进城卖货。
木筏继续顺流而下,我脚下的世界也随之慢慢漂移而去。我站在木筏边,浪花飞溅到我的腿上和身上,一团团亚马逊河的水草急速漂过,像人生中不断邂逅的那些匆匆过客。我与男主人坐在巨大的划船浆橹上,无言地眺望着前方。此时此刻,我有点儿体会到伐木人的沧桑心态,但是我知道,我这种体会仅仅只是停留在表面,那些几天几夜的煎熬,那些年复一年的水上人生,还有他们生生不息的坚持,都不是我这种浮光掠影的接触所能感知到的。
我搭乘了一段路程之后,从木筏上跳了下来,来到了岸边。我想爬到竖立在两河汇流之处的高高塔顶,从那里俯视汇聚成闻名世界的亚马逊大河的乌卡亚里河和马拉尼翁河。我挥手向木筏上的三位新朋友告别,他们继续向伊基多斯的方向进发。
几天来,我们见到的每只木筏的目的地都是伊基多斯,无论它来自于何方,无论是大型木材运输拖船,还是私人捆扎的小木筏。我想亲自去伊基多斯的码头上看看,那里的木材交易集市到底是什么样子。
伊基多斯是亚马逊河主航道上的重要城市之一,也是秘鲁的第二大城市,还有两个主航道大城市是位于下游的巴西的贝伦和玛瑙斯。由于下游河道宽广,从亚马逊河入海口逆流而上的大吨位的货船很多,商业气息浓厚,所以我更加喜欢伊基多斯的风光和人物,因为它更直接地展示了雨林的原生态,有一种更接近自然的美感。
南尼河和伊塔亚河也流经伊基多斯,很多工厂和作坊位于这几条河的河边,主航道上主要是客货运码头以及一些临河餐厅和酒吧。我找到的这家木材收购站就藏在一条小支流的河畔,不是当地人,恐怕很难找得到。
我们的小船快要靠近收购站时,远看见一辆大吊车正在吊起巨大的原木。卸货场地不是什么广场也不是库房,而是河面上,绵延几百米,一排一排,很是壮观。为防止木材随水漂流而去,每次原木被吊运到河面上之后,都有专业工人将其用铁丝串起来固定。这位师傅通常在树木的中间位置钉一个铁圈,再用一根铁丝把这些铁圈连环套串起来。师傅说,这些木材很多都会出口,被制成昂贵的意大利家具。但在这里,每棵原木的收购价只有约区区100元人民币而已。
我问随行向导,为何亚马逊木材的收购价如此便宜。他说可能因为那些伐木工都算“无证经营”,除了接受这个黑市价格,也别无出路。靠着伐木为生的穷人太多了,有的孤身一人,有的全家上阵,都想靠这些木头换一份糊口的钱。我一直比较注重环保问题,当我亲身接触了这些伐木工之后,想法却有些改变了。从前听到亚马逊雨林被人盗采滥伐,总会觉得难以理解,非常不开心,为什么他们为了蝇头小利,就要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河,毁掉养育了祖祖辈辈的大自然?现在我有些懂了,这里的人太穷了,又没有什么谋生技能,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只为换得一点点温饱。衣食无忧的我们,如果与他们换一换位置,是否还能这样理直气壮?不得而知!
当地人对我说的一段话一直留在我耳旁:“你们有吃有穿,看电影,开汽车,上学,购物。你们有这个生活信仰,那个国际标准,我们有什么,我们图什么。我们每天努力和奋斗,为的只是一件事——吃饱肚子!我们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而已。”
是啊,我在想,当我们购买造型别致的意大利家具,当我们看着电视,喝着啤酒,嚼着牛肉,指手画脚地要求他们保护森林、保护地球时,谁想到他们正食不果腹。除了上帝赐予的大片雨林,没有任何生财之道了,他们该如何选择?我并非在质疑环保理念,只是对这个问题开始多了一些思考,对一些人多了一份理解,毕竟好的生活是每个人的理想。
旅行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以前当学生时,我可能只会跟着老师喊口号,觉得这个世界黑白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在旅途中,你会有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际遇,那些人和事会让你沉下心来,或沉默,或反思,或前进,或改变。古人说得千真万确: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为路上的风景才是真正的现实,书本与现实总是有些距离吧。
几天以后,我又遇见了那个当过兵的伐木人。
那天傍晚,按照计划我要乘船离开伊基多斯,前往亚马逊河的下游。码头上乘客人山人海,不需要买船票,大家只要先上船,然后在船上直接买票就可以了。我跳上了一艘船,在夜色中,一艘艘客运船与货运船按照发船时间,默默地进出码头。
此时,我旁边一艘客轮正徐徐离开,突然有人在栏杆边大喊起来。我抬头仰望,只见一个小伙子在向我这边挥手,人声嘈杂,我根本听不清他在喊什么,随着船体移动,我突然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他穿的那件T恤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我忙大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大声回答道,自己已经卖掉了木筏和香蕉,现在带着妻子和弟弟坐船回家,继续他们的下一次伐木漂流。
在他的船即将离开之际,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香烟,使出最大的力气扔到他脚下的甲板上。当地人生活很不容易,即便是那种低价的劣质烟,很多人也只能一根根购买,一包万宝路香烟,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品了。当他拿起我扔过去的那包香烟时,他身边的乘客都投来一道道羡慕的眼光。
他乘坐的船渐渐远去,码头太嘈杂,我再也没听清他的话语,只看见他一边举起那包香烟,一边用手指着他所穿T恤上我的卡通头像……傍晚的河风轻轻吹起,吹过每个人悲喜无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