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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十里不如你:与冯唐聊天》文字英雄王小波排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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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文涛:你说韩寒的小说就不到金线,而王小波也没有那么伟大,理由是什么?

冯唐:我的好多说法被误读,包括我说董桥,我说一定要少读董桥,不是不读董桥,别人就传成一定不读董桥。少读是什么意思?董桥有很多铁杆粉丝,他书出得又多,二三十本,从我个人角度讲,确实觉得有点偏软,简单说就是太“乾隆”了,功很好很细,但缺了凌厉的东西。

我觉得可以再读一点更硬的东西,比如读点鲁迅、周作人啥的。关于王小波,我的原话是:王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这是一个问题。王小波确实有非常好的地方,其实在当代文学我自己的三个文字英雄里,排第一的就是王小波。

我尝试读过《三重门》,老气横秋,不好玩,没读下去,看了《长安乱》,翻了《一座城池》,偶尔看你的博客短文。坦率说,我不喜欢你写的东西,小说没入门,短文小聪明而已。至于你的赛车、骂战和当明星,我都不懂,无法评论,至于你的文章,我认为和文学没关系。文学是雕虫小技,是窄门。文学的标准的确很难量化,但是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观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虽然知道这条金线的人不多,但是还没死绝。这条金线和销量没有直接正相关的关系,在某些时代,甚至负相关,可这改变不了这条金线存在的事实。君子可以和而不同,我的这些想法,长时间放在肚子里。

——冯唐《三十六大·大是》

小波的出现是个奇迹,他在文学史上完全可以备一品,但是还谈不上伟大。这一点,不应该因为小波的早逝而改变。我们不能形成一种恶俗的定式,如果想要嘈杂热闹,女作家一定要靠裸露下半身,男作家一定要一死了之。我们已经红了卫慧红了九丹,我们已经死了小波死了海子,这四件事,没一件是好事。

现代汉语文学才刚刚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小波就是这个好得不得了的开始。

——冯唐《活着活着就老了·王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

文字是指月的手指,董桥缺个禅师帮他看见月亮。意淫的过程中,月上柳梢头,在董桥正指点的时候,禅师手起刀落,剁掉他指月的手指。大拇指指月就剁大拇指,中指指月就剁中指,董桥就看见月亮了。

董桥刻过一枚“董桥依恋旧时月色”的闲章,想是从锻句炼字中感觉到旧时的美好。旧时的美好还延伸到文字之外的东西,比如“鲁迅的小楷,知堂的诗笺,胡适的少作,直至郁达夫的残酒,林语堂的烟丝,徐志摩的围巾,梁实秋的眼镜,张爱玲的发夹”。这些“古意”,又反过来渗入董桥的文章,叫好的人说恍惚间仿佛晚明文气重现。

学古者昌,似古者亡。宋人写不了唐诗,元人写不了宋词……周树人的文字,凌厉如青铜器,周作人的文字,内敛如定窑瓷器。他们用功的地方不是如皮肉的文字本身,而是皮肉下面的骨头、心肝、脑浆。

其实,香港的饮食业,天下第一。对于香港,不要苛求。少读董桥肉肉的文字,多去湾仔一家叫“肥肥”的潮州火锅,他们肉肉的牛肉丸实在好吃。

——冯唐《活着活着就老了·你一定要少读董桥》

许子东:还有两个是谁?

冯唐:一个王朔,另一个阿城。我初中高中时期的三个文字英雄,那时候他们都还活着,现在去了一个。

许子东:看来他的文字趣味还是偏一点山野味道,不是那么书院,不是那么桌上的。

冯唐:是的。我觉得王小波有一阵被神化了。我自己看到他的一些弱点,比如我觉得他的文字可以更丰腴一点、更high一点。他受欧式语言影响还是太大,比起老一辈文人来,从古汉语中吸取的东西有点偏少。另外,他对人性可以挖得更深。小说结构有时候太臃肿,可以像《诗经》那样循环往复没问题,但他那个循环往复,我感觉到最后可能有一点点精神错乱的问题。我没有证据,只是从文章里看,这个循环往复有点怪。这些都是单纯从一个手艺人、同行的角度来分析。我说他是一个很伟大的开始,但不要神化他,我们后来人应该更加努力。我说的基本上都是很正面、很阳光的东西啊。

许子东:作家对作家其实都有看法的,问题是现在文坛的情况,是一百年来文学批评气氛最弱的时候。

冯唐:不批评!

许子东: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一个黄金时代,有像郑振铎这样一批很温和的文人,也有像郁达夫、郭沫若、成仿吾、鲁迅这类比较激烈的。梁实秋当时就盯住鲁迅吵。

像你我这样的邪逼

老天野合降生大地

来开几扇门

来挖几座坟

负责贡献本能

不管抚慰灵魂

我们是世人最好的朋友

我们是世人最差的情人

我们彼此相爱

就是为民除害

——冯唐

冯唐:撕得很厉害。

梁实秋先生为了《拓荒者》上称他为“资本家的走狗”,就做了一篇自云“我不生气”的文章。先据《拓荒者》第二期第六七二页上的定义,“觉得我自己便有点像是无产阶级里的一个”之后,再下“走狗”的定义,为“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讨主子的欢心因而得到一点恩惠”,于是又因而发生疑问道——

“《拓荒者》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是那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的资本家?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带着几分杂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还许得到几个金镑或卢布的赏赉呢。……我只知道不断的劳动下去,便可以赚到钱来维持生计,至于如何可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帐房去领金镑,如何可以到××党去领卢布,这一套本领,我可怎么能知道呢?……”

这正是“资本家的走狗”的活写真。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鲁迅《“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许子东:今天回过头来看,双方都有道理呀,你不能说鲁迅没道理,也不能说梁实秋没道理。文坛需要这样有流派、有风格的发展。到了五六十年代变了,变得只有批判了。再过一段时间,批判也没了。80年代其实也不错,还能吵一通,还有什么探索小说、新写实主义,批评家跟小说家还在互动。现在呢,每个人都写你很好,比如贾平凹出来,有一批人说他好;余华出来,也有一批人说他好;那么阎连科,是不是也好呢?没有争论,没有流派,没有批评。经济再发展,要是文化没长进,也没意思啊。为什么唐朝值得我们留恋?因为有李杜,有各式各样的人和风格。

冯唐:文学需要大量艺术的根基,好比如果没有好小说,出好电影也很难,音乐也不容易繁荣。我特别同意许老师说的,面儿上大家都当和事佬,可背后说得也挺厉害。

许子东:你讲董桥那番话,我相信发表了董桥也不会因此生气,他是一贯坚持那种软软的、书抄来抄去的风格。

窦文涛:就怕媒体挑事儿,给你断章取义,要点击率呀,对吧?

许子东:所以媒体要起正面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