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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7 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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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看似一场大雨就可将其冲走。黄色的尘土盖住了这个小城,破碎的山丘上如麻点般布满了椭圆形的洞口。在延安的郊区,人们依旧住在山洞里。那些洞穴中有电视,冰箱,卡拉OK机。延安的北部有一些村庄,那里的学校建筑与政府办公室挖入了干燥山坡上。在这片夏季炽热而冬季严寒的土地上,洞穴生活乃是一种明智的方式。

中国北部的这处乡下,荒凉而难以接近,然而却有种怪异的美。而这正是我想要的,在一年的四川生活后;这里和四川的那种翠绿稻田,烟笼雾罩的河流,区别再大也没有了。延安的空气干燥,在多尘的山丘上,总是朗朗的蓝天。

这个夏天我是自由的。和平队将赞助我去西安学一个月的汉语,但那要两个星期后才开始,如今,我游游荡荡,到了陕西的北部。某些意义上说,这里曾是当代中国的心脏,至少在政治意义上,因为在1935年,长征正是在这里结束。自从我抵达涪陵后,我听说了关于长征,以及延安岁月的故事,我知道陕北对于中国共产党抵抗国民党,以及日本人,都曾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从读历史中,我了解到,这片土地并不那么脆弱;这些山岭可见过远比大雨可怕的东西,但它们依然矗立在这里。

靠近延安革命博物馆的一块牌子上,写着“庆祝香港回归;祝愿祖国富强。”我花了十块钱,看了博物馆的收藏。毛泽东坐过的马被填了料,如标本般在展示中,同时还有毛用过的大刀,马鞍。那儿有一首毛泽东写的战争诗歌,以他风格鲜明的书法。那儿还有重要战争的地图,以及曾住在延安的革命人士的照片。这里没有多少游客。装了玻璃眼的马叫做小青,站在那儿,似乎状态有点不佳。

看着马的名字,我想到了江青,在延安嫁给毛的那个女人,而且我意识到我从没见过她的任何照片。我走向了入口处,一个女人在打毛线。

“毛主席是在这儿娶了江青的吗?”我问道。

“是的。”工作人员说。

“你这儿有她的照片吗?”

“没有四人帮的照片,”她简短回答,然而继续回去织毛衣。

在枣园公园的情形也是如此,那儿有着毛与其他红军领袖住过的洞穴。刘少奇的洞中有他与夫人王光美的照片;朱德也有与夫人的合影;但在毛的洞里,所有江青的痕迹都不见了。她是一个历史上的复杂人物,而所有关于她的历史都被清除了,留下的洞穴,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一张床,一个澡盘,一个书架,石头地板。在入口前方,游客们可以穿上灰色的战争制服,拍下照片。少女们格格娇笑着,爬上马,挥舞手枪。

我碰到了一个来自西安的,四十多岁的铁路技师,他说来这里是为了给他的女儿上一堂革命教育的课。她才八岁,留着麻花辫,穿双纪念香港回归的塑料拖鞋。“年轻的人不知道革命,”她父亲说。“我们这一代人知道,所以我带她来学习中国的历史。”

他问我美国人对革命怎么想,我回答说大多数人不了解它,这是最安全的回答。当外国人说道他们不了解中国,人们总是挺高兴。技师和我聊了一会儿,然后,作为结束交流的礼貌方式,他严肃道,“我们两个国家走了不同的道路。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是的,”我说。“我们应该忘记过去的问题。”在涪陵与延安这样的小地方,我的很多随机的谈话都以如是告终;人们觉得有需要来总结中美的关系,好像这么一次随意的谈话有着重大意义。通常,这是他们第一次和一个美国人说话,这就使得我们的互动的时刻变得不寻常。我喜欢在中国的偏远地区如是打发时间——每次随意的交流都是一次重大的外交事件。

我的聊兴不错,于是我坐在了公园的一条长凳上。没几分钟,一个老人瞥见了我,赶紧过来。他告诉我他曾是延安红军的一个老兵,当听说我是美国人时,他微笑了。

“感谢你们在抗日战争中的帮助,”他说。这不是我第一次为我国在二战中扮演的角色而受到感谢了。重庆的的士车司机特别喜欢表达他们的谢意,而我给了老人同样的回答。

“没关系,”我说。

这时已围上了一群小小的群众,因看见外国人而感到好奇。我开始跟一个来自西安交通大学的学生聊上了,她解释说因为对中共早期的历史好奇而来此。我问她,倘若革命者失败了,将会发生什么。

“今天这里就不会有共产党,”她说。

“没有共产党会怎样呢?”

“中国会不一样。”

“怎么样?”

“这里会变得像台湾,”她说。“像美国。”

“那些地方是怎样?”

“经济更发达,但——”此时她从中文转向了笨拙的英语,因为她记起了曾学到过的一个句子——“但富人更富而穷人更穷。”

“那么新的经济政策呢——你赞同改革开放么?”

“当然了,我们所有人都赞同。”

“那么贫富差距会怎样?会不会变得更大?”

“有些人会致富,”她说,“像科学家与商人。但这是发展经济所必须的,而尽管其他人的情况会改善地慢点,但是会好起来的。”

我们又聊了几分钟。她问我多数美国人是不是不了解中国,我说是的。我没有说出的是,在这样的一个国家,你在马克思革命者的神龛洞穴前听到资本主义的经济理论,想要理解它是何等的挑战。在我走出博物馆的路上,我经过了摆卖纪念品的商铺,卖的有毛泽东像的垂饰,共产党的历史书,假玉,挂着的衣服,项链,雕塑,手镯,邮票,鼓,大米。一套香港回归的纪念币要卖320块。我经过时,小贩们对着我大叫。

那个晚上,在午夜后,警察破门而入。这是一家在火车站旁的廉价旅店,警察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

事前没有警告。我锁上了门,但警察从工作人员那儿取得了钥匙,他们进了门,拧亮了灯。当我坐起来时,已有五个警官围在我身边,我吓坏了。

“出了什么问题?出了什么问题?”我一再问道,但他们只是盯着我。“什么问题?什么问题?”他们听着,盯着,最终有一人开了口。

“我们想看看你的护照,”他说。

颤抖着,我取出我的钱腰带,把护照给他。他打开看了首页上的相片。然后他慢慢看到了第二页。那一页上除了彩色的设计花纹外,什么也没有。其他的警察也围上来看。警察又翻到第三页,也是只有彩纹而已,而他们还是一样盯着看。

我的头脑开始清醒,我也看清了这些人多么年轻——骨瘦如柴的男孩子,穿着宽大的制服。他们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把有中国签证的那页翻给他们看,他们喜欢这个,因为能读得懂。他们翻完了剩下的页面,还了给我,微笑着。

“一切都还好么?”我问。

“是的,”一个人说。但他们还是站在那里盯着床上的我。有一阵很长的沉默。

“唔,”我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了。非常感谢。”

“谢谢,”他们一起说。他们最后长长看了我一眼,出了门。我锁好门,回去睡觉。

去榆林,并没有一个很好的原因,而且要花上十个小时。没一本导游书对它谈了多少,除了说外国人被限制住在两家很贵的旅店里。榆林是在陕西最北端的一座小城,靠近内蒙古,我是为了那儿才去的。

延安的北部变得益发荒凉,狭窄的峡谷两旁遍布住人的洞穴。路边的河流只剩了一条小溪流,在炎热中,所有的生命都以这脆弱的流水为中心:农民们在打水,女人们在洗衣,光屁股的男孩在浅浅的小池子里游泳。在河流的上方有农田,装饰以满是尘土的标语牌:控制人口数量,改善人口质量。在这种地方也有人住,就是对中国一个很大的说明,而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也需要控制人口,则说明了更多。

在五个小时后,我就看够了。这里的炎热乃是残酷的,整天都只见尘土,公路在建设当中,而破烂的巴士上拥挤不堪。但除了继续坚持外,无事可做。几乎我在中国的每次巴士旅程都是如此——都要比我可以忍受的程度加上一倍。而且,我还知道在回程时我依然要体验这个,而我无疑要在榆林付出一个荒唐的价钱,去住外国人住的三星级旅店,我真希望我没来。

我在日落后抵达了,见到了一家汽车站边的廉价旅馆。我的导游书上说,这里只限中国人住,但我想试试看,反正没任何损失。在我走入时,工作人员惊奇地盯着我。她慌乱地向我挥手,示意我走回门口,她的双眼张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仿佛吓傻了。

“我能说中文,”我说,而听到这个时,她的震惊让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最后,她恢复了一点,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住在这儿。”

“外国人不能住,”她说。“你得去另外一个旅馆。”但她还是那么震惊,态度并不粗鲁,不像那种拒绝给你服务的工作人员的态度。这让我想出了个点子。

“他们已经修改规定了,”我说。“外国人可以跟中国人一样住了。”

她的眼睛恢复正常了,但她还在听着。我找出我的汉语课本中的一些词汇来。“人民代表大会修改了法律,”我说。“在北京,他们修改了法律。你听说了没有?至少对于教师来说。外国教师可以住在中国的旅馆里,因为我们住在中国,而我们的工资和中国人的一样。看——这是我单位的卡。”

我给了她我红色的单位卡,我的浅绿色的外国人居留证,我的深绿色的外国专家证,以及我蓝色的护照。这些卡形成了色彩缤纷的一堆,她的眼睛慢慢扫过,崇敬之情有若滔滔江水。官方文件正是中国人的软肋,他们总是很喜欢看我身份证上那黑白色的洋鬼子照片。她非常仔细地翻阅了一遍,然后给了我一份入住登记单,给了我一间两美元的屋子。在那个夏天余下的时间里,无论我碰到了什么麻烦,我总是提到人民代表大会,这成了一个非常有效的伎俩。最后,我终于理解了,我的课堂上学到的所有政治术语,有其意义。

第二天的上午,我找辆的士去往榆林的北部,在那儿,长城从沙漠里穿过。游客们极少来看这儿的长城,因为它没被修复过,而陕西北部的道路太糟了。在我的导游书中没有提及长城,但我有份地图上,清楚标出了这处遗址。

的士车把我带到了一处巨大的明朝碉堡,在城外五英里处,那儿是榆林灌溉用地的终止,而是沙漠的开始。从碉堡最高的那座烽火台,视野延伸出几英里之外。偶尔那贫瘠荒芜被一丝绿色所中断——一排树木,一块孤独的田地——然而绝大多数都只是沙土,低矮的棕色沙丘,以及无垠的发呆的天空。早上九点,太阳已经很热了。我望向那片空无的景象,望向那低矮的地平线,我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在这里筑墙。即便这里没有蒙古人的威胁,光是这片土地那单调无聊的可怕,就足以让你要建点什么了。

墙在碉堡的东西向展开。西向,它一直延伸到嘉峪关,在甘肃北部的山岭之中。东向,遗迹一直延伸到山海关,在黄海的岸边。所有人都说这两处终点间的长度大概是超过了1500英里,而榆林大概位处正中;但这长墙未被完全测量过,没有人知道其实际的长度。我站在这沙漠中的碉堡上,望向那沙丘上的的热浪,我决定走向海洋。我系紧了我的鞋子,沿着遗迹东行。

大多数的墙只是三英尺高的土梁,被风沙侵蚀了。每隔两百码,我会经过一处烽火台的遗址——一堆破碎的二十英尺高的土堆,在燃烧的太阳下一无所用。我沿着墙,穿过了一家砖瓦厂,然后墙蜿蜒越过了一处灌溉沟渠,又穿过一块玉米田。接着,一个沙聚的山丘吞没了土梁,我只得绕过,直到看见了远处下一个烽火台。附近有一片种植的杨树林,树木很瘦小,在陕西的太阳下显得非常脆弱。长城下沉为一英尺高的土丘,孤独地往远处延伸。

这是一片残败的,拼凑的景观,而在沙丘与死寂的棕色地平线面前,绿色的玉米田与杨树林背后的辛勤劳作看上去也将只是浪费而已。同样的,损毁的墙则是另一种浪费的明证,因为明朝的统治者建筑了碉堡以抵抗外来者,其实双方的关系却可以通过外交途径更好地处理。而这东西的规模——它小得那么可怜,大得那么惊人;既可以被我一步跨过,又能延伸千里——都显示出,中国人在一个糟糕的念头指导下,可以走得多远。[1]

尽管长墙失败了,然它现在有了巨大的价值,这点看起来也非常的中国。这成了也许是最强有力的民族骄傲的象征,没人将其与一些负面的元素相联系,比如孤立主义,比如顽固不化。电视台老放一段在长城上拍的MV;歌曲名叫“爱我中华”,它欢庆着五十五个少数民族在人民共和国的幸福生活。“爱我中华”是一首可怜的,让人腻烦的歌,但就和电视上许多糟糕的音乐节目一样,它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力——我总是一直看到那悲惨的结局。那歌曲的结尾时,特别选了少数民族的代表在长城上载歌载舞,穿着传统服装,唱着他们多么爱他们的中国。每次我看时,我都想:你们的中国修筑了那城墙,为了把你们给挡在外面。

电视上似乎总有那种玩意儿——几乎每天的每个时辰,你都能找到个频道在播放着快乐的少数民族,经常是西藏人。这种娱乐节目总能以它极度的伪善把我给惊着,直到下一年,我从中国回国,在密苏里一家公立的小学里教书,那儿的孩子们在欢庆感恩节,所用的一些传统故事中说着清教徒与印第安人的美好友谊。我意识到,这种神话能代表中国与美国的一些联系——两个国家都那么傲慢自大,从而把他们那最大的失败给扭曲成了自豪的源泉。现在,我想到了,我在美国的电视上看到过几次印第安人跳舞。

但就像感恩节一样,长城的重要性已经不限于起初,现在它只是意味着伟大。许多关于它的描述都是假的——说它有两千年的历史,说它能从太空中看见——但事实已经不再重要。即便作为中国闭关锁国的隐喻,它也失去了它的力量,因为每个外国要人都被带去看北京郊区的长城,而每个外国游客都游访过它。它成了开放的中国的一个重要的魅力点,一座桥梁而非一道城墙,它让中国人向外来者介绍其国家的光荣,引发对其过去辉煌的追忆。不再是摈野蛮人于外了,它确保了他们在抵达中国后,产生一种敬意,由此看来,它的建造并不真的是浪费。虽说又花了五百年的时间,但最终,中国人从长城中找出了一点用处。同样的,我知道那沙丘中辛苦耕耘的玉米田也并非全然是浪费;它们总会存留下来。

我沿着墙往东走了一个小时。有时我走上墙顶,灰土堆积在我的脚边。我又穿过了一组杨树林,吓跑了树丛下的一个农民。蜥蜴爬过沙地。我的水用完了,于是我掉头回了碉堡。

在榆林,我意识到我的中国生活过了一个弯角。身为一个外国人,在涪陵这种地方生活从没容易过,压力能让人筋疲力尽——那些叫人紧张的过多的关注,持续不断的嘲弄的叫喊,种种对外国人允许和不允许做的事情的斗争。但这些麻烦也有它另外的一面,因为中国人对外国人有着无穷的好奇,一旦交谈展开了,他们对我比对一般人要好得多。这点和美国非常不同,在那儿,你不会因为某个人看上去陌生就对他大叫,但同时,你可能也不会走上前去和他说话,向他表示善意。

在春季的时候,我感觉到,这些好处已开始超过了那些困难,最主要的就是培养耐心与信任。我得让事情发生——如果某人向我接近,我就和他说话,而且我接受几乎所有的邀请。我不能期望去控制所有的情形,而且我不能总是怀疑别人的动机,那些动机几乎全是善意的。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需要一点的被动姿态,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的人,所以我花了大半个春季去适应这个角色。在榆林,我终于找到感觉了——最终,我接受了这一点,就只是让事情发生,往往就是最好的事。(太公钓鱼)

其中的一个关键乃是时间,而我在中国有的是时间。即便在涪陵教书最忙的时候,我也总有许多的闲暇时间,因为在美国许多占据我时间的事儿都没了:家庭,朋友,熟悉的日程活动。我没法上网,也花不起钱打电话。我可以写信,然而邮政服务那么的慢,通讯几乎没有。当我的姐姐在头一年的秋季生了个女儿后,我直到过了三个星期才知道。

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可能会叫人受不了,但这也是一个很大的解放,有数不尽的午后时光,我只是拿份报纸坐在茶室里,跟任何一个亮相的人聊天。这也成了我旅行时的日程安排;去到一个新城市,我会找一个公园什么的地方坐下来读报,直到一个本地人停下来和我聊天。

沿着墙走了一阵,我坐到了明代碉堡的阴影下,写我的日记。几分钟后,三个年轻的女人停下来,问我来自何方,我们聊了一会儿。她们先前是中学同学,如今回来做一个团聚。另外一个同学和她的丈夫在路的不远处开了家餐厅,她们邀请我去共进午餐。当地的特色菜包括猪肚一类什么的,是以我们边吃边喝着榆林啤酒。

她们中没一人理解为什么一个外国人要跑那么远到榆林来,直到我告诉他们我住在四川。从他们的眼中,我看出这解释了许多。

“四川人非常狡猾。他们的女人名声很差。”

“四川人不像我们陕西人那么有文化。你知道这里是中华文明的摇篮么?”

“你去过西安么?那是我们陕西的省会,是中国的古都。这就是我们的话比四川话容易懂的缘故,因为我们的方言曾经是中国的标准语。北京的普通话和我们说的话很相近。四川人说的话很糟糕。”

她们关于方言的话是对的——在陕西旅行,的确是把语言的重负从我胸中消解了。然而他们其余的言论在我看来不容易接受,因为我知道中国人总是对本国其他地区的人抱有很强的偏见。在我离开涪陵前,廖老师给了我一个关于陕西省的仔细介绍。

“我希望你去趟西安,”她叹道。“你可以见到兵马俑,秦始皇墓,还有碑林。你很幸运。但是北方人跟我们南方人很不一样。他们比较高大,你知道,因为他们吃麦子而不是米,而他们的女人不像四川的女人那么漂亮。那是因为太阳晒得太厉害,而且有太多的风沙。所有的北方女人皮肤都很糟糕。”

听到陕西女人批评四川,让我想到了廖老师所说的,我想,作为一个忠诚的学生,只有把北方的缺点讲出来才是对的。

“在四川,”我告诉那些女人,“我的有些朋友说南方比北方好,因为天气的缘故。他们说北方人皮肤不好,因为太阳的缘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那是他们告诉我的。”

她们没一人感到意外;显然她们已经听过这套,早预好了防卫。“在北方大多数地方,那是真的,”王瑜美表示同意,她是三个女人中最健谈的。“但榆林不一样,因为我们的水。我们这里的水非常,非常好!它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的,人们说,因为水的缘故,这里的女人很漂亮。所以即便阳光厉害,我们的皮肤还是很好。看看——我的皮肤并不黑。”

我得承认这是真的——王的皮肤并没什么问题。而且我想,如果你能把榆林的水运输到涪陵,无疑将得到中国最漂亮的女人,也许是整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因为那大山与大河,以及沙漠深井中的水。

在午饭后,我们跨过街去到对面的佛寺,让郭晓青去那儿算命,她是这些女人中唯一未婚的一个。在我们进去时,那和尚正与一个年轻男人相互叫骂。和尚给年轻人算了一个下签,是以他不愿意捐钱,在其后的争吵中,年轻人打翻了庙里的一些东西,而和尚打了他。那和尚,年纪大约六十多岁了,站在庭院的中央,晃着他的拳头。那年轻人的朋友在劝解他,而他则向和尚骂着脏话。现在天气已经非常热了,女人们和我坐在庙堂一旁的阴影下,等待着争吵结束。

公众场所的这种争吵,一般都有两幕。那年轻人被他的朋友拖出了庭院,然后,他又奋力挣扎出来,再次冲回了庙里,在那儿又跟和尚对骂了五分钟。很明显,这年轻人并无意图要伤害和尚,而现在要改变命运也迟了,他只是要挽回面子。而他的朋友笑着,把他推出了门口。在他们走后,我们一直等到他的叫声消失在了远方,显然不会再有第三幕上演了。我在涪陵看到的有些骂战有太多幕的上演,有时甚至连棒棒军都看腻了走开。

这场骂战不是一个特别吉利的征兆,但郭晓青已经二十六岁了,已经感觉到了时间的压迫,决定继续她的算命之旅。那和尚收拾心情,做了祷告,叫郭在佛像前磕头三次。他敲着一只钵,然后给了她一个装满了木棍的竹筒。她摇着签筒,直到有根签飞出来,和尚看了看,向她解说了命运。他说她很快会结婚,也许就在今年,所有人都长出口气。王给了和尚十块钱。他笑着目送我们离开。

我们走在通往赤壁谷的路上,在这儿,有些道教与佛教的寺庙的历史超过了一千年,它们挖在砂岩石的崖壁内。在峡谷的中央,有条清澈的河流过。我们脱了鞋子,在浅水中淌淌,然后便坐在了荫凉中。在河的对面,有六个年轻的农民在野餐。他们是二十出头的男女,在中饭后,他们在河中泼水玩,男人追着女人,女人们惊声尖笑。

“你们国家也有这样的地方么?”王问我。我试图去想象这样的一次团聚,在美国,随机找到一个外国人,花一天时间跟他在一起,只是出于好奇与善意。

“没有,”我说。“这和我的国家很不同。”

我并不想离开榆林。旅店不错,尽管白天很热,夜晚却是沙漠特有的凉爽,睡觉从没有问题。早晨总是令人愉快,每天我都早早醒来,看着主街上的交通人流。老人们在清扫门前,女人们在主街上拉着牛奶车,而夜里的拾荒者朝乡下的方向走去。收废品的男人拉着车,手里摇着个小小的拨浪鼓,来吸引客人。马拉的车往小餐厅里运送煤炭,而太阳明亮地升起于建筑的瓦顶,缓慢的,这尘土飞扬的城市热起来了。

榆林的主路要经过三座明朝的塔楼,而街上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可以追溯到至少是清代。榆林的古城墙依然完整,有二十英尺那么高。我从没在中国见过保存那么完好的古城,然而城里没有其他一个外国游客。

每一天我看着早晨的街道,直到温度转高,然后我会买点酸奶,找一家有凉棚的餐厅,吃花卷,读一份报纸。有一天,我从一个老人那儿买了酸奶,他非常兴奋,向我示意等着,他跑回了家。回来时,他带着一本中文书,他不出一声递给了我。

我打开来,尝试去读第一页。其中有些字我不懂,但可以明白个大概——什么关于开始,关于大地与水,关于光和暗。那老人耐心等待着。我继续往下读,然后我明白了我正在读的是什么。我抬头看着那老人。

“你是基督徒么?”我问。

“是!”他脸上放着光,握了我的手。

“这本圣经是那儿来的?”

“我们瑞典的朋友给的,”他说,我猜想那肯定是路德派的传教士。我告诉他在孩子时,我曾经住在瑞典,那让他很高兴。他问我是否也是基督徒。

“我是天主教徒。”

“差不多,”他说。“那跟我们基督教差不多。大部分是一样的,不过你们更信仰玛丽一些。”

他关于圣玛丽的话是对的,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很高兴碰见我。他姓罗,而且他邀请我迟点再回来,可以让我见见他的儿孙。

罗家住在主街上,一个传统的四合院里,几座砖房围着一个中央的庭院。现在,那里住着家庭的七个分支,所有的人都姓罗,而这建筑在几个世纪以来都未曾大变过。在老人的家里,人们依然睡在传统的炕上,一种旧式的砖床,在冬天里用煤取暖。

他告诉我,他的先人乃是来自西安的士兵,在1700年代派来这里对抗城墙外的蒙古人。他们来到这里驻扎,是为了将外国人挡住,而他们的后人还是受到了外国的影响——传教士在解放前将老人的父母转化了。一个简单的十字架挂在他的老炕上方,一个奇特的文物。

老人的儿子叫罗小雷;他年纪在四十多,在本地编辑一个文学刊物。他的女儿刚从榆林师范学院的中文系毕业。他们都是友善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在我呆在榆林的那个星期,我每天都去他们的家。他们经常给我一份早餐,吃完后,我们会坐在他们起居室的阴翳下喝茶,吃西瓜。

罗小雷在文革期间蹲了五年牢,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以及基督徒,而他的父亲被发配到沙漠的偏远地区呆了十年。老人对这段经历没说多少,除了工作很辛苦而且毫无意义之外。这通常就是人们关于那流放生活的描述——被浪费的时间乃是最糟糕的部分。

我发现和罗家人坦诚交流很容易,因为他们的经验使得他们不那么轻信,也因为我不久将离开这个地方。这就是旅行的最好的那部分——我不需要为我所说,所做负多少责任;我可以随便晃荡,碰到任何人说任何想说的话。这跟住在涪陵不同,那儿人们会跟踪我的记录,而且我总会想到我还有一年时间要呆在那儿。在中国,有一个家当然会带来不少好处,但也有些缺点。

一天下午,罗小雷问我,对于在中国教书我有什么想法,我意识到这是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多数时候我还是很喜欢的,”我说,“尤其是我喜欢我的学生们。我觉得他们比美国孩子更尊重老师。我教的是文学,那也很好;我的中国学生比美国学生更喜欢诗歌。但我不喜欢学校里的政治体系。这很难解释——有时这体系会影响到我的学生。许多人的想法都是狭隘的。”

孔老师教给了这个词,在接近学期末的时候,而它总结了涪陵生活的许多困难之处。罗小雷点点头。“也许因为他们还不习惯与外国人打交道,”他说。“在中国的偏远地区,你知道我们没见过多少外国人。”

“我知道,但那儿还有些别的问题。他们的书很烂,有时他们所学的不是事实。”

我问他坐在身边的女儿,他们在中文系里学不学孔子。

“不,”她说。

“但你们学马克思?”

“是的。”

“这和涪陵的情况是一样的。我的学生学习莎士比亚和马克思,但他们不学孔子。那些是外国的观点,而孔子是你们文化的一部分,但没人再去学习他了。”

“你在美国的大学里也学马克思么?”她问

“是的,但就一点点。许多美国大学生都会学,因为他是个哲学家。”

“你们美国人对马克思主义怎么想?”

“多数人会觉得有趣,但不是很…”我在搜索这个词汇,而她知道我想说什么。

“实用,”她说。

“是的,不是很实用。”

“我同意,”她说。“我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我们大多数的政治学习都是浪费时间。”她掠起脸上的头发,望向她的父亲。他在想着些别的什么,然后他意识到了女儿期待他回应,微微一笑。他是个灰发的男人,戴着圆眼镜,眼里亮闪着回忆。

“是的”他说。“马克思主义没什么用。”而他自己的父亲,坐在荫凉处吃着西瓜,没有说话。

我的榆林的日子跟随着一个惯例的日程,在上午拜访罗家,下午在一家小餐厅吃饭。那餐厅的饺子不错,还有便宜的当地啤酒,而那店主是一个风格强悍,不说废话的女人,在男人下班后喝酒的地方常能见到的那种。她戏弄我,说我的口音一半外国腔,一半四川腔,只要一有客人进门,她就开始宣告我的重要信息:国籍,年纪,中文名字,单位,以及工资。通常客人们会对我的工资之低发表评论,然后买一瓶酒给我。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会解释和平队的性质,而我们是来帮助中美建立友谊而非赚钱来的,这只会鼓励人们给我买第二瓶酒。我想要付第三轮的钱,通常以失败告终。在那之后,我们会握手,说些改善两国关系的话,然后我会回到旅店里,睡到夜凉。

我在榆林的最后那天,有两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进了餐厅,开始给我买酒。其中一个姓王,一个姓赵。他们说我可以叫他们同志。那天是礼拜五,他们刚刚上完了早班,在附近的一家工厂。

我们每人都很快喝完了两瓶啤酒,在接下来的一瓶,那两个男人开始脸红了,讲起中国的历史故事来。王同志告诉我禹帝的故事,他是第一个治理黄河的人。这个故事我曾在教科书里学过,运气很好,因为王同志讲着讲着就混上了方言。我不断点头,表示我听懂了,而每过一阵,赵同志会插嘴:“说普通话!你说方言他不会懂的。”

王同志会点点头,说上几句普通话,然后又转回方言,关于禹帝英雄般地建起了沟渠和防洪堤,在黄河的两岸。这故事的要点在于,禹帝干得那么勤奋,以至于他经常经过家门口却无暇停步拜访。这真是个要命的工程,控制黄河。

最后河流受到控制了,而王同志坐下来喝光了他的酒。他们买了许多瓶酒,我们的桌上满是空瓶。中国小餐馆的一个好处,就是他们不会清理那些空瓶,直到你离开,那就意味着路过的人可以看见你们两个人在一个下午搞了多大的破坏。这显得很有面子,而我们今天干得不坏。

“你听懂了这故事么?”赵同志问。“你不懂,是不是?他总在说我们的方言!”

我说一切都很清楚,然后从我的课本里背出了那些段落。

“你看,”王同志胜利宣告。“他全部听懂了!”

突然,有一股急迫的需要,王同志要向我展示他的投资,在街下面不远处,店主同意帮我们保留桌子。他们都是高大的男人,而我走在他们当中,三个人踉跄走在鹅卵石地上。在经过罗先生的摊档前,我向他招手致意。我不知道我们要到那儿去,或者那投资是什么——他们只是说我们要去看看王同志的投资。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在酒后我们出着汗,在街上走着。

我们进了一个门口,爬上了狭窄的楼梯。在二楼,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一个小女孩穿着轮滑,在硬木地板上转圈。

“这个,”王同志说,“就是我的投资。”

他骄傲地看着溜冰场,然后跑去了柜台,跟工人说话。

“这投资太大了,”赵同志悲悯地低语道,当王同志出了接听范围。“他借了很多钱。他永远还不了!”

我能看出王同志在跟工人说着我,我有点紧张,想听听。

“他们没有多少顾客,”赵同志低语道。“昨晚,这里有人打架,一些玻璃碎了。他要亏上很多钱!”

王同志拿着轮滑鞋来了,递给我。“来,”他说。“你来滑。现在。免费。”

我结巴了,解释说我不会玩这个。“你当然会玩!”王同志说。“这是从你们国家来的。”

我告诉他们我有点腿受了伤,而他们则提出带我去看医生。街下面有一家,赵同志说,而中医乃是非常有效的。我解释说我了解中医的好处,因为一个中国医生叫我多坐少动,避免像轮滑这样的运动。在许多礼貌的建议与抵抗后,我们的解决方案是回到餐厅,坐下来,继续喝酒。他们看上去没觉得不爽;王同志很高兴他给我秀了他的投资。空瓶子还在桌上。

我们又喝了一轮,王同志盯着我的眼睛。

“何伟,”他叫着我的中文名字。“我另外唯一一次看到美国人,是在峨嵋山上,我的印象很不好。他很肥,而他总是使唤别人。‘做这个!做那个!’有工人抬着他上山,好像一个大地主。但你不同——在碰到你之前,我以为所有的美国人都很坏,但现在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我被感动了,为自己那个医生的谎话觉得愧疚。但这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的白谎,也许那也行了。我谢了王同志,相互敬酒。

“还有,那个峨嵋山上的美国人很白,”他说。“他的皮肤那么白,长得那么难看!但你其实有点黄——你看上去像中国人。你的皮肤比他好多了!”

那个夏天,所有事情都进行得很好。我在西安的一所大学学习,课程不是很难,而这城市有许多的公园,我可以在那儿买一杯茶,和当地人聊天。每天,温度都是摄氏三十五度。政府好像有一项政策,如果温度到达了三十七度,则所有人都要放假,是以他们总是宣布说官方的温度是三十五度。我经常骑着朋友的自行车到兴庆宫公园,在那儿要杯茶,向工人们询问气温。

“三十五度,”他们会说,用报纸扇着扇子。

“昨天的温度呢?”

“三十五度。”

“你觉得明天会是多少?”

他们会转转眼珠子,告诉我去喝我的茶;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笑话。中国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由政府来控制气温的国家,虽然两年后,北京的气象台终于开始宣布真实的气温了。当地的报纸欢呼这一发展,作为是迈向对市民说真话的重要一步,也许它的确是的:今天是气温,明天是天安门事件。但政府也让大家明白了,放假的政策不过是神话而已,所以新的温度没有带来任何假期。它只是意味着你知道了到底有多热。

西安的三十五度乃是你能想象的最热的那种,在晚上我没法入睡,但即便是那么炎热的夜晚,这个夏天的一切也都很好。我的妹妹安吉拉在斯坦福当一名地理学的研究生,被派去新疆做一个暑期的项目。她来西安和我共渡了一个星期,我们一起看了城市的历史古迹。我总是告诉人们她是来帮中国人找石油的,而我去四川志愿做教师;这个说法让每个人都很高兴,让我们受到特殊待遇。那个在兵马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收我们的票价跟中国人一样,把对外国人多收的部分给挥去了,因为我们在中国做着好事。

安吉拉飞去了她的项目工程处,一个星期后,我完成了课程,乘火车去了新疆。这趟沿着丝绸之路的行程,有四十八个小时,穿过甘肃和新疆的沙漠,而我总是喜欢长途火车的旅行,以及广阔的风景。

我乘的乃是硬卧,在中国的火车上,我最喜欢这个档次。硬座乃是噩梦,拥挤的农民和民工;软卧又走了另一个极端,干部与吃得太多的生意人,以及外国游客。硬卧车并不是不舒服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床位——但票价又不会太贵,能让自我认同为老百姓的乘客也坐得起。跟老百姓们聊天总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在火车上,他们轻声交谈,喝茶,吃着方便面。

在头一天,一个来自河北省的年轻人过来坐到我对面,看着甘肃的山丘掠过窗外。他二十五岁,在新疆工作了两年,而且他不喜欢那地方。新疆太走极端了,他说——在夏天太热,在冬天太冷。他刚刚结束了四个月的休假,而坐一趟四十八个小时的火车旅程回去并不愉快,想到在其结束时要在新疆这种地方继续工作。他的工作内容有替石油公司做安全管理。

“每年都有两三个工人死掉,”他说。“尤其是在沙漠的公路上。新疆的交通很糟糕,所以每年都有工人死。我们没什么办法。”

我告诉他我的妹妹在吐鲁番附近寻找油田。他耸耸肩膀,好像说:她可以那么做。在窗外,是一片尘土堆积的低矮山丘,大地越来越干,车往西行。

他很聪颖,跟他的谈话不是我在中国时常能碰见的。他的眼中有一种锐度——他的目光有所掩盖,然而我能看出他对周遭一切都有仔细的观察。他看到我在写笔记,但和大多数人不同,他并不问我在写什么,也许他已经猜到。通常我会告诉人们那是我的日记,或者只是说,“我在写我的外语。”那就足够满足几乎所有人了——如果你懂一种外语,很显然你就会花很多时间写它。没人意识到我其实在写他们,以及所有我周遭的事物。但这个来自河北的男人看着我的笔在纸上划动,我察觉到他知道我在描绘他。但他还是很自如地说着话;我们略微谈了些政治,以及共产党,然后我问他是不是党员。

“不,”他说。“我不想入党。”

“为什么?”

“太多麻烦了。我的朋友——以及多数的年轻人——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我们对那个不感兴趣。这和你们美国不同。我们中国只有一个党。”

两国的这个差异让他很感兴趣。“所有的中国人都喜欢美国,”他说,过了一阵后。“但很多美国人觉得我们这里有些人权问题。事实上,老百姓不关心这个。老百姓关心的是吃穿。看看那里。”

他指向窗外——一个破落的村庄,铁轨边的垃圾,一头瘦骨嶙峋的驴子,被一个蓝衣的农民牵着。老百姓。

“你想那样的人会担心民主么?”他说。“他们需要改善他们的生活水准,然后他们才会开始考虑别的。那就是中美之间的问题了——无法做简单的比较。”

我们的话题从政治滑开了;他谈到了婚姻,以及他将如何在三年后找到个老婆。在我认识的年轻中国人中,常有这样的计划表;他们对爱情,跟对政治,以及所有事情一样,都是那么务实。这年轻男人解释了他的理由——在三年后,他将二十八岁了,那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而到那时,他将有足够的钱来结婚。结婚要花很多的钱,他说,而且你也不会想在新疆那样的地方结婚。在三年后,他希望可以住在河北,也许在青岛,一个东海岸的城市,前德国殖民地。他谈论青岛的语气中带着爱意,说到它那美丽的红色屋顶,清洁的街道,友善的人群,祥和安静的海;而我们的火车稳健地摇晃着进入了沙漠地带。

这是一个长而空白的日子——在窗外无物可看,在火车上无事可做。我坐着跟人聊了几个钟头,然后爬上了我的床位。我们经过了兰州,甘肃的省会,在那里烟雾笼罩着阴沉不洁的黄河,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变了——我们在一片明亮的风景中,有绿色的草场,黄色的油菜,以及山丘形状的山岭,一直卷向地平线。

一个肥料销售员出现了,开始向我问关于钱的问题。美国一辆新车多少钱?一部旧车呢?牌照费多少?税呢?保险?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我的回答——其实都是我的猜测,所有的猜测——而我则高兴火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写东西。但他们在这片荒地上种些什么需要肥料的东西呢?

“大麦和玉米,”他说。“当然,那里也有葡萄,以及其他水果,在乌鲁木齐附近有谷物种植。但我们生产的肥料是运往内地的。”他回到了关于钱的问题:美国一栋房子要多少钱?失业金呢?政府给你们什么样的保险?

谈完了那个后,我们沉默了,望着窗外。我觉得我应当继续这次谈话,但关于肥料问不出多少话来。我问他何时去的新疆。

“我生在那里,”他说。

“那你父母何时去的?”

“我父母在1950年代去的新疆,在解放后。他们去那里建设国家。就和美国一样。”

我们盯着窗外的风景看:一个牧羊人在绿野中赶着牧群,一个蓝衣的男人沿着土路骑着自行车,一排泥房子,一系列粗旷的白色山崖伸向南方;往西,则是一片广阔空寂的地平线,我在中国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好几英里都不见一棵树。

“往西部去吧,年轻人,”肥料销售员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历史书上的一段。

在第二夜的某个时分,我们经过了嘉峪关,那是长城最西段的城堡。我没有看见那边界,但到了早晨,很明显我们已经越过了一条线。那里不再有村落与墙,只有岩石,尘土,低矮嶙峋的山丘,在沙漠阳光中投下明锐的影子。

我们已经来到了中国的边缘地带——或者不如说,比喻意义上的边缘,因为你可以往西再走一千英里,却仍然在中国的国境内。但这是汉族传统居住地的终点了,现在,我们已经抵达了丝绸之路上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地区。中国人称其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维族人是原居民,而他们叫这片土地为土其斯坦,或者维吾尔斯坦,而且他们想要自己这块地方。

新疆的意思乃是新的边疆,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它从中国的手中溜进溜出,直到共产党在1949年牢牢控制了这个地区。但这地方很难管治——它和许多地方接壤,西藏,印度,巴基斯坦,塔吉斯坦,卡扎克斯坦,蒙古;它的面积有中国总面积的六分之一。蕴藏有油田与矿藏;而其主要的居民,维族,乃是穆斯林,说着土耳其的语言,与汉族人没有什么共通处。所有这些因素使得新疆成为一个复杂的地方,在那年的二月,在新疆的北部,出现过暴力事件。对他们来说,最急迫的问题是要把汉人挡在外面——四十年前,这个地区的人口中汉族只占到15%,而现在,那数目膨胀到了接近50%。汉人来这里做许多种工作——来当兵,来当政府的干部,来当肥料销售员——而他们是不停地来,坐这样的火车来。在我的车厢里没有一个维族人,而满满的都是往西部去工作的汉人。

这种紧张关系,火车上无人愿意谈及——有几次我问到了春季时的事情,但所有人都回避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告诉我她不了解那问题,因为她只是个老百姓。这就是作为老百姓最好的地方——他们永远不需要负责任。这和任何一个国家的人称呼自己为普通人的情形一样,但在中国,老百姓的比例要比大多数地方高得多。几乎你碰到的所有人都那么形容自己,几乎没有人声称自己与社会事件发生的方式有任何关系。

在声称自己为老百姓后,那女人开始问起我关于大山的问题来了。大山是一个加拿大人,说着流利的中文,经常在电视上亮相,而他无疑是中国最出名的外国人。他是所谓的中国通——一个“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在聊得好的日子里,人们把我称作中国通,但我知道那只是恭维。我还有很长的路去走,直到我被接纳为一个中国通,而从我所见到的大山来说,那也不是一个特别有吸引力的目标。也许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在他的相声喜剧路线与京剧唱腔中,他不止一次表现出一只训练有素的猴子的感觉。

走到哪儿,人们都向我问起大山,而他的盛名则验证了外国人学中文学得多糟糕。那情形就等同于美国人对一个中国人着了迷,只是因为他说着白痴式的英语。

“你知道大山么?”那女人问。“你说我们的汉语说得不错,但没有大山那么好。”

“是的,他说得比我好。”这也是大多数在中国的外国人讨厌他的理由:你的中文进步越多,和老百姓聊得越多,就越多听说到大山,以及他怎么比你好。

“你认识他么?”那女人问。这是另一个想当然——所有学习中文的外国人都彼此认识,通过一个秘密的全国系统保持联系,就好象共济会。

“不,”我说。“我从没见过大山。”

“他的相声说的很好——他很好玩。”

“对。我看到过他说相声。他的确很棒。”

“大山的普通话比多数中国人都说得好。”那女人说。

“是的。有许多人告诉我这个。”

“而且他会唱我们的传统歌曲。他是从你们美国来的吗?”

“不。他从加拿大来。”

“你们美国人对他怎么想?”

“我们美国的电视上没有大山。在美国没有人认识他。”

“他只是在加拿大的电视上?”

“他也不在他们加拿大的电视上。他只是在中国上电视。”

这个,对那女人,以及许多我碰到过的中国人,乃是一个巨大的失望。真是悲剧,一个国家产生了像大山那么有才华的人物,却让一个外国垄断了他。但事实上,就像我对那女人解释的,这乃是加拿大的一个普遍模式,所有具备才华的人总是尽快离开了那里,就好似NHL。她想了想,继续聊大山。

“他有一个中国老婆,”她说。“你听说了吗?”

“是的,”我说。我听说了关于大山的所有的事儿。偶尔人们说他的祖母乃是中国人,这看似完全不可能,因为他的金发。他的中文老师也变得很有名,有时人们建议我搬去东边,去找那位教育家,那种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周游列国的学者所做的那样。我的汉语已有了不错的基础,呆在四川这儿只是浪费,因为连本地人都说不好这语言。

“你知道大山的工资是多少吗?”我问。我想谈谈别的东西,而谈钱总是不会错的。

“他一个月赚好几万,”那女人很肯定地说。“他的工资很不错。你能赚多少?”

“一千块。”

“不像大山那么多。”

“不,”我说。“没有大山那么多。”

“但够了,”她说。“对一个年轻男人来说,一千块够了。”

“是的。这工资比涪陵多数人都高了。我住在涪陵。你听说过吗?在四川。”

她想了想,摇头。

“我肯定你听说过涪陵榨菜,”我说。“它在中国很有名。你见过电视上的广告么?”我唱起来

乌江牌

涪陵榨菜!

用中文唱起来比英文好得多,那女人马上都认出来了。所有的中国人都非常熟悉涪陵榨菜,通过它来解释我从哪儿来是最容易的了。那女人和我又聊了一阵,然后她说了几句我们中国对外国越来越开放的话。我谢过了,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接着我们进入了吐鲁番——哈密盆地,火车上越来越热,而铁轨边的土地因为阳光而干裂了。远处的山逐渐下沉,而地平线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土地完全是平平一片,清澈的天空仿佛巨大的蓝色穹顶,挂在黑土之上。

我们在绿洲小镇哈密停了一个小时,那儿的站台指示牌用了汉语,以及阿拉伯文字。这是我在旅途中首次见到维吾尔族人;他们站在月台上,卖着葡萄与西瓜。维吾尔人有着长长的鼻子,被太阳晒成棕色,而他们的脸部特征好似沙特阿拉伯,或者土耳其,甚至意大利。几个世纪前,他们中的许多曾是沙漠商人,在丝绸之路沿途买卖,而即便今天,那种精神的火花依然会驱动他们跑遍中国寻找商机。维族人经常在大城市里做黑市的外汇生意,他们也会在那儿卖葡萄干和水果饼。即便在涪陵,也常见到几个维族人在下城区的街道上摆摊。他们带着篮子,沿长江而下,在某个城市停留一两周,然后继续前行。在我所见过的所有中国小商人中,维族人乃是最特别的——你能在他们家乡两千英里外见到他们,而他们所拿的依然是一篮子葡萄干与一盆水果饼。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挣钱的。

在哈密,那个安全管理员和我站在一起,看着卖水果的人,我问他汉人与维族人的关系怎样。

“我们中间有些问题,”他说。“有时那关系不好。现在,我们的政府在教育,农业,经济方面给予他们帮助,但那里还是有问题。这是因为历史的缘故,不是因为政策。每个国家都有类似的麻烦——你们美国也有类似的问题,跟黑人之间。”

他提出的这个观点不错,我告诉他说,我不认为新疆的问题是美国的事务。但我说如果它乃是中国事务的话,春季时的暴力事件没有出现在重庆与涪陵的报纸上,看起来很奇怪。

“四川太偏远了。大城市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

“有爆炸,”他说,耸肩。“就像以色列那样。”

“你们公司有维族的员工吗?”

“没有。他们的教育水平不够,而如果教育不够的话,就不安全。如果他们的水平合适的话,我们会雇他们的。”

“你会说维语吗?”

“不。不需要那个。上班,购物,都是用汉语。”

“你懂一些词吗?”

“我知道一些。你好,谢谢,谢谢该怎么说……”

他停顿了,努力想着。他在维族自治区住了两年。“我忘了,”他最后说。“但我知道‘再见’”

他说了,轻声的,那声音失落了在横扫站台的沙漠热风当中。

那些绿洲小镇每隔一两个小时出现一次,从铁轨旁突然升起,然后又迅速消失于岩石沙土之中。它们不是那种浪漫情境中的绿洲:没有棕榈树与闪亮的水池;只有水泥,尘土,与玻璃。好像沙漠与绿洲的关系被颠倒了;当我们的车开出小镇时,我会长出口气,难以想象这种地方曾经对游客有什么吸引力。沙漠的土地是贫瘠的,却迷人,而那些小镇毫无魅力。

我愿意旅程如此继续下去,从一个绿洲到下一个,看着铁轨旁无垠的荒芜。火车很舒服,人们也友善;我是这节车厢中唯一的外国人,其他乘客经常给我吃的喝的——番茄,黄瓜,冰棍,鱼干,啤酒。偶尔有人会停下来给我聊聊某某东西的价钱,或者中美关系,但最终,似乎那荒芜之地吞没了所有的交谈。几乎所有人都坐着,无言,看着窗外。

火焰山从南边升起,有着无尽的红色石梁,然后天山进入了视野。雪在山顶的高处一道一道。天色变黑了;一轮满月沉沉挂在东边的天空上。火车轰隆轰隆往西去。我们好像永远到不了乌鲁木齐,而我也毫不在乎。

在新疆的高速公路上有检查站,带着机枪的警察检查每一辆机车。佩戴武器的警察在中国不常见,而在新疆,他们很以此重任为得意,时常拨弄着扳机与把手。他们不会仅仅把枪挂在带子上——带了武器就要把它抓在手里,瞄准什么东西。这就好像把自动步枪交给一个小孩。我搭了巴士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而检查站的警察把枪管正对着乘客,在他检查我们证件的时候。

在较大的城市里,紧张气氛不难察觉;跟维族人聊不几句,他们就开始抱怨。他们抱怨汉族移民的数量,抱怨好的政府工作都给了汉人,抱怨计划生育政策,即便对维族人的限制放宽到了两个小孩,而且也仅限于城市地区。我并不奇怪春天里的麻烦并未被吹走;我所听到的关于中国人的一切暗示说他们是特别糟糕的殖民者。他们往往有很强的种族观念,他们很少尊重宗教,而且他们很难理解一个非中国人的视点。在我所认识的涪陵人中,一大优点在于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有着强烈的自豪感——我从没住在过一个这样的地方,人们对自己独特的文化身份有那么强烈的意识。尽管有文化革命的破坏以及随后的改革开放,那儿仍然有一个相当肯定的意识——何为中国人,而我相信这会帮助他们熬过现代化。但这观念里也有一种狭隘之处,似乎中国人不可能去新疆这种地方学习当地的语言,和当地人做朋友。在他们的五千年历史中,中国人对探索外界的兴趣之低,叫人惊讶,而今天,同样的这个特点也局限了他们,即便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境之内。他们看似对于做一个中国人非常满足,而且他们想当然所有其他人也都共享这种感受。

当汉人来到如新疆或西藏的那些西部地区时,他们最初的反应乃是这些人得变得更像内陆的人,尤其是在现代化这一点上,即便现代化将带来文化上的代价。我很难理解这种观念;对我来说,已经有太多美丽的地方太快地现代化了,而我觉得那些相对未被触及到的角落应该不去碰它。但我从来没有过上过穷苦日子,这也许是我看新疆的不同之处。

对一般的中国人来说,所有事情的看法都和我不同,而我从我的写作课上获得了一些这样的观点,在我们学习美国西部的时候。我们谈论了西部扩张,而我给了同学们一个十九世纪后期的难题:印第安的原住民受到白人居民压迫,他们的文化在遭到破坏。我让同学们假想自己是美国居民,给出解决方案,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如同下面这两个:

印第安人应该成为美国社会的一部分。虽然他们很穷,很野蛮,我们应该帮助他们走向文明世界,给他们提供先进的技术,知识,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发展他们的经济水平。通过这个,我们能帮他们致富,适应现代生活。最后,印第安人能跟我们和睦相处,共同发展。

世界在不断发展变化。我们应当帮助印第安人适应现代生活。印第安人习惯住在平原上,到处迁徙,没有固定住所,但在我们的现代生活中这是不实际的……我们想要我们的国家强大;我们必须使得印第安人适应我们的现代生活,跟着社会的发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壮大我们的国家。

这是我首次发现我们对于进步与现代化的观点如此不同。我曾经给他们展现过一个理想化的平原印第安人的生活,然而那生活方式与文化对我的学生们毫无吸引力。但就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他们距离严重的贫穷只有一代人的距离。当我看见自由与文化时,他们只见到苦难,与无知。

而新疆,以及西藏,看起来也差不多。我在新疆碰到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维族人不欣赏中国人的努力;他们指出,这地方在解放前多么落后,强调指出政府所做的工作。毫无问题这是真的——政府修建了公路,铁路,学校。但中国人忘了走出那逻辑的第一步;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去了解,去尊重维族人的文化,而来这里定居的人很少去学习当地的语言。其结果,就是巨大的金钱与劳动沉入了沙漠当中,而至于谈到改善关系,那些努力多数乃是浪费了。

我发现自己被奇怪地卡在了这紧张关系中间。维族人不喜欢说汉族的语言,在一些旅游区,他们说的日语或英语还好过汉语。对于说汉语的外国人,他们有一种不信任感;如果说英语他们态度会好些。这对我来说很难做——整个夏天我都在享受用中文交流的好处,但现在,我对汉语的使用将我定义为了一个外来者,一个政治意义上的外来者。

除了语言外,这里还有一些新的文化规则,让我与维族人的互动交流变得复杂。他们与我在涪陵认识的中国人很不同——维族人很容易流露情感,容易发怒,而我发现砍价的过程不太愉快,因为有时候,那例行的流程里包含一些愤怒与厌恶的表演秀。我怀念起中国人来;我习惯了他们的社会规则,而且我知道他们会对我的言行如何反应。那些内容僵硬的对话——关于我的收入,中美关系,大山的对话,此时却有慰藉之感。在新疆,我发觉中国餐馆和商店对我产生了万有引力,我尤其喜欢与四川人聊天,他们移民到新疆的数量很大。在一整个夏天的旅途后,再次听到他们的四川腔感觉不错——比维族人的土耳其腔调要舒畅得多。我发现我也捡起了一些中国人式的狭隘:我也为自己身上的中国味而自得,即便是在新疆。

但倘若我不开口的话,情形便不同了。我有些意大利的血统,模样看上去和维族人没有太大区别,是以我能走在大街上,却不会引人注意。偶尔我会被误认为是本地人——中国人有时问我是不是维族人,而维族人问我是不是卡扎克人。在涪陵我总是对自己的样貌极其敏感,因为每天我都遇到因为与本地人样貌不同而带来的种种问题,但现在,在这个沙漠小镇中,我见到的人们,有着与我一样的鼻子,头发,和眼睛。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种族的重要性,不仅是因为它将人们区别开,也因为我对那些和自己模样相似的人产生了一种感情的连系。有整整一年里,我感觉不到这种连系,但现在,在新疆,虽然那连系很是微弱,也胜于无。

我的假期将告结束,但我毫不急着离开。我享受旅行中那种慵懒的自由,而且我喜欢我在新疆这里的不确定位置,在这里,我没有工作,甚至种族也成了问题。这是个相当暧昧的地方——甚至时间也不确定。整个中国只有一个时区,这就意味着新疆的太阳直到八九点才升起,在晚上十点钟后才落下。大多数人会采用一个较为实际的时间表,建立于一个当地的时区上,大约比北京迟两个小时,但所有的政府部门,以及国有的运输部门跟随官方的标准时间。这是一个完美的象征,显示出了政府与被其管治的人民之间的分裂,双方都活在同一个地区,然而他们的日程却有两个小时的差别。

我最喜欢新疆的地方,在它的地理风貌够猛。有几天的时间,我在天山海拔超过一万英尺处宿营,而一天之后,我就到了吐鲁番,在那儿,沙漠盆地的海拔掉到了海平线500英尺之下,而火焰山立于小城的北面。吐鲁番太热了,连政府也控制不了它的温度。我在那儿的每一天,温度都达到了42度,107华氏度,是报导中说的。在中午时候,商店关了门,每个人都可以在屋里休息,直到最炎热的时候过去。

哈密也是一样的热,而我妹妹安吉拉在那里找石油。 和另外一个来自斯坦福的地质专家一起,她被一家中国国有的石油公司雇来,那公司在哈密城外建起了一座城市。那真的是城市——有学校,医院,商店,公寓楼;所有一切都被整齐得排列着,在规划良好的马路上,直到四年前,这里还是沙漠的荒地。这里有五万个工人,全都是从甘肃迁徙过来的汉族人。但我去到那里的市场时,人们误认为我是维族人,因为他们几乎没见过当地人。中国人很少离开厂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个沙漠中的石油绿洲里了。

然而这城市乃是海市蜃楼。在哈密没有多少油,至少安吉拉与她的同事这么说,他们了解当地的地质状况。所有一切都成了谜——为什么他们要在沙漠这里建立一座城市?为什么把那么多人迁移到这片荒地上来?他们在寻找什么?在五百年后,这里会不会像长城一样,金钱与劳动埋没在了沙中?他们对边境地区的想法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是什么鼓动他们建立了城墙,堡垒,城市;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国家最偏远处建起这样丑陋的庞然大物?是什么阻止了他们与当地居民的沟通?

但这些谜我没有时间去解开。我在哈密呆了短短的三天——我住在安吉拉的旅馆里,和亚当韦斯一起,他是另一个和平队员,跟我在吐鲁番相遇的。然后,我们的时间到了,韦斯与我离开了沙漠中的城市,坐火车返回成都。

坐火车回成都,要花五十个小时。从韦斯和我买车票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不好的感觉。哈密的车站不肯卖卧票给我们,说我们可以先买硬座票上了车后再升级。

学校就要开学了,而火车上都是要回四川的大学生。火车上没有任何卧票留着了,而硬座车厢里也没有一点空间。在车厢走道上挤满了人,坐在行李上,互相倚靠着。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上也挤满了乘客,坐在地上。人们甚至坐在洗手盆上。这是我在中国所见过的最为拥挤的火车。

坐火车而没有一个座位,五十个小时可谓很长了。在头一个夜里,韦斯和我能做到的,就是坐在我们的背包上,但不可能睡得着觉,总是人们经过,有时撞到我们身上。负责我们车厢的乘务员给人群惹烦了,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一个晚上拖了三次地。为了让她做到那个,所有的人都得站起来,把包裹举过我们的头顶,而她在下面拖着我们的脚。她在八点拖了一次,十点一次,十二点一次。每个人都在抱怨,但没人抗议;在中国,你得容忍人们糟糕的行为,如果他是在为你服务的话,同理,你也得忍受种种的其他的各种麻烦。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离开,韦斯和我就这么做了,我们努力挪到了另一个车厢,那儿的乘务员比较讲道理一些。情况有所改善,但我们还是站在过道上,而火车向东穿过沙漠。

这种旅程不会激发出什么积极的思绪来。韦斯与我讨论起我们组里的其他和平队员,以及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让我们烦的,我们还谈到的新来的志愿者,以及他们将会在头一年里做得多么糟糕。我们抱怨着这个夏天见到的各色外国人。我们看着车厢里的其他乘客,批评他们的缺点。我们讨论着一旦回到美国,我们要做些什么,吃些什么。我们复习了一下RAP歌手B.I.G新出的专辑中那些最难听的脏话,我们还谈论了BIG如果坐上了这样的火车,他们会骂出什么话来,而他的反应又与歌手S.D.D的有何区别。我们总结说,这两个RAP歌手都不会很喜欢这趟火车。我每小时至少看十次手表。

我很少去看窗外的风景,我也没法阅读。有时我会听一听我的WALKMAN,但我随身的磁带不够多。最主要的是,我太累了,都不想说中文,虽然在下午的时候,我跟一帮回成都的学生聊了很久。但那是一个精心算计的行为;我猜想他们发现我们是老师的话,也许会让我们分享他们的座位,出于尊敬。的确,在三十分钟后,他们在座位的边角给了我们的一点空间。在第二个夜里,韦斯和我轮流分享那个位置,一个人站着一人坐着,而那位置不够舒服,我们俩一次也睡不了十分钟。

时间非常缓慢爬行着,尤其在我站着的时候,为了渡过那个夜晚,我做了我在中国时常做的事儿,在日子很艰难的时候。我回忆那些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想着我最喜欢它们的什么——舒适的酒店,一家好餐厅,或者江水流过翠绿的山谷。我花了些时间想着那些跟这列中国火车截然相反的地方,最后,我决定说那是瑞士。为了让我自己分神,我回想着在那里的长途登山,在我的脑子里,我走了一遍又一遍。我记起瑞士瓦莱山脉的一处,在那里,我从安妮维尔山脉努力往上爬,因为夜色已至,而我又记起在圣卢克山上的露营。我的衣服因为登山而湿了,我很快地搭起帐篷,因为气温在下降,然后我就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爬了贝拉托拉。那是初夏时节,山顶依然覆盖着雪,而冰上有一条条红色带,因为来自撒哈拉的沙子被热带风吹过了地中海而来。在贝拉托拉后,我继续前行,到了图特曼山谷,那是你往东行跨过那瓦莱所见的第一个说德语的山谷。图特曼山谷深而空寂,在南端有一条幽蓝的冰河,而我在山坡到出口的中间位置一处草场上露营。我仔细安排好一切,检查我的帐篷与睡袋,然后去睡了。我总是想去睡。

火车哐当哐当向东向南。在最后的一天,好似我里面有什么东西盖上了,我累得没法去做任何意念上的行走,甚至在我密苏里的家周围都不行。乘客们在火车抵达四川后开始下车,在最后五个小时里,韦斯和我有了座位。但太迟了,没什么用,我们只是木然前视,不发一言。我们在晚上早间到了成都,我意识到,我站在火车上渡过了我人生中的两天。我的暑假已经结束了。在和平队余下的时间里,我再没搭乘过火车。


[1] 译注:何伟说话有时毫不客气,以我的经验,这倒不代表什么恶意的出发点。因为西方媒体往往在批评自己国家与其他国家时,都采用一样的态度。若尖酸是某人或某报纸的风格,那么无论说的是谁,都是一样的尖酸。

另外,英文中的GREAT WALL,大家都明白,意思乃是“大墙”,跟我们的“长城”概念很有内涵的差异,因为“墙”意味着自我封闭,以及与外界隔离,缺乏沟通,了解,甚至排外的态度。是以我在翻译中,有时也根据文章内容所需,用“墙”这个字眼。当然中国历史上,不是一味排外的,比如隋唐,中国的文明,也绝非向来不与外界积极互动。看历史,不当以基因论的观点来理解。我是很反对动不动就说“中国文化”,“国民性”的,非常不科学,缺乏历史感,我只能这么想。尽管有时何伟的写作也不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