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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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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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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继续推崇苏轼、辛弃疾,贬低姜夔。王国维这一褒一贬,归根结底是从“真”的角度出发,这三位词人的作品其实都有“雅量高致”,所区别者,苏、辛的雅量高致是从胸襟、肺腑自然流出,姜夔的雅量高致在王国维看来却有点作伪的意思,是自己把自己拔到那个高度的。

“有伯夷、柳下惠之风”一语出自《孟子·尽心下》,是孟子对伯夷、柳下惠的一段评价:“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伯夷、柳下惠都是坚守道义的人,义之所在,可以辞爵禄如敝屣,可以毫无怨言地流亡他乡,就算饿死也不以为意。所以两人传为百世的楷模,足以使贪婪的人变得清廉,使懦弱的人变得坚毅,使刻薄的人变得温厚,使狭隘的人变得宽容。读苏轼与辛弃疾的词,也能使人的精神气质发生这样的变化。

道理其实很简单,一个人的追求越是高远,对现实生活的蝇营狗苟也就越不上心。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在今天一个沉迷于电子游戏的人,沉迷的程度越深,对现实世界里的得失成败也就越不在意。而一个纯粹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今天操心房价,明天操心菜价,后天操心子女的升学问题……一辈子就这样操心到底,柴米油盐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心惊肉跳。

苏轼既有兼济天下之心,又得了许多老庄的旨趣,对利钝荣辱看得很开。在当时的党争旋涡里,新党失势,他不会落井下石;旧党向他许诺似锦前程,他也不会见风使舵。他的确是旧党人物,却以超然的态度看待一切,成为党派里的无党派人士。至于辛弃疾,一生志在光复,对个人沉浮的任何计较都围绕着他的北伐憧憬。他们都是扬着头走路的人,对脚下的磕磕绊绊,对身边流转的百态世相,全没有半点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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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姜夔的词真如王国维所谓“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意即貌似超凡脱俗,其实脱不了小家子气,这倒也不能怪在姜夔身上。

姜夔出身孤贫,科举不利,一生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靠达官贵人的接济度日。在这样一种清客式的生活里,连最基本的尊严都常常匮乏,又怎能陶冶出苏轼的旷达或辛弃疾的豪迈呢?

在古人的观念里,读书人唯一的正途就是中举做官,所以像姜夔这样的人生,尽管会有少数知己表示钦敬,而在世俗的眼光里只能换来或多或少的轻蔑。我们期待姜夔能做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但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在群体中赢取尊严是一切雄性群居动物的天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镌刻在基因里的遗传程序,无时无刻不在自动运转着。姜夔没有家世,没有财富,没有功名,他会为最基本的物质生活保障而操心,会为自己渺茫的职业前途而忧虑,苏轼与辛弃疾见都不曾见过的种种风霜雨雪时常真真切切地打在姜夔的身上。在这样的境况里,姜夔的表现其实已经足够令人敬佩了。

无论是苏轼还是辛弃疾,一辈子都不曾为最基本的生计发愁。苏轼在迁谪中倒也有过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的日子,不过那时候他依然名满天下,是士大夫阶层里最不容小觑的人物。时人不敢轻看最低谷时的苏轼、辛弃疾,而姜夔哪怕在人生的最高峰时也赢不来这许多的尊重。

姜夔的一些词作确实很有小市民气息,或者说写出的是小市民在卑微人生中的小小感动。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姜夔已经年逾不惑,从年轻时便渴望求取的功名眼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在灯火辉煌的新年庆典里感到五味杂陈。那时候姜夔已经移家临安(今浙江杭州),依附于张鉴门下。张鉴是张俊的曾孙,张俊是宋高宗朝所谓“中兴四将”之一,在当时以敛财手段名闻朝野,在历史上以依附秦桧陷害岳飞而被铸成铁像跪在岳飞墓前。当然,张俊的有生之年活得富贵显达,还给子孙后代留下了惊人的财富和政治遗产,以至于到了张鉴这一辈依然可以享尽豪奢。

幸而张鉴不曾成长为纨绔子弟,反而雅好文学,很欣赏姜夔的才华,所以姜夔足足有十年时间都是依附张鉴而生活的。纯粹出于富贵子弟无欲无求的善意,张鉴提出过要用纳捐的方式帮姜夔谋个出身,还想送给姜夔一份足以颐养天年的产业。姜夔拒不接受,只想与恩主保持单纯的文字之交。对于姜夔那种处境里的文人,这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节操。而姜夔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当张鉴去世,他便只能打点行装,继续漂泊江湖。

对生活的不确定感伴随了姜夔的一生,使他不可能像苏轼、辛弃疾那样在赚够了功名与尊严的前提下为了遥不可及的理想而一往情深。我们看他在那一年的临安城里,在花市灯如昼的时节里,陆续写下的一组《鹧鸪天》:

丁巳元日

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

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

临安新年,人们照例依长幼之序轮番拜年,还要进椒柏酒,饮桃汤。听城外七宝山宁寿观,那个原名三茅堂的地方,唐代古钟照例敲响,一年时光就这样轻易过去了。四十三岁的词人竟然显出了老态,懒得接待客人,只愿在小院里静静地赏梅,小儿女却被新年的气氛弄得欢天喜地,学写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名字,偏偏这四个字笔画太繁,小孩子总也写不成样子。

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赏灯的日子是全年中的大日子,公子王孙以灯笼开道,乘着宝马香车,携着燕姬赵女,在仆人们的前呼后拥之下到处游赏。年逾不惑却无功名的词人自嘲地以“白头居士”自称,在烜赫车马的边缘,只有骑在肩上的小女儿与自己相伴。

“只有乘肩小女随”,这一句疑真疑幻,似写实又似用典。南宋周密《武林旧事》有载,新年前后,临安城里有乘肩小女数十队,载歌载舞,以娱豪贵。吴文英的词里也写过“乘肩争看小腰身”,大约就像今天迪士尼的巡游仪仗队的场面。黄庭坚《陈留市隐》诗序有另外一则记载:陈留有一位刀镊工,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儿,每天挣到的工钱就拿去与小女儿一起醉饱,然后簪花吹长笛,将小女儿架在肩上高高兴兴地回家。姜夔的词,或许两则典故兼用,又兼纪实,写自己在喧嚣之外的寂寞,亦写自己有小女乘肩的小小快乐。

下阕怀念起年轻时与恋人赏灯的日子,多年过去,换到“少年情事老来悲”的味道。当游人各自归去,夜色渐次清冷的时候,绵密的伤心油然涌上心头。

元夕不出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106。芙蓉107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正月十五,正式的花灯之夜,词人却闭门不出。想昨夜临安街道上提前放灯的景象,柳悭梅小,春意浅浅。此刻,这个万人空巷的夜晚,他却独自怀念着一段沉寂多年的无果的恋情。“却怕春寒自掩扉”,怕的不是春寒,而是无力承受的睹物思人的伤感。三更之后,花灯渐渐黯淡之后,听着邻家女孩子一路欢笑着还家,而他静卧家中,还在怀念着多年前与恋人共度的那个元宵之夜。

元夕有所梦

肥水108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109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110,两处沉吟各自知。

就在“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之后,姜夔终于睡去,梦见了早年在合肥相恋的歌女,被山鸟的啼声惊醒后便写下了这首记梦的词。那一场恋爱,转眼已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一个是浪迹天涯的词客,一个是随人俯仰的歌女,一别之后自然再见无期。“人间别久不成悲”,这是何等悖理而辛酸的语句。每年元夕,他们应当都在远隔天涯中思念着彼此,但这份独自沉吟中的思念再也无法使对方知道。

十六夜出

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僛僛。111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112。

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113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正月十六之夜,姜夔终于走出家门,加入到赏灯的行列里。他这个如此以才华自负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不无落寞地感受着寂寞无人识的待遇。他赢不来任何人的眼光,只有月光一直照着他惆怅归来。

这样一个自负的失意者的形象,我们不会在苏轼、辛弃疾的词里见到。这是隐藏在《暗香》《疏影》之后的姜夔,或者说是那个拖累着他、使他无法真正超然世外的沉重的肉身。高傲者有高傲的资本,卑微者有卑微的理由,这是现实世界中最残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