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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告白》3 今年在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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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第一栋房子就矗立在西耶路撒冷热闹的艾梅克勒方街,这个街道名称的原文意思是“鬼之谷”。我们第一次来看房子时问了许多人,但没人知道街名由来。后来我自己查数据找到至少四种不同的说法,我选择相信以下这一则:“根据《希伯来圣经》第五卷《申命记》记载,在犹太人占领这片土地前,所有敌人都被视为‘鬼’或‘巨人’。”如今在这个历史不足半世纪的崭新以色列国度,敌人想必就是巴勒斯坦人。这条绿意盎然的街道上豪宅林立,但如今过往居民已然弃守,再无人听见阿拉伯人的声音,还有什么比“鬼之谷”这个街名更能准确描绘此情此景呢?就连少数在各个咖啡店与餐馆厨房流理台后方工作的巴勒斯坦人也保持低调,对他们的犹太雇主与顾客说着一口地道希伯来语。这些留在当地与流亡他乡的巴勒斯坦人,就是二十一世纪游走在“鬼之谷”这条街的鬼魂,后来我与一个曾经历那段历史的人结为朋友,对方也认同我这个观点。

当然,在初来乍到的旅人眼里,这条街开满了一家家热闹的咖啡店、餐厅、戏院,还有设计师创立的品牌的女性内衣与服饰店,怎么看都跟鬼扯不上关系。这些热闹的商店距离我们租来的房子只有五分钟路程。基兰在一家知名的音乐教室学弹吉他和打鼓,那所学校也在这条街上。

我们那栋房子一楼曾经是某所阿拉伯豪宅的一部分,那里空荡有如洞穴,杂乱中带着优雅,墙上嵌着好几扇高拱窗。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国后,接手的屋主们加盖了两层楼,把先前的豪宅隔成两户双拼住宅。负责整修的建筑师重新设计了整栋建筑,巧妙玩弄结构以冲淡原屋的阿拉伯特色。这个新国家的新建筑流派先驱们,不再单以“阿拉伯”三个字来形容这些房子,而是改称其为“阿拉伯风格”。“阿拉伯风格”这个词的定义就跟这个建筑流派一样暧昧,它可以用来形容一九四八年后根据传统阿拉伯风格建造的房子,也可以用来称呼一九四八年之前所建的正宗阿拉伯住宅。我们搬来这里不久后,我便发觉这个概念是刻意维持模糊,好混淆以色列新世代对于历史连贯性的认知,好抹去这个国家某一段特定历史。后来我们在以色列境内旅行时,便碰到许多试图模糊以色列那段巴勒斯坦历史的类似案例。主流媒体和电视纪录片整日播送着古老的历史3伟大的大卫王统一了犹太国,甚至会介绍奥斯曼帝国(Ottomans)与拜占庭帝国(Byzantines),因为如今它们对以色列已不再构成威胁,然而关于这片土地最近代的历史只字未提,流亡的巴勒斯坦人与他们后代子孙的历史无人闻问。

我们在艾梅克勒方街那栋房子的顶楼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增建,光线与空气透过高高的窗户散进屋内,淹没宽广的主卧室,颇有一丝“新圣殿”建筑色彩。所谓“新圣殿”建筑就是根据神话所描述的被罗马人于公元七十年摧毁的第二圣殿(Second Temple)的样式建造出的时髦华丽的住宅,而引进此种风格的建筑先驱们的目的也许是想压倒占有优势的古阿拉伯建筑之美,连带把另一种风格狂妄的建筑计划引进犹太国,即盖上一家家旅馆与购物中心。我的女房东是一位对宗教无感但狂热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高大女子,在以色列博物馆工作的她常开玩笑说她的德国犹太家庭成员个个体积都如此庞大,所以她不得不把房子改建得够大够宽敞才能容纳他们。她不愿透露原屋主身份,但是在我们签完合约并预先汇了三个月房租到她银行账户后,她热心地告诉我们这屋里发生过两起谋杀案。第一起是一位心怀妒忌的妻子杀了丈夫,或许是反过来;第二起则是一位巴勒斯坦园丁杀了他的犹太雇主,因为她没付他酬劳。

我不想深入探究这些故事,因为我搬来不久后就稍稍被这些故事吓到。我意识到自己常常得晚上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而基兰对谋杀谜团、血和血块又着迷不已,他不断地问我可能会是什么事情引起杀机这类的问题,令我更加不安。

我发现我很难在这房子里独处。只要孩子们在楼下玩耍,里欧就会嫌吵3这栋房子中央如教堂一般挑高,因此噪声不但会通过回音传到他楼上的书房,而且音量会增强五倍之多,所以他总跑去咖啡店工作。我们在伦敦的家是栋简单、狭窄的三层维多利亚风建筑,里头舒适、温暖,还铺了地毯,而艾梅克勒方街这栋房子空荡荡的,充满回音。只要我独自待在里头,平日潜伏屋内的噪声与舞动的幽灵就会拥现,怂恿我接受邀请,跟着它们在屋里游走。于是我也成了在屋内游走的幽灵,宛如一个空洞无形的容器,承载着这片土地遭人刻意抹去的历史。

有着挑高圆顶天花板的厨房,改建前想必是一处天井式庭院,还有迷迭香与叙利亚奥勒冈盆栽靠着外墙排排站,当年屋主与邻居的孩子们可能会在这庭院绕着一棵每年开一回香花的孤单的扁桃树玩耍。但如今天井上头已经被巨大的透明塑料圆顶封起来,光线透过圆顶洒落屋内。我常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教堂,特别是当晚上里欧外出,孩子们也就寝后,我独自熄了灯,坐在嵌入式的厨房吧台前戴上耳机听音乐时,这种感受特别强烈。

我们当初会选择这栋房子,是因为艾梅克勒方街上咖啡店林立,看来十分热闹,但我们很快就意识到整件事是一场骗局。这里的居民大多是美籍犹太人(偶尔夹杂一些英国人与法国人),他们购入许多阿拉伯豪宅,但只有到犹太假期时才会来住。因此一整年里的其他时间,这些房子总是上着锁,空荡荡的。在这条街上众多咖啡店和餐厅里,英语随处可闻。我们搬来这里的头一个月就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来自英语系国家的犹太人,而比起我跟孩子们,里欧的感受尤为强烈。咖啡店的服务生甚至拒绝跟里欧用希伯来语交谈,这让他十分愤怒。早在我们安顿好之前,他就开始后悔搬进了这个英语横行的保护罩里。他不愿意与我们一起去艾梅克勒方街上享用各家咖啡店著名的以色列早餐,那里的早餐分量大到全家人共享一份都没问题。我们搬过去后的前两个月几乎天天外食,因为负责帮我们把家当从伦敦运到耶路撒冷的船运公司把东西搞丢了,于是我们住在洞穴般的大房子里,却没有一件家具,甚至连张床都没得睡。我们只能与山谷里鬼魂的回音共居,它们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屋内每个角落。

我们房子后方就是希勒尔咖啡店,那家店是这条街著名的地标,因为就在我们抵达耶路撒冷的前一年,有位二十二岁的自杀式炸弹客在店门口引爆炸弹,造成二十多人丧命,当中有几位还是反对以色列强行占领的以色列重要知识分子。这家咖啡店位于一栋优雅的阿拉伯建筑一楼,过去一年来已重建为现代新颖的玻璃橱窗店面,并且再度成为众人聚会的热门地点。“事实上,现在比过去忙。”老板这样对我说,“因为重建后老顾客又继续光顾,还多了许多新客人想过来看看这个地方在爆炸之后成了什么样。”我不禁想着人类真是天生就对死亡、毁灭与未知的恐惧着迷,又或者我们生性就爱挑战潜在的危险,并借由造访危险之处来克服内心的恐惧?

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去这家希勒尔咖啡店吃早餐,餐点包括一份巨无霸香草蛋卷、咖啡、新鲜柳橙、五种不同的蘸酱、鹰嘴豆泥、蔬菜沙拉、配蘸酱食用的生菜、一片口味不一的甜点,再加上新鲜的硬皮面包。孩子们会狼吞虎咽吃下这些餐点,他们永远处于饥饿状态。我们家里没有熟食,因为锅碗瓢盆全都还在运送途中。我们亲切的邻居借给我们三张床垫,我们便直接把床垫放在石头地板上睡,好在当时是八月末,是全年最热的月份。到了第二周,我买了一口汤锅和一口平底锅,这样一来,临时有需要便可以煎个蛋、做点简单的意大利面,然而愚蠢如我竟忘了买盘子。某天早上我们懒得着装外出用餐,于是我往平底锅里打了几个蛋之后,突然意识到了此事。我跑去找借我们床垫的邻居,问他们可否借我们几个盘子。我们手边有足够的塑料餐具,全都是每回外带餐点时基兰和玛亚收集来的。

“我们手边恐怕没有多的盘子。”我们的邻居艾伦与卡萝·罗森索尴尬地说。

“只需要借两个盘子给孩子用,不会借太久的。我们的东西应该很快就会送来了。”我对他们说道,心中不解他们何以会拒绝如此简单的请求。

“真的很抱歉,我兄弟为了举办婚礼,把我们所有的备用碗盘都借走了,真的没有多的可以借给你们。”卡萝的语气听起来相当过意不去。

我大感意外。他们是有三个孩子的大家庭,住在宽敞双拼住宅的其中一户,他们肯定有多的盘子可以借我们。我一脸失落、困惑地站在我们两户共享、中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竹篱笆的宽敞露台上。一脸亲切的罗森索夫妇见状便说道:“有其他需要尽管开口。你们需要床单、毛巾吗?”

“不用了,谢谢。”我心不在焉地说,内心仍疑惑为何她连两个备用的盘子都没有。想到躺在平底锅里的蛋,我可以听见玛亚与基兰在争论谁该吃较软的那一个。基兰对煎蛋有特殊的要求,他只吃完美的单面太阳蛋。有时候鸡蛋刚从冰箱里取出,煎了两分钟,“太阳面”还是冷的,我只好翻面煎。但是基兰拒绝吃翻过面、蛋黄被包在柔嫩蛋白里的荷包蛋。

我的邻居急着要回到屋内。我本该也赶快回去顾着锅里的蛋,却傻傻地在开花的仙人掌以及粉红与白色的天竺葵花丛间多站了一分钟左右。

最后孩子们只好用塑料叉子直接就着平底锅吃了鸡蛋。

当晚我对里欧谈及此事,才明白个中原因。

“你疯了!你不能向虔诚的犹太人借碗盘餐具。他们的饮食得符合犹太教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怎么会这么久才想通?毕竟犹太餐的规定我也不是最近才知道。当年里欧来自耶路撒冷的虔诚亲戚到伦敦借住我们家,他们还事先问过我们是否吃肉。当时我们吃素,我便回复说我们不吃肉,因此他们才过来借住。然而我没跟他们说虽然里欧与我不吃肉,但我偶尔会替儿子烹饪热狗。我实在开不了口,因为说了就代表我得买一组全新的或一次性餐具,并且要单独烹煮他们的食物。甚至照理说,就连煮过非犹太餐肉类的炉子都不能用。里欧说,他表姐夫雅可夫知道基兰会吃肉,但却假装不知情好继续住在我们家,不然他就得在北伦敦犹太小区另觅住处。如此一来,在这全世界消费最昂贵的城市之一住上两周,便能替他省下好几百美元。然而雅可夫那戴着犹太礼帽、在耶路撒冷就读宗教学校的十三岁儿子阿默思可就没这么好骗,他不但会翻找我们冰箱的冷冻库,还一直追问我们当时年仅三岁的儿子喜不喜欢吃鸡柳条。但还好基兰说他最喜欢吃学校营养午餐里的恐龙造型鸡块,这个回答让我松了口气。

在经过雅可夫和阿默思帮我准备的这场犹太餐震撼教育之后,我不禁觉得这是犹太教传统中令我不舒服却又非常重要的一环。面对这种排外习俗,我实在毫无耐心应付,这个习俗不仅会赶跑非犹太裔,就连不信教的犹太人也会被疏远。它会让最亲切善良的男女都变得铁石心肠。我的邻居乐于借出床单与浴巾,却无法借我一个盘子。如果我吃的肉和虾接触到他们的盘子,这些盘子就得送进洗碗机以七十摄氏度高温洗涤,然而一旦那台洗碗机洗过这些接触不符犹太教规食物的碗盘餐具,那台洗碗机本身亦会被认定为不符犹太餐教规。

“宗教不讲究逻辑,宗教的重点在于仪式。”里欧说,“古老的仪式通过祖先一代代传承。这虽只是一种部落习俗,但对许多人来说仍旧意义非凡。”

尽管我们早上时常懒洋洋地坐在希勒尔咖啡店阳光普照的露天座位上,享用眼前一盘盘美味的蘸酱与面包,但基兰在那里无法完全放松。

“根本分不出来我们人在哪里。”有一天他这么对我说,“每一桌的客人都在讲英语,我们好像身在某个美国小镇一样。”

“好像真的是这样。”我说,“所以你爸爸才从来不跟我们一起来这里。”

“爸爸不喜欢美国?”

“他不喜欢这里的美国犹太人老是把犹太教当成炫耀的工具。”

“那爸爸为什么坚持要带我上犹太教堂,还坚持要帮我办成年礼?”

“我猜他是想要把传统传承给你3或是照他的说法,那叫作部落文化3就像他的祖先传承给他一样。”

“那你的祖先呢?”

回答他的问题之前,我叫他先赶快吃早餐。接着我告诉他,对某些人而言,寻求部落的归属、认同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知道自己并非孤身活在这浩瀚残酷的世界会令人感到宽慰。但对我而言,不得不斩断过去种种家族历史的纠缠,然而我相信此举引领我走进了另一个祖先的世界,引领我面对新一代鲁莽而寂寞的灵魂。这些幽灵尽力寻求归属感,却始终无法如愿。

所以鬼之谷里真正的鬼魂到底在哪里?那些应该在屋内与街上漫步的鬼魂呢?我们消磨早晨时光的那家咖啡店里头的鬼魂去了哪里?还有那些抛下这一栋栋巨大、华丽如宫殿般宅邸的原屋主,他们的鬼魂又身在何方?

没多久我就遇见了其中一缕幽魂,不过这缕“幽魂”已经“投胎转世”,他叫作艾瑞安。

自从他获发以色列护照后,他便去掉了原名艾瑞安(Elyan)里头阿拉伯特色过于强烈的“y”,改为十分普遍的犹太名艾伦(Elan)。这本护照认证了他极为特殊的“以色列阿拉伯人”身份。他是耶路撒冷基督教青年会附设餐厅的退休领班,而我女儿玛亚就在那个基督教青年会上幼儿园。耶路撒冷的基督教青年会设立了市内唯一一所希伯来语与阿拉伯语双语和平共存的幼儿园。某天早上玛亚吵着要吃巧克力面包卷,而艾瑞安有如神的使者一般翩翩降临,前后三次满足她的愿望。后来这逐渐变成我们每日早晨的例行仪式。我们每天早上八点抵达基督教青年会,还没走到这栋建于英国托管时期的雄伟建筑的楼梯口,我女儿就开始往上跑,她会快步穿过华丽大厅来到摆满亚美尼亚风石桌的奢华餐厅露台,找寻艾瑞安的身影。艾瑞安虽已退休,但仍习惯每天早上来这家咖啡店,坐在遮阳棚底下的座位喝咖啡。他会带她去自助餐柜台,让她从满满一托盘的各式甜面包中挑选。为了讨我开心,她会非常有外交手腕地先替我挑上一个奶酪卷饼,于是我只能勉强微笑接受,但在心底默默反对她手里满满的迷你巧克力卷。艾瑞安会轻轻捏着她塞满巧克力的双颊,一边低声说着“Hilue, hilue”,意思是“甜,甜”。而我会一边烦恼着她被蛀烂的牙齿,一边在心底咒骂这个和蔼可亲的阿拉伯人。

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因为我终究适应了这个阿拉伯的“甜蜜”传统,他们会无止尽地拿甜食喂儿童,喂到他们生病为止。既然人都住在巴勒斯坦,就没道理拒绝阿拉伯式的待客之道。就在我不甘不愿地接受自己的女儿每天早上都会往嘴里塞满甜面包卷这个事实之后(“妈妈,反正那只是乳牙啊。”她竟会如此替自己辩护!),艾瑞安开始与我一起共享晨间咖啡。正因如此,我才逐渐了解到,他早在一九四八年前,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穿梭于耶路撒冷艾梅克勒方街的巷弄间。他的家族拥有一大片土地,一路延伸至艾梅克勒方街的市郊,那里过去被称为巴卡区(Baqaa),如今该区范围缩小后,改名为贝特赛法法区(Beit Safafa),现为以色列境内的阿拉伯小区。艾瑞安在那里出生且仍居于当地。

“我父亲认识这些房子的主人。”有一天艾瑞安开车载我在街上闲逛时这么说道,“艾梅克勒方街过去可以说是阿拉伯富豪街。一九四八年后的犹太人改名字改得好,这里现在的确是鬼之谷。当车子开过这条街时,我都可以感觉到我父亲的朋友在我颈后呼气。”

艾瑞安小时候,每当他父亲和友人们坐在艾梅克勒方街豪宅低矮的贵妃椅上喝阿拉伯咖啡时,他就会在旧铁道沿线玩耍。如今这条铁路已废弃,改建为一条自行车与行人专用道,两旁高级餐馆林立。虽然自一九四八年后,这些房子跟这整条街都已大幅改建且彻底现代化,或者说是所谓的去阿拉伯化,但人们还是可以在某些房子的混凝土外墙上找到以精致的阿拉伯语字写下的《古兰经》经文。阳台上仍保留着做工精细的铸铁雕花栏杆,壮观的奥斯曼风格拱窗也依然可见。它们外形近似哥特风格,但是上色的砖墙与阿拉伯建筑风格的铸铁雕花为厚重的耶路撒冷石墙增添了一丝轻盈。某些房子上半部依然保存着旧有的彩色玻璃窗,再配上或蓝或绿的百叶窗。通常像我们家那样改建过的房子,外观都会介于现代与阿拉伯风格之间,看起来过度装饰且沉重。然而艾梅克勒方街两侧房屋多数仍原封不动,呈现阴柔而鲜明的阿拉伯风情。

“当年住这里的都是巴勒斯坦的有钱人。看看这些房子就知道了,一个现代家庭哪里用得上那么大的空间。因此他们不用把杂物堆积得到处都是,孩子们就可以随意奔跑。每栋主屋坐落于一座广阔的花园之中。从某个角度而言,过去家家户户用围墙围起的大片空间,如今算是得到了正当使用,因为它们现在开放给众人使用。”艾瑞安解释道。

过去那些宽阔的宅邸如今都被改建且重新隔间,好让现代小家庭能入住其中。但至少这些房子如今已登记在案,建筑外观不能再任意拆除或大肆改建,其他地区较小规模的阿拉伯房屋命运可就不同了。有些街道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拆光了过去那些装饰华丽的巴勒斯坦房屋,好腾出空间建造一种被称为“shikunim”的丑陋的高耸混凝土建筑,解决成千上万新移民的居住问题。这个新国家不断鼓励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移居此地,以提高其人口比率。

“这里以前有很多鸟。西耶路撒冷当时就是个绿意盎然的小村庄,有许多当年英国人种植的高大尤加利树与地中海白松。当我的同胞离开这城市后,甚至连鸟儿都跟着逃走了。”艾瑞安说。

我们往南行经塔尔皮欧区(Talpiot),最后抵达贝特赛法法区,他那些未曾逃离此地的家人仍住在那里。

“他们会夺走一切。犹太政府要贯彻《圣经》里的使命,他们要夺走从尼罗河到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整片土地才会开心。但说不定就算如此,他们也不会满足。”

我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类关于犹太人对土地贪得无厌的假设,这种说法在巴勒斯坦人之间相当流行。

虽然艾瑞安没有补充什么精准的政治观点或历史典故,发言全凭个人记忆,但这趟鬼之谷之行仍令我激动不已。我们确确实实走了一趟鬼之路回到过去。

几周后,我参加了由东耶路撒冷的圣城大学(Al-Quds University)组织的旅行团,发现自己又走了一回相同的旅程。不过这一回没有鬼魂,但有货真价实的政治与历史解说以及相关分析。这趟行程是经过特别安排,让几位如今住在约旦或美国的前艾梅克勒方街居民重回旧家,并且让他们有机会谈谈自己的感触。

我带着我婆婆乔伊一起参加这趟行程。当时她来耶路撒冷拜访我们,或者该说她是来拯救媳妇与当时仅有的孙儿们,因为我们又一次发现自己身处陌生国度,被困在一栋没有家具的空房子里。这不禁令人想起我们当年在摩洛哥的日子,当时与世隔绝的我们被大西洋的冷风吹得直打哆嗦,而她那喜欢周游中东的儿子又不在家,因此她非得来援救我们不可。乔伊对这趟行程感到非常兴奋。她在一九五六年第二次中东战争前几年出生于埃及一户富有、体面的犹太家庭,那场战争导致她全家被迫迁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位于亚历山大港那占地宽广且曾多次增建的优雅宅邸。

胡妲是这趟行程的主办人,也是艾梅克勒方街上某栋巴勒斯坦房屋“前任居民”的女儿。我们来到她父亲儿时的家门前,隔壁的大房子当年是她伯父的,而紧邻在侧的占地宽广的建筑则属于她另一位伯父。她的情绪看似没什么波动,不像有的人眼眶泛泪3但那是因为那些人年纪较长,他们曾亲身在这些房屋里留下成长的记忆。他们谈起各自后院的石榴树、多汁的金橘与长角豆,聊起院子小径的希伯伦地砖或客厅地砖的花纹。他们每个人的记忆都还如此清晰,清晰到可以根据他们的记忆绘制出一本本画册。

但胡妲的例子与他人不同。她父亲很有钱,她的叔叔、伯伯以及其他家族成员也很富裕,因此即使失去了艾梅克勒方街的豪宅,他们依然维持着一定的影响力。胡妲是我在耶路撒冷所认识的唯一一位控告新屋主、想讨回家族财产的人。这起案子被多次搁置,但她不断抗争,直到诉案重启。她父亲屋外有一条铺满美丽地砖的小径,看起来有些类似我们住的那栋“阿拉伯”房屋的客厅地板,只不过眼前这些地砖的花色更惹人注目。黑白地砖在绿色草坪的衬托下更显突出。当天是周六,我们可以透过窗户看见里面的住户正在吃午餐。餐桌上摆了两盏蜡烛,几个家人正团聚享用安息日餐点。

胡妲是个性子如火一般烈的人,我发现她正看着那家人如此怡然自得的样子,看着看着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此时,两个头戴无边犹太礼帽的男人走了出来。

“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们还报警。”胡妲得意扬扬地说道。

我希望因为是安息日,这些机警的犹太人不会报警。毕竟我们没造成什么麻烦,只是站在前院栅门外欣赏小径地砖,胡妲说这些地砖本来是铺在屋内的。

那些男子站在屋子前门外。我们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座茂密的花园,这座花园约有五十米长,中央有棵巨大的正开着花的琵琶树。

“我父亲至今仍会谈起他们过去精心筹办的晚宴,所有街坊邻居会一起围着一张大桌子3就是眼前这些人享用他们安息日餐点的那张桌子3吃着阿拉伯什锦饭,喝着薄荷茶,抽着水烟。

“可是现在,”胡妲继续愤怒地说道,“我光是站在父亲被抢走的房子前面,他们就威胁我说要报警;当年我父亲接获通知不久后,就被迫带着亲戚们搬离,半点赔偿都没有得到。”

“赔偿?你一定是在说笑。”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士开口了。我们方才已去过这位女士当年的旧屋,如今定居美国的她一样未能获准入内。“我只不过是想看看我们后院种的橄榄树都不行。我们小时候很爱爬那棵树。橄榄树通常每年都得修剪,但我父亲从不动它,因为他说那棵树正努力向上爬。我还记得它长得很杂乱,有着巨大茂密的树冠与粗壮的树枝。”

那两个男子朝我们走来,我觉得我们最好赶快离开现场,但是胡妲想继续等在原地。她想等着看如果我们站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她要求入内探视,对方又会做何反应。

“Sabah el Khair。”她用阿拉伯语向那两位男子道早安。从他们面无表情的脸看来,他们似乎认得且记得她。

接着她对他们说明这栋房子过去属于她父亲,若他们愿意让我们一行人至少隔着前门与窗户参观一下这栋房子,那就太好了。

“只要十五分钟就好。”胡妲恳求道,但是她的声音几乎藏不住轻蔑的语调。她真正想说的话应该是:“你们是哪根葱,敢坐在我家吃午餐?”

那两位男子就这样站在原地。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位开口用英语与另外一位交谈,好让我们都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这个女人之前来过,还从建筑承包商那边偷走了地砖,也可能是她贿赂了他们。我把承包商开除,换了一批人,结果她又来偷,但这次新承包商没让她得逞。所以院子里那条小径有几处没办法铺成原来设计的棋盘花样。你看这里少了几块地砖,那边也是。”

他们没瞧我们一眼,也没对胡妲回应只言片语,就转身走回屋内。胡妲几乎藏不住愤怒。她似乎期待现任屋主会有些反应,她可能整个早上都在准备要如何辱骂他们,至少要跟他们大吵一架才行。突然她安静下来,所有团员也跟着一言不发。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胡妲真的想要跟他们硬碰硬吗?她是希望他们再度报警吗?是不是因为如此一来,至少她可以证明就算无法在法院赢得官司,仍然能在她父亲家门前掀起一阵混乱,证明她仍可在一群奉行安息日习俗的人获得平静满足之际撒下不满的种子?但那些戴着无边便帽的男子拒绝与她对话或对质,从某方面来说,这样的反应恰好击中了她的痛处。

当她终于整理好情绪时,用颤抖的声音对我们说:“你们多数人恐怕都无法想象,站在自己父亲家门前却再也无法进入是什么感觉。你没有卖掉它,也没有捐出去做公益,你只是莫名被告知得离开,就连午餐都还在炉子上来不及吃。你就这样离去,而且永远无法再回来。”

“我知道这种感觉。”乔伊边说边看着一棵开花的柠檬树,它芳香的树干往被墙围起的房屋3那栋曾属于胡妲家的房屋周围漫延。

“我们家也被迫迁出位于亚历山大港的房子。一九五六年之后所有犹太人都被迫离开埃及,他们只有很短的时间打包行李。我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度过童年。当然也没有补偿。我甚至有好多年都被禁止前往亚历山大港,但我弟弟被葬在那里的家族墓园。他们也没问过我们,就把我们的房子变成孤儿院,不过那是我现在心中唯一的安慰,因为至少我们的房子是被拿来做善事的。”

“当你可以回亚历山大港时,你去看那栋房子3嗯,那家孤儿院了吗?”团里一位巴勒斯坦裔的美国妇人亲切地问道,听起来她情绪很激动。

“嗯,我去了,心里也确实好多了。当然,因为它现在是孤儿院,他们必须改变许多建筑结构,但至少心理上我觉得舒服多了,帮助我缓和了失落感。我从没梦想过会得到任何补偿。”她转向胡妲,但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开口说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

接着这一群承载着记忆、见证着阿以冲突近代史的活幽灵,离开了胡妲父亲的房子。巴士正等着载我们前往下一站:另一栋被巴勒斯坦难民“遗弃”,而现在被欧洲犹太移民占用的房子。

“犹太人两千年来从没忘记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最后他们终于来了,并且从当时正当持有土地的居民手中夺回了土地。怎么会有人期望巴勒斯坦人能在短短六十年后就忘记自己失去了些什么呢?”里欧总是对亲朋好友们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