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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灭绝时代》第三章 最初的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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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雀(Pinguinus impennis

“灾变学家”(catastrophist)这个英文单词是威廉·休厄尔(William Whewell)在1832年创造出来的。他是伦敦地质学会最早的几任主席之一,也是以下这些英语词汇的创造者:“阳极”(anode)、“阴极”(cathode)、“离子”(ion)以及“科学家”(scientist)。尽管“灾变学家”这个术语在此后会带上挥之不去的贬义意味,但这并不是休厄尔的初衷。在提出这个说法时,休厄尔明确地表示,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名“灾变学家”,而他所认识的其他科学家中大多数也是“灾变学家”。[1]实际上,他所熟识的人当中确实有一个不适合这个标签。这个人就是初初崭露头角的年轻地质学家查尔斯·莱尔(Charles Lyell)。对于莱尔,休厄尔也为他创造了一个新词,称他为“均变论者”(uniformitarian)。

莱尔是在英格兰南部长大的,[2]那是一个简·奥斯汀的书迷们应该会比较熟悉的世界。他后来进入牛津大学学习法律,本应成为一名出庭律师。然而由于视力不佳,他很难继续法律专业的深造。于是,他转向了自然科学领域。年轻的时候,莱尔去过几次欧洲大陆,还成了居维叶的朋友,经常去后者的住处吃饭。莱尔发现这位长者本人“非常乐于助人”,[3]因为居维叶允许他制作了几块著名化石的复制品带回英格兰。但是,莱尔认为居维叶对于地质历史的观点完全无法令人信服。

莱尔用他(公认近视)的双眼看过英国乡下露出地面的岩层,也看过巴黎盆地的岩层,还看过那不勒斯的火山岛,都没有看到灾变的证据。事实上完全相反,他认为以下观念一点都不科学(或者用他的原话说是“缺乏哲理的”),即世界上曾经发生的变化与今天发生的变化有着不同的原因或不同的速率。莱尔认为,地貌的每一处特征都来自千百万年间不断起作用的渐进过程,比如沉积作用、侵蚀作用以及火山作用,都是今天仍旧很容易观察到的现象。对于此后一代又一代的地质系学生而言,莱尔的论点可以总结为一句话:“现在就是通往过去的钥匙。”

如果只考虑灭绝的问题,莱尔也认为它是以非常慢的速率发生的,以至于无论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如果灭绝没有被注意到的话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化石证据似乎证明了很多物种会在不同的时间点集体灭绝,但实际上这只是说明了化石记录的不可信。甚至就连生命的历史具有方向性(先是爬行动物,然后是哺乳动物),也是错误的——又一个从不充分的数据中推导出的错误结论。所有形式的生物在所有的时代都是存在的,而那些已经显然灭绝的生物在合适的环境中有可能重新出现。所以,“巨大的禽龙可能再度出现在树林中,鱼龙可能再度出现在大海中,翼龙可能再度掠过郁郁葱葱的树蕨林”。[4]莱尔认为,很明显,“在地质学事实之中没有任何基础支持这样一种流行的理论,即动物和植物的世界都是顺次发展而来的”。[5]

莱尔出版了厚厚的三卷书来阐明他的思想,书名是《地质学原理:尝试用今天仍在运作的原因来解释地球表面过去所发生的改变》。这些书面向普通大众,并得到了读者们极为热情的追捧。首印4500册一售而光,二印9000册也很快跟进了。在给未婚妻的信中,莱尔自豪地表示,这一销量至少是其他英国地质学家著作销量的10倍。[6]莱尔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名人,是他那个时代的史蒂文·平克[7]。当他在波士顿演讲的时候,有超过4000人去抢票。[8]

为一目了然(以及易读性)起见,莱尔用了漫画的手段来讽刺他的对手,令他们的理论听起来远比实际上更“缺乏哲理”。对手们当然也有“礼尚往来”。一位很会画画的英国地质学家亨利·德拉贝施(Henry De La Beche)取笑了莱尔关于永恒轮回的想法。在他创作的一幅漫画中,他把莱尔画成了一条近视的鱼龙,正指着一个人类的头骨给一群巨大的爬行动物上课。[9]

“接下来,你们立刻就会意识到,”在漫画配文中,鱼龙教授对他的学生们说道,“我们面前的这个头骨属于某种低等动物:它们的牙齿几乎没用,上下颌的力量也微不足道,总体来说,这种生物费力获取食物的方式似乎会很精彩。”德拉贝施给这幅画取名为《可怕的改变》。

在抢购《地质学原理》一书的读者之中,有一个人叫作查尔斯·达尔文。年仅22岁且刚刚从剑桥大学毕业的达尔文应邀作为船长罗伯特·菲茨罗伊(Robert FitzRoy)的伙伴登上了“小猎犬”号,这有点像一种陪伴性质的工作。这艘船要前往南美洲考察海岸,解决不同地图之间的差异性这一妨碍导航的问题。(海军本部尤其感兴趣的是,如何能找到一条前往福克兰群岛的最佳路径,那是英国人刚刚取得控制权的海岛。)这次航程一直持续到达尔文27岁,带着他从普利茅斯到了蒙得维的亚,穿过了麦哲伦海峡,北上加拉帕戈斯群岛,横越南太平洋到达塔希提岛,前往新西兰、澳大利亚和塔斯马尼亚,跨过印度洋到达毛里求斯,绕过好望角,又一次回到南美洲。在人们普遍的想象中,这次旅程通常被视为达尔文对自然选择的发现之旅,因为他一路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奇怪动物,包括巨大的陆龟、海生的蜥蜴以及长有各式各号奇怪鸟喙的燕雀。但事实上,直到他返回英格兰,由其他博物学家整理了他带回来的杂乱标本之后,达尔文才发展出了他的理论。[10]

更准确的说法应为:“小猎犬”号之旅是达尔文对莱尔的发现之旅。就在这艘船启程之前,菲茨罗伊给了达尔文一本《地质学原理》的第一卷。虽然达尔文在第一段航程里经历了严重的晕船(后面的航程也没好到哪儿去),但他后来表示,自己在“小猎犬”号向南行驶的过程中一直“聚精会神”地阅读莱尔的著作。小猎犬号的第一站是今天佛得角群岛的圣地亚哥,在那里,达尔文急于想要实践一下自己新学到的知识,于是花了几天的时间从岩石峭壁上采集标本。莱尔的核心观点之一是,地球上的某些区域是逐步上升的,而另一些区域则是逐步下降的。(此外,莱尔还进一步宣称,此类现象总是处于平衡之中,这样才能“保持陆地与海洋整体关系的一致性”。[11])圣地亚哥似乎证实了莱尔的观点。这个岛最初明显是个火山岛,但却有一些奇怪的特征,包括在黑色岩壁上的一条白色石灰岩带。达尔文得出结论:对这些特征的唯一解释就是,它们是地壳上升的证据。他在后来所写的书中表示:“这是我进行地质学研究的第一个地点,它令我相信了莱尔那些观点的绝对优势。”达尔文从这部书的第一卷中就受益良多,于是他又让人把第二卷寄到了蒙得维的亚等他来取,把第三卷寄到了福克兰群岛与他汇合。[12]

“小猎犬”号沿南美洲西海岸航行期间,达尔文花了数月时间来探索智利。有一天下午在瓦尔迪维亚附近,正在远足之中的他停下来休息,突然脚下的地面开始晃动,就像是柔软的果冻一样。“那一秒钟时间带给你心灵上的强烈不安感,是几个小时的思考也无法重现的。”他如此写道。地震过了几天之后,到达康塞普西翁的达尔文发现整座城市都已夷为瓦砾。他写道:“没剩下任何一间可以居住的房屋,一点也不夸张。”这场景是他所目睹过的“最可怕却又令人感兴趣的宏大景象”。菲茨罗伊在康塞普西翁港口附近所做的一系列勘察测量表明,地震让海滩升高了近2.5米。莱尔的《地质学原理》显然又一次令人惊讶地获得了证实。莱尔指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重复发生的地震能够把一整座山脉提升几公里之高。

达尔文探索得越多,这个世界似乎越像是莱尔所描述的那样。在瓦尔帕莱索港口外,达尔文发现了海洋生物的外骨骼沉积在远高于海平面的地方。他认为这是像他刚刚经历的那种地面抬升反复出现的结果。他在后来的著作中写道:“我一直认为,《地质学原理》的伟大价值在于,它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在智利期间,达尔文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的蛙类新品种,后来被称为智利达尔文蛙。这个物种的雄性个体会在声囊中养育它们的小蝌蚪。在最近的搜寻中已经无法再找到任何一只智利达尔文蛙了。[13]人们相信这个物种也已经灭绝了。)

快要接近“小猎犬”号航程终点时,达尔文又遇到了珊瑚礁。这让他有了自己在科学研究方面的第一项重大突破,这个惊人的想法也为他打开了通往伦敦科学圈的大门。达尔文发现,了解珊瑚礁的关键在于生物学与地质学之间的相互作用。如果在岛的周围或是大陆的沿岸形成了珊瑚礁,而这些陆地又在缓慢下沉,那么不断缓慢向上生长的珊瑚就能保持它们在水中的相对位置。渐渐地,当陆地沉到水面以下时,珊瑚就形成了堡礁。如果最终陆地彻底沉没消失,那么堡礁就会变成环状珊瑚礁。

达尔文的论述超越了莱尔的理论,并在一定程度上与后者相悖。年长的莱尔曾经提出假说,认为珊瑚礁是从沉没的火山口上长出来的。不过,达尔文的理论在本质上其实是非常地道的莱尔主义思想,所以当他回到英格兰并把这些想法告诉莱尔的时候,后者感到非常高兴。[14]正如科学史研究者马丁·路德维克所描写的那样,莱尔“意识到达尔文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15]

一位传记作家这样总结了莱尔对于达尔文的影响:“没有莱尔,就不会有达尔文。”[16]达尔文在发表了他的“小猎犬”号旅程笔记含一卷关于珊瑚礁的著述之后,也曾经写道:“我总感觉自己的书有一半来自莱尔的头脑。”

莱尔看到改变就在他身边的世界发生,每时每刻,无处不在。然而,对于生命的改变他却有自己的底线。一个植物或动物的物种,历经足够长的时间,竟然就能产生新的物种——这种想法在他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在他那本《地质学原理》的第二卷中,他花了大量篇幅来攻击这种思想,甚至还引用了居维叶的猫木乃伊实验来佐证他的反对意见。

莱尔对于物种转变论的极力反对几乎同居维叶的反对一样令人费解。莱尔知道,新的物种会规则地出现在化石记录中。但这些新物种是如何起源的?这个问题莱尔从未进行过正式的论述。他只是说,可能每一个物种最初都有“一对或是一个个体(如果一个个体就足够的话)”,此后不断倍增,并扩张到更广阔的区域中。[17]这个过程似乎要依赖于神的力量,或者至少要有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介入。这显然很奇怪,并与他为地质学所设下的规则相违背。事实上,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观察到的那样,这种方式所需要的“根本就是某种奇迹”,[18]而那正是莱尔在地质学研究中曾经予以驳斥的东西。

随着自然选择理论的建立,达尔文又一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认识到,正如无机世界比如三角洲、河谷、山脉的特征是由逐步的改变来塑造成形的,有机世界也类似地受着常态化改变的影响。鱼龙和蛇颈龙,鸟和鱼,都是靠着无数个世代间所发生的物种转变过程才有了今天的样子。当然,这之中也包括人类,虽然这一点最为令人难以接受。物种转变的过程虽然慢到令人无法察觉,但在达尔文看来,却是仍在继续之中。无论是在生物学中,还是在地质学中,现在都是通往过去的钥匙。在《物种起源》最常被引用的一段话中,达尔文写道:

可以这样说,自然选择无时无刻不在仔细检查着全世界的每一个变异,哪怕是最微小的;它去除那些坏的变异,保留并叠加好的变异。无论在任何时间或任何地点,只要得到机会,它就一直默默无闻地工作着。[19]

自然选择消除了对于创造性奇迹的所有需求。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每一个变异,哪怕是最微小的”,都能够积累起来,新的物种就会从旧的物种中浮现出来。这一次,莱尔没有立即为自己学徒的作品鼓掌叫好。他只是不情愿地接受了达尔文理论中“带有改变的传承”这一概念。莱尔太过不情愿了,以至于他的立场最终毁了两人之间的友谊。

达尔文关于物种如何起源的理论又进一步发展为物种如何消亡的理论。灭绝与演化对于彼此而言,就像是生命这件织物上的经线与纬线,或者说是硬币的两面。达尔文写道:“新形式的出现与旧形式的消亡是捆绑在一起的。”[20]两者共同的推动力是“为生存而进行的奋斗”——它给适应者以奖励,对于不适应者则予以消灭。

自然选择理论的基础在于相信如下这一论述:每一个新的变异或是最终的新物种,其产生和维持都要具备相对于其竞争对手的某种优势;优势较低的形式最终灭绝,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21]

达尔文用驯养的牛做了类比。当一个更有活力、更高产的变种被引进后,它就会迅速排挤掉其他品种。例如他指出,在约克郡,“历史告诉我们,古代的黑牛被长角牛替代了”,而后者后来又被短角牛“扫除掉了,就好像罪魁祸首是某种致命的瘟疫似的”。

达尔文强调了其理论的简洁性。自然选择是一种如此强大的力量,根本不再需要其他的力量。奇迹一样的物种起源,改变世界的大灾变,都可以一起抛弃掉。“关于物种灭绝的整个研究,之前都被带进了没必要的神秘之中。”他如是写道,含蓄地嘲讽了居维叶。

在达尔文的设定之下,会有一个随之而来的重要预测。如果灭绝由且仅由自然选择来推动,那么这两个过程应该有着大致相当的速率。不论怎样,灭绝的发生必然是更为渐进式的。

“一类动物全部物种的灭绝通常会是一个比其诞生更缓慢的过程。”达尔文在书中评论道。[22]

没有人曾亲见一个新物种诞生,据达尔文来看,人们也不必有这样的期待。物种形成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可能实际观察到。“我们看不见这种正在发生之中的缓慢变化。”他写道。顺理成章地,想要目睹灭绝过程也应该是同样困难的。然而实际上似乎没那么困难。事实上,当达尔文在那座著名的肯特郡故居中闭门著书,发展他的进化论思想时,欧洲最著名的物种之一大海雀的最后几只个体消失了。而且,这一事件还被英国的鸟类学家浓墨重彩地写入了编年史。就这样,达尔文的理论与事实直接产生了矛盾,矛盾的背后却有着深远的潜在意义。

冰岛自然历史研究所是位于雷克雅未克市郊一道孤独小山坡上的一栋崭新建筑。它有着倾斜的屋顶和倾斜的玻璃幕墙,看起来有点像是船艏的样子。这是一家研究机构,不对公众开放,也就意味着要想参观这里收藏的任何一件标本都需要特别的预约。我在预约那天才了解到,这家研究所里的标本包括:一只虎的填充标本、[23]一只袋鼠的填充标本以及塞满了一柜子的极乐鸟填充标本。

我安排前往这家研究所参观的原因是想看看这里的大海雀。冰岛有个或许不太好的名声,这里是人们认知范围中很多鸟类的最后家园。我要看的那具标本是1821年夏天在这个国家丧命的,没有人知道具体位置。这只鸟的尸体后来被一位丹麦伯爵弗雷德里克·克里斯蒂安·拉本(Frederik Christian Raben)买走了。他专程来到冰岛,就是为了给他的收藏品中添加一只大海雀,结果还差点在这趟旅程中淹死。这件标本被拉本带回了他家的城堡中,始终作为一件私人藏品收藏。直到1971年,它被拿出来在伦敦举行拍卖。为了买回这件大海雀标本,冰岛自然历史研究所恳请社会给予帮助,结果在三天之内就收到了冰岛人民贡献的近万英镑捐款。我曾经和一位冰岛的女士谈过这事,她在捐款时还是十岁大的孩子,但也把自己的小猪存钱罐全都掏空了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冰岛航空公司则提供了两个飞回冰岛的免费座位,一个给研究所的所长,另一个给装在盒子里的那只鸟。[24]

格维兹门迪尔·格维兹门松(Guðmundur Guðmundsson)是研究所现在的副所长,负责带我去参观那只大海雀。格维兹门松是研究有孔虫类的专家,那是一种微小的海洋生物,能形成形状错综复杂的硬壳。我们去看那件标本之前,先在他的办公室稍作停留。那里堆满了一箱箱的细小玻璃管,每一根都装着有孔虫硬壳的样品。当我拿起来看的时候,这些细小的硬壳彼此撞击,声音就像是五彩糖碎。格维兹门松告诉我,他在闲暇时也做一些翻译工作。几年前,他完成了第一本冰岛文《物种起源》。他发现达尔文的文法非常晦涩——“句子套着句子套着句子”。不过这本书卖得并不好,或许是因为很多冰岛人的英文都很流利吧。

我们前往研究所藏品所在的储藏室。那只虎的填充标本包裹在塑料布中,看起来似乎正要扑向那只袋鼠的填充标本。而那只大海雀独自站立在一个特制的树脂玻璃展柜中。它脚下是一块假岩石,旁边还有一些假蛋。

大海雀恰如其名,是一种大鸟,成年个体可以长到超过75厘米高。它不会飞,是北半球仅有的几种不会飞的鸟类之一。它短而粗的翅膀与身体的比例极不协调,颇为滑稽。展柜里这只大海雀背上的毛是棕色的,可能在它生前是黑色的,只是后来褪色了。格维兹门松闷闷不乐地说:“是紫外线破坏了它的羽毛。”大海雀胸口的羽毛是白色的,并且在每只眼睛下方[25]各有一块白斑。这件标本复原了大海雀最为与众不同的特征——巨大的喙上有着错综复杂的沟槽纹路,微微抬起,伸向空中,赋予这只动物一种令人心痛的倨傲姿态。

格维兹门松解释道,大海雀之前放在雷克雅未克展览,直到2008年冰岛政府为研究所修建了新址。当时,另一家机构本来应该为这只大鸟修建一个新家。但是由于多方面的意外,包括冰岛的财政危机,这一切没能成为现实。这就是为什么这只大海雀会站在那块假石头上,躲在这间储藏室角落里。在那块“石头”上还有一句铭文,格维兹门松为我做了翻译:这里展示的这只鸟是于1821年被杀死的。它是现存的极少数大海雀之一。

在大海雀最繁盛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人类想办法到达它们筑巢的地方之前,从挪威到加拿大的纽芬兰,从意大利到美国的佛罗里达,都能看到大海雀,其数量可能多达数百万。当第一批人类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来到冰岛定居的时候,大海雀是如此常见,以至于人类把它们当成晚餐来吃,它们的残骸出现在10世纪的家庭垃圾中。我在雷克雅未克的时候,参观了一座建立在古代废墟上的博物馆,那里曾是一栋造在草地上的长屋,被认为是冰岛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博物馆的一块展示牌上介绍说,大海雀是中世纪时期冰岛居民“随手可得的猎物”。除了一对大海雀的骨头之外,展览中比较有特色的还有一段视频,重现了人类与这种鸟早期相遇时的场景。在视频中,一个人影沿着岩石海岸蹑手蹑脚地走向一只大海雀的朦胧身影。靠近之后,那个人影抽出一根木棍猛地打到那只鸟的头上。大海雀的反应只是惨叫一声,有点像大雁的叫声,又有点像是呼噜声。我发现这段残忍的视频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让我连着看了六七遍。蹑足前行,猛击,惨叫。再来一遍。

就目前所能获知的信息来看,大海雀的生活方式很接近企鹅。实际上,大海雀才是最初所说的“企鹅”。企鹅的英文单词“penguin”的词源学考证一直没有明确的结果,它可能来源于拉丁文单词“pinguis”,意思是“胖的”。当欧洲的水手最早在北大西洋遇到大海雀时,就用了“企鹅”这个名字来称呼它们。后来,当后代水手们在南半球遇到了颜色差不多且同样不会飞的鸟时,他们同样用了“企鹅”这个称呼。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困扰,因为大海雀与企鹅属于完全不同的科。(企鹅构成了自己独有的一科,大海雀所属的科里还有海鹦和海鸠等其他成员。基因组分析表明,刀嘴海雀是大海雀现存亲缘最近的物种。[26])

像企鹅一样,大海雀是出色的游泳健将。有亲眼目睹者的记录证实,这种鸟在水中可以游出“令人震惊的速度”。[27]同样与企鹅类似的是,大海雀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也生活在海水中。但是,在五六月的繁殖季节里,它们会成群结队蹒跚走上海岸,也就暴露了它们的弱点。美洲原住民显然也会捕猎大海雀。在加拿大的一座古墓中曾经发现了超过100只大海雀的喙。而旧石器时代的欧洲人同样以大海雀为食,因为它们的骨头曾经在很多考古地点被发现,包括丹麦、瑞典、西班牙、意大利、直布罗陀以及其他一些地方。[28]在第一批定居者到达冰岛的时候,大海雀的很多繁殖地已经被侵占了,其活动范围很可能也大大缩小了。然后,大规模的屠杀开始了。

在16世纪初期,受到鳕鱼贸易的巨大利润诱惑,欧洲人开始定期前往纽芬兰。在路上,他们会遇到一块面积大约20万平方米的粉色花岗岩,堪堪露在海面的波涛之上。春天,岩块上站满了鸟,摩肩接踵,似乎是在交谈。它们大部分是鲣鸟和海鸠,其余的则是大海雀。于是,这块离纽芬兰的东北海岸约75公里远的岩块渐渐被人们称为鸟岛,在某些记载中也被称为企鹅岛。今天人们称之为芬克(Funk)岛。想象一下,漫长的横跨大西洋之旅已经接近尾声,船上的供给已经接近短缺,新鲜的肉变得非常有吸引力。人们很快就注意到,这里可以轻易地开枪打中大海雀。在一份来自1534年的记载中,法国探险家雅克·卡蒂埃(Jacques Cartier)写道,鸟岛上的某些居民“跟鹅一样大”。

它们总是在水里,却不会在空中飞,因为它们只有很小的翅膀……用这对翅膀划水……它们在水里的速度与其他鸟类在空中飞的一样快。而且,这种鸟太肥了,简直是妙极了。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捕到的这种鸟就装满了两艘小船,因为它们几乎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于是,除了直接吃它们的鲜肉,我们每艘船上还用盐腌了五六桶这种鸟。[29]

几年之后登上这个小岛的一支英国探险队发现岛上“满是大鸟”。人们把“很多的大鸟”赶上了船,并宣称结果是收获了美味——“营养丰富的好肉”。1622年,来自船长理查德·威特波恩(Richard Whitbourne)的一份记录中描写了大海雀被赶上船的过程:“一次能赶上来几百只,就好像上帝赦免了让如此可怜的一种生物变成供养人类的可贵产品这一罪孽。”[30]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大海雀又有了除“供养”之外的用途。就像一位记录者所写的那样,“人类以其创造力所能发明的所有方式,开发着芬克岛大海雀的用途。”[31]大海雀曾被用来当作鱼饵,当作填充床垫的羽毛来源,甚至当作燃料。芬克岛上还立起了石围栏(其残存部分今天还能看到),把大海雀养在里面,直到有人能腾出手来屠宰它们,或者干脆就把它们留在那儿。根据一位英国海员亚伦·托马斯(Aaron Thomas)的记载,他随波士顿号驶往纽芬兰时看到:

如果你来这儿只是为了获得它们的羽毛,你根本不用费事去杀死它们,只要按住一只,直接把羽毛拔出来就成了。然后你把这只可怜的企鹅扔到水上漂着,一半的皮肤脱了毛裸露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死去。

芬克岛上没有树,也就没有可烧的东西。这就导致了托马斯笔下记录的另一种行为。

你可以带上一口大锅,往里面塞一两只企鹅,然后在锅下点一把火。这把火绝对也要用那些可怜的企鹅来点。它们的身体太多油了,很快就能点着。[32]

据估计,欧洲人最初来到芬克岛的时候,他们发现的大海雀有10万对之多,照料着10万只蛋。[33](大海雀可能一年只产一只蛋,长约13厘米,表面有斑点,像杰克逊·波洛克[34]式的画作一样,棕色和黑色掺杂在一起。)芬克岛无疑是一个大型繁育地,所以才能承受住200多年的人为掠夺。然而到了17世纪晚期,这种鸟的数量急剧减少。羽毛贸易的利润太过丰厚了,以至于人们组成团队,整个夏天都待在芬克岛上,干着烫皮拔毛的事情。1785年,英国商人和探险家乔治·卡特赖特(George Cartwright)是这样描写这些团队的:“他们所造成的破坏令人难以置信。”[35]如果不尽快制止他们的行为,卡特赖特预计大海雀将很快“减少到几近为零的程度”。

这些团队是否真的把岛上最后的大海雀都赶尽杀绝了?或者这些屠夫只是把种群数量降低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程度,使其很容易受到其他力量的影响?(减少种群的个体密度可能会让剩下的个体变得不易存活,这个现象称为“阿利效应”[Allee effect]。)对此我们尚没有答案。无论是上述哪种情况,大海雀从北美地区消失的时间一般被定为1800年。大约30年后,约翰·詹姆斯·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在绘制《北美鸟类》的时候专程来到纽芬兰寻找大海雀,期望能描绘它们在野外的生活状态。然而他一只大海雀也没有找到。为了完成绘制工作,他不得不使用了一只来自冰岛的大海雀填充标本,由一位伦敦的商人提供。在对大海雀的描述中,奥杜邦写道:它们“在纽芬兰沿岸地区很稀有,偶尔才能碰上”,以及它们“据说是在该岛的岩块上繁育后代”。[36]这段描述自相矛盾,因为没有一种繁育中的鸟类会是“偶尔才能碰上”的。

当芬克岛上的海鸟被盐腌、被拔毛、被油炸直至灭亡以后,世界上只剩下一处与之大小相当的栖息地,叫作盖尔菲格拉岛(Geirfuglasker)。该岛也叫作大海雀礁,位于冰岛的雷恰内斯(Reykjanes)半岛西南50公里处。但是大海雀太不走运了,1830年的一次火山爆发摧毁了盖尔菲格拉岛。这一来,大海雀只剩下了最后一处庇护所,那是一座叫作埃尔德岩(Eldey)的小岛。此时,大海雀又要面临新的威胁了:它自身的稀有。像拉本伯爵这样的绅士们热切地想要寻找大海雀的毛皮和蛋,来填补自己收藏品中的空白。为了满足这股风潮,人们所知道的最后一对大海雀于1844年被杀死在埃尔德岩上。

在出发去冰岛之前,我就决定要到大海雀最后站立过的地方看一看。埃尔德岩离雷恰内斯半岛只有不到20公里远,位于雷克雅未克的正南方。然而,事实证明,去这个岛是件非常难于安排的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困难。我在冰岛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没人去过那儿。最后,我的一位来自冰岛的朋友联系上了他的父亲,雷克雅未克的一位部长。他又联系了他的一位朋友,后者在半岛上一个叫作桑德盖尔济(Sandgerði)的小村镇里运营着一个自然保护中心。这位名叫雷聂尔·斯文森(Reynir Sveinsson)的保护中心主任又找到了一位渔民,哈尔多尔·阿尔曼森(Halldór Ármannsson)。这位渔民表示愿意带我去,但要等到好天气才行。如果下雨或刮风的话,这趟旅程会非常危险,还会引起严重的晕船反应,他不想冒这个险。

幸运的是,我们预定出发的那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我首先和斯文森在保护中心会合。这家保护中心正在举办关于法国探险家让-巴蒂斯特·沙尔科(Jean-Baptiste Charcot)的展览。这位探险家的船有个不太合适的名字“为什么不呢”。这艘船于1936年沉入桑德盖尔济外海,探险家本人也在这次海难中丧生。我们走去港口,发现阿尔曼森正在往他的船“星星”号上搬一个箱子。他解释说,箱子里面是一个备用的救生筏。“这是规定。”他耸耸肩。阿尔曼森还带上了他捕鱼的搭档,以及一个装满了汽水和饼干的冷藏箱。他似乎很高兴能来一次不需要追逐鳕鱼的出海之旅。

我们离开港口之后沿着雷恰内斯半岛向南行驶。空气很透明,能够看到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斯奈菲尔火山(Snæfellsjökull)峰顶,远在100公里以外。对于讲英语的人来说,听说过斯奈菲尔火山可能是因为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书中的英雄正是在这里发现了通往地球内部的通道。而埃尔德岩远比斯奈菲尔火山矮得多,暂时还看不见。斯文森解释道,“埃尔德岩”的意思是“火岛”。他说,虽然他的一生都在这个地区度过,但却从来没去过那儿。他还带了一架很不错的照相机,路上差不多一直在拍照。

当斯文森在一旁拍照的时候,我与阿尔曼森在“星星”号的小小驾驶室里攀谈起来。我非常好奇地发现他的两只眼睛有着完全不同的颜色,一只是蓝色的,另一只是淡褐色的。他告诉我,他平常捕鳕鱼用的是一根长达10公里的线,上面有12000个钩子。鱼会不会咬钩就全看他在天上的老爸了。等上两天之后,收成好的话,一次能捕到超过7吨鱼。阿尔曼森经常就睡在“星星”号上,船上有一个微波炉和两个很窄的铺位。

过了一会,埃尔德岩出现在海平线上。这座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柱基,或者是一个空着的巨大基座,只等着在上面安放一个更为巨大的雕塑。当我们离岛不到两公里时,我已经能看见岛的顶部了。远看时似乎是平的,近看则是倾斜的,大概有10°的倾角。我们是从较矮的一侧接近的,所以能够看到整个顶部,表面是白色的,似乎还有波纹。当靠得更近时,我才意识到,那些波纹其实就是鸟。它们太多了,完全把岛的顶部铺满了。靠得再近一些之后,我能辨认出那是鲣鸟,一种漂亮优雅的生物,长着长长的脖子、奶油色的头部以及锥形的喙。斯文森解释说,埃尔德岩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北鲣鸟种群——差不多有3万对。他指着岛上一个像金字塔的东西说,那是一个网络摄像头的平台,由冰岛环境署设立。它本来是用于给观鸟者提供鲣鸟的实时视频,但却没有像设计的那样起作用。

“这些鸟不喜欢这个摄像头,”斯文森说,“所以它们飞到那上面拉屎。”3万对鲣鸟的鸟粪让这个岛看起来就像是撒了一层香草糖霜。

由于鲣鸟的原因,或许也是由于这座岛的历史,人们被禁止踏上埃尔德岩,除非持有一种(非常难以获得的)特别许可。最初得知这一点时我有些失望,但当我靠近小岛,看到海水拍打崖壁的力道时,又感觉释然了。

最后一只活体大海雀的目击者是十几个划船来到埃尔德岩的冰岛人。他们于1844年6月的一个夜里出发,趁着夜色划向该岛,并于次日上午到达。克服了巨大的困难之后,他们之中的三个人才在唯一可能的登陆地点设法攀上了岛,那里是岛伸向东北方的一块较浅的礁石。(本来还应该有一个人一起上岛,但他最后却因为害怕危险而拒绝下船。)此时,岛上的全部大海雀似乎就只有唯一的一对夫妇和一只蛋了——可能也从来没有更多过。看到人类的时候,两只海鸟试图逃跑,但跑得太慢了。几分钟之内,冰岛人就抓住了它们,并把它们掐死了。他们看见的那只蛋可能是在捕捉的过程中打破了,于是丢在了岛上。有两个人跳回了船里,另一个人则只能抓着绳子穿过海浪回到船上。

14年后,1858年夏天,两名英国博物学家来到冰岛寻找大海雀,这才让人们得知了大海雀最后时刻的细节,以及那三个凶手的名字——西于聚尔·埃塞尔弗森(Sigurður Iselfsson)、科蒂尔·科蒂尔森(Ketil Ketilsson),以及约恩·布兰德松(Jón Brandsson)。两名博物学家中的年长者名叫约翰·沃利(John Wolley),是一位医生以及热忱的蛋类收藏家;年轻者名叫阿尔弗雷德·牛顿(Alfred Newton),是剑桥大学的一位研究人员,并将在此后不久成为该校历史上的第一位动物学教授。他们俩在雷恰内斯半岛停留了好几周,距离今天冰岛国际机场的位置不远。在此期间,他们似乎与所有曾经见过甚至只是听说过大海雀的人都谈了话,其中就包括了几位参与了1844年那次行动的人。他们还发现,那两只在行动中被杀死的大海雀被以9英镑的价钱卖给了一位商人。两只鸟的内脏送往哥本哈根皇家博物馆,而那两张鸟皮的最终命运无人知晓。此后有人进行了更深入的追查,发现其中那只雌鸟的皮成了如今展示在洛杉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大海雀标本。[37]

沃利和牛顿希望能亲自去一趟埃尔德岩。恶劣的天气令他们未能成行。“船和人都定好了,储备物品也买好了,但就是没有出现一个可以登陆的机会。”牛顿后来写道,“我们带着沉重的心情眼看着适宜的季节一点一点耗尽。”[38]

两人回到英格兰不久,沃利就去世了。而对于牛顿来说,这次旅程的经历却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得出结论,大海雀已经消失了——“从实践角度来看已经没有办法再找到它们了,因此我们可以用过去时态来谈论这个物种了。”此外,他还就此发展出一种——按一位传记作家的说法——“对于灭绝和消失动物种群的独特兴趣”。[39]牛顿意识到,在不列颠群岛海岸线上繁育后代的鸟类也正面临着危险。他注意到,这些鸟类正在打猎比赛中被大量枪杀。

“被打死的鸟都是育有子代的成鸟。”他在给英国科学促进会的致辞中谈到了自己的观察,“我们利用了它们最神圣的天性来拦截它们,剥夺了这些父母的生命,置那些无助的幼鸟于死地,且是最为悲惨的方式——饥饿至死。如果这都不算残忍,那还有什么称得上残忍呢?”牛顿主张禁止在繁殖季节打猎。他的大力游说最终促成了一部法律的诞生——《海洋鸟类保护法案》,旨在执行我们今天所说的野生动物保护。这也是历史上第一部此类法律。

巧合的是,达尔文关于自然选择的第一篇论文印刷出版的时候,正是牛顿刚从冰岛回家的时候。这篇载于《林奈学会会刊》的论文是在莱尔的帮助下优先发表的,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达尔文获知一位年轻的博物学家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也得出了与他类似的观点。(华莱士的论文也出现在了达尔文发表的同一期期刊上。)牛顿很快看到了达尔文的论文,熬夜将它读完,并立即成为一位拥护者。“它给我的影响就像是来自神的启示,”他后来回忆道,“我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脑子里的想法是,‘自然选择’这个简洁的词汇将终结所有那些谜题。”[40]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他已经成为一位“纯粹而绝对的达尔文主义者”。[41]几年之后,牛顿与达尔文开始彼此通信。有一次,牛顿寄给达尔文一只患病鹧鸪的爪子,因为他认为达尔文会对此感兴趣——最终,两个人还到对方的家中进行了友好的拜访。

两人的通话是否谈及了大海雀,人们不得而知。在牛顿与达尔文现存的通信中都没有提及大海雀,达尔文在他的著作中也从未涉及这种鸟及其刚刚发生的灭绝。[42]但是,达尔文肯定知道人类所造成的灭绝。在加拉帕戈斯群岛(Galápagos),他自己就曾目睹了此类事件。就算严格来讲不算是正在发生的灭绝,但也非常接近了。

达尔文造访这个群岛是在1835年秋天,差不多是“小猎犬”号航程的第四年。在查尔斯岛(今称弗雷里安纳岛[Floreana])上,他遇到了一位名叫尼古拉斯·劳森(Nicholas Lawson)的英国人,加拉帕戈斯的执行总督,同时也是这个旨在流放犯人的可怜小殖民地的管理者。劳森有很多有用的信息。在他告诉达尔文的事情当中,就有一件是关于陆龟的: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每一个岛上生活的陆龟都有着形状不同的壳。以此为基础,劳森宣称,他能“辨别出一只陆龟是从哪个岛上带来的”。[43]劳森还告诉达尔文,陆龟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这些岛屿总有捕鲸船频繁造访,船员们会把这种巨大的动物带上船作为一种方便的补给。就在几年前,一艘护卫舰来到查尔斯岛,离开的时候带走了200只陆龟。达尔文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结果就是陆龟的“数量大大减少了”。当“小猎犬”号到达的时候,查尔斯岛上的陆龟已经极为罕见了,以至于达尔文似乎一只也没有踫到。劳森预言,查尔斯岛的陆龟不出20年就会彻底消失。而实际上,只用了不到10年,这种今天称为加拉帕戈斯象龟(Chelonoidis elephantopus)的巨大生物就消失了。[44]而加拉帕戈斯象龟究竟是一个独立的物种还是一个亚种,目前仍然存在争论。

在《物种起源》中也能找到明确的证据,证明达尔文熟悉人类所造成的灭绝。在为了嘲讽灾变学家而花费的浓重笔墨之中,他曾评论道:动物在灭绝之前会不可避免地变得稀少,“我们知道这就是那些动物灭绝事件的过程,它们经由人类之手,或是局部性、或是整体性地灭绝”。这只是一处简要的间接性提及,而其简要之中又有着暗示性。达尔文假定他的读者们熟知这类“事件”,并已对之习以为常了。他本人似乎觉得这不重要,也并未让他感到麻烦。但是,人类所引发的灭绝当然是一个麻烦。个中原因很多,有些甚至与达尔文自己的理论就有关系。像达尔文这样一位精明而严谨的作者却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联系,这真是一个谜。

在《物种起源》中,达尔文没有给人类与其他生物划出界线。正如他本人以及与他同时代者所意识到的,这种平等性是他研究工作中最为激进的一个方面。人类,与其他物种一样,从更古老的祖先那里传承下来,又有了一些变化。就连那些似乎能够将人类与动物区分开来的品质,如语言、智慧、是非感,也与其他适应性特征如更长的喙或更锋利的门齿一样,经由演化而来。正如达尔文的一位传记作者所写的那样,达尔文理论的核心在于“否认人性的特殊地位”。[45]

在演化中成立的那些事情,在灭绝中应该同样成立,因为在达尔文看来,后者只不过是前者的副作用而已。物种被毁灭正如物种被创造一样,源自“缓慢发生作用并仍旧存在的原因”,也就是说,经由竞争与自然选择来完成。在其中纳入任何其他机制都是不可理喻的。那么,又该如何解释那些迅速发生的灭绝呢?比如大海雀,比如查尔斯岛上的陆龟,要继续列下去的话还有渡渡鸟以及大海牛。这些物种的消亡显然不是由于有某个竞争物种逐步演化出了某种竞争优势。它们都是由同一个物种消灭的,而且都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就大海雀和查尔斯岛的陆龟而言,都是在达尔文自己的生涯之内发生的。我们要么为人类所造成的灭绝单独创建一个类别,从而让人类真正具有其“特殊地位”,成为一种独立于自然界之外的生物;要么在大自然的秩序之中为大灾变留出位置,从而不得不——不管有多痛心——承认居维叶是正确的。


[1] Rudwick,Worlds Before Adam,358.

[2] Leonard G.Wilson,“Lyell:The Man and His Times,”in Lyell:The Past Is the Key to the Present,edited by Derek J.Blundell and Andrew C.Scott(Bath,England:Geological Society,1998),21.

[3] Charles Lyell,Life,Letters and Journals of Sir Charles Lyell,edited by Mrs.Lyell,vol.1(London:John Murray,1881),249.

[4] Charles Lyell.Principles of Geology,vol.1(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123.

[5] Charles Lyell.Principles of Geology,vol.1(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153.

[6] Leonard G.Wilson,Charles Lyell,the Years to 1841:The Revolution in Geology(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2),344.

[7] 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1954—),北美当代著名实验心理学家以及相关领域的科学作家,因致力于推广语言能力是一种“本能”的观点而闻名。——译者

[8] A.Hallam,Great Geological Controversies(Oxford:OxfordUniversity Press,1983),ix.

[9] For a discussion of the meaning of the cartoon,see Martin J.S.Rudwick,Lyell and Darwin,Geologists:Studies in the Earth Sciences in the Age of Reform(Aldershot,England:Ashgate,2005),537-540.

[10] Frank J.Sulloway,“Darwin and His Finches:The Evolution of a Legend,”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Biology 15(1982):1-53.

[11] Lyell,Principles of Geology,vol.1,476.

[12] Sandra Herbert,Charles Darwin,Geologist(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63.

[13] Claudio Soto-Azat et al.,“The Population Decline and Extinction of Darwin’s Frogs,”PLOS ONE 8(2013).

[14] David Dobbs,Reef Madness:Charles Darwin,Alexander Agassiz,and the Meaning of Coral(New York:Pantheon,2005),152.

[15] Rudwick,Worlds before Adam,491.

[16] Janet Browne,Charles Darwin:Voyaging(New York:Knopf,1995),186.

[17] Charles Lyell,Principles of Geology,vol.2(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124.

[18] Ernst Mayr,The Growth of Biological Thought:Diversity,Evolution,and Inheritance(Cambridge,Mas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407.

[19] Charles Darwin,On the Origin of Species:A Facsimile of the First Edi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84.

[20] Charles Darwin,On the Origin of Species:A Facsimile of the First Edi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320.

[21] Charles Darwin,On the Origin of Species:A Facsimile of the First Edi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320.

[22] Charles Darwin,On the Origin of Species:A Facsimile of the First Edi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318.

[23] 将动物的皮连同其上的毛发、羽毛、鳞片等衍生物一同剥下,再塞入填充物,恢复成生活姿态的动物标本,也称剥制标本或姿态标本。——译者

[24] Errol Fuller,The Great Auk(New York:Abrams,1999),197.

[25] 原文如此,疑为作者笔误。从本书83页附图可以看出白斑位于眼睛的前上方。——译者

[26] Truls Moum et al.,“Mitochondrial DNA Sequence Evolution and Phylogeny of the Atlantic Alcidae,Including the Extinct Great Auk(Pinguinus impennis),”Molecular Biology and Evolution 19(2002):1434-1439.

[27] Jeremy Gaskell,Who Killed the Great Au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8.

[28] Jeremy Gaskell,Who Killed the Great Au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9.

[29] Quoted in Fuller,The Great Auk,64.

[30] Quoted in Gaskell,Who Killed the Great Auk?,87.

[31] Fuller,The Great Auk,64.

[32] Fuller,The Great Auk,65-66.

[33] Tim Birkhead,“How Collectors Killed the Great Auk,”New Scientist 142(1994):26.

[34] 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美国著名画家,抽象表现主义的主要力量,画作多是杂乱无章、辨不清主体或结构的色彩交织。——译者

[35] Quoted in Gaskell,Who Killed the GreatAuk?,109.

[36] Quoted in Gaskell,Who Killed the GreatAuk?,37.

[37] Fuller,The Great Auk,228-229.

[38] Alfred Newton,“Abstract of Mr.J.Wolley’s Researches inIceland Respecting the Gare-Fowl or Great Auk,”Ibis 3(1861):394.

[39] Alexander F.R.Wollaston,Life of Alfred Newton(New York:E.P.Dutton,1921),52.

[40] Alexander F.R.Wollaston,Life of Alfred Newton(New York:E.P.Dutton,1921),112.

[41] Alexander F.R.Wollaston,Life of Alfred Newton(New York:E.P.Dutton,1921),121.

[42] 达尔文的大多数信件在网上开放供查阅,但并非全部信件。感谢“达尔文通信研究项目”的伊丽莎白·史密斯(Elisabeth Smith)帮我在整个数据库中进行了相关的查找。

[43] Thalia K.Grant and Gregory B.Estes,Darwin in Galápagos:Footsteps to a New World(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123.

[44] Thalia K.Grant and Gregory B.Estes,Darwin in Galápagos:Footsteps to a New World(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122.

[45] David Quammen,The Reluctant Mr.Darwin:An Intimate Portrait of Charles Darwin and the Making of His Theory of Evolution(New York:Atlas Books/Norton,2006),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