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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古董衣店》CHAPTER3 阿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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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凯利夫人,到见下一个客户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我最好的朋友莫莉送我的生日礼物,是帮我预约了一位催眠大师,据说他可以帮我摆脱睡眠问题。我对此半信半疑,可莫莉是这位大师的忠实信徒——这个医学博士曾帮她成功戒烟。天晓得,苦口婆心地劝莫莉吸烟会致癌、会长皱纹、嗓子会像大力水手一样沙哑,都无济于事,可这位催眠大师居然就让她戒了,或许他还真有点本事。去见他,至少是个乐子。

他的诊所离我有几个街区,得从华盛顿广场公园穿到马克道格大街。我漫步到第五大道,周二下午温暖但并不潮湿,让人心情不错。对我来说,周一、周二都算是“周末”。因为周六、周日正是我店里最忙的时候。我决定在公园里休息一下,看一会儿那本日记。面前有空的长椅,坐下来刚好能看到华盛顿广场拱门,视野不错。我翻开日记,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妈妈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她脸上神采奕奕,充满了对自家小孩的骄傲,所以,我不得不寒暄两句。“好可爱的孩子,多大了?”

“六个月了。”

小孩的嘴张着,还没长牙,但笑得很迷人。“她真讨人喜欢。”那孩子可爱得让我心里有些酸楚。我自己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小孩。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脸上的笑意突然间没了,她一脸怪相,开始像一个女妖精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到了该打盹儿的时候了,”孩子的妈妈可怜兮兮地说,“这时候她总是不肯好好睡觉。”

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庆幸自己还自由自在。查看了手机,看有没有紧急的会面需要我去参加,接着,我把日记本又放回包里,向母女二人道别。

马尔科夫医生的诊所在街角,这是一栋战前的建筑。我进去的时候,看门人只冲我点了点头。走到候诊室,我想着怎么给接待员解释我来早的缘故,却没有人来招呼我,只有一台白色的噪音发生器在呼呼作响。我打着哈欠,在绿色的斜纹布沙发上坐了下来。如果不是睡眠问题整天折磨着我,如果我现在能有睡意,此刻窝在沙发上睡一觉该有多好。

我打开日记,阅读奥莉芙·韦斯科特的故事,读到她想成为商场采购专员的雄心壮志时,疲倦顿消。我也曾经这样计划过自己的职业生涯。我小的时候,曼哈顿的商场还颇具魅力。来纽约的观光客会去看百老汇的戏剧,去餐厅,去博物馆,但逛旗舰商场更值得推荐。郊区的购物中心不像曼哈顿那边的璀璨夺目,也没有历史,没有特色,就像那些全国连锁店,早没了自己的灵魂。

梅西、奥特曼、罗德与泰勒、布鲁明戴尔……小时候,我喜欢拉着妈妈一起逛这些商场。一进去就能闻到一阵香水味,那些聪明的、漂亮的女士,站在化妆品柜台后面。灯光明亮、镜面闪光、珠宝闪烁。一年到头这里都充满了节日的氛围。妈妈领着我来到女童部,我试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我好惊讶,她那么的有耐心。如果我有了女儿,会不会对她也有足够耐心?我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等到我十来岁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去商场购物总是会演化成一场母女间经典的权力斗争,但我还是会和朋友一起去商场,甚至独自一人去。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这座城市的购物场所似乎失去了它们的魅力,没人记得当初它们风光无限。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有个男的清了清嗓子,把我又带回了候诊室。

“罗森布鲁姆小姐?”

“是我。”

我原以为医生年龄不大,或许会穿黑色的夹克、黑色的高领毛衣,留一小撮山羊胡。结果眼前的这位马尔科夫医生大约七旬开外,高瘦憔悴,灰白的头发,还有一些老年斑。他穿一件暗色的外套,一排白扣的衬衫,让我高兴的是,他还打着红色的领结。他向我示意跟他走进诊室,我欢快地向他微笑问好,似乎此刻无忧无虑。

他的诊室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旧式的优雅。红蓝相间的东方风格地毯,长沙发,奇彭代尔式爪脚桌。我注意到墙上有一幅很老的颅相学插图,上面画了一个人的头颅,大脑被分为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决定着不同的特性。

我和马尔科夫医生在两把安乐椅上相对而坐。他那把皮质椅子很大,我的椅子不大,包着一层纤维布,但椅面可能需要换了。他身后的书架上有两个书夹,从我的角度看,正好把那张颅骨相里的头颅分成了两半。

“那么,”马尔科夫医生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我睡眠有问题。”

“失眠?”

我不喜欢这个词儿,听起来似乎像某种病。“这样的,大约有几个月了吧,我每天到凌晨四五点钟还睡不着,所以白天很累。”

“哦,失眠。我猜你已经试过常规的治疗了。”

“不起作用。我的朋友莫莉,她让我来找你,她说你帮她把烟戒了。也许我也该尝试其他的安眠药了。我吃了一段时间的安必恩,但没什么用。”

“安眠药会上瘾。我一般不向病人推荐,除非他们是短期内急需。但催眠术挺管用的,特别是对强迫性和负面的思考焦虑导致的失眠。你愿意尝试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因为要不要接受催眠而焦虑一个星期的。”我露齿而笑,让医生知道这是在开玩笑。

他也冲我勉强地笑了笑。“你要接受催眠,就得做好改变的准备,要相信催眠能让你变好,这一点很重要。让我知道你脑海里在想些什么,这对你的情况会有帮助。你觉得是什么问题或什么重要的抉择,让你晚上睡不着觉?”

这个问题我已经和前任治疗师讨论过无数次了,实在不想让内心再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但很明显,我得把自己丑陋的秘密告诉他。“好嘛,”我说,“我有个感情纠葛,和一个已婚男人。我们在一起六年了。我总是想和他分手,过去五年中我们一直分分合合,但始终摆脱不了。我接受的治疗总是想帮我弄明白我为什么会离不开他。”

“还是不清楚?”

“也不是。”我分析了以前治疗的每个方面,这甚至让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这些治疗不能帮我做出决定,只能让我在疗程中纠结,让我感到不舒服,让我想要结束它——结束这些治疗,而不是这段感情。杰夫至少会为我花钱,而治疗每个小时都会问我要钱。“这些治疗让我了解了自己的感情,但了解后,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你了解了什么?”

“首先,我对我自己很生气,浪费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和一个有妇之夫不清不楚,被一个我得不到的男人所勾引,就像我的爸爸,他为了其他女人抛下我和妈妈,我觉得我真的不讨人喜欢,好多这种糟心事。”我和马尔科夫医生对视了一会儿。我跷起了二郎腿。“你觉得我吃点儿阿普唑仑[4]怎么样?”

“我刚才说过,如果你不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问题,心理困境是无法缓解的。你对你父母的婚姻,总体来说是怎么看的?”

我换了个方向跷二郎腿:“在我上中学之前的那个夏天,我妈妈发现爸爸有婚外情。那时我们家房子很小,他们吵得很大声,我什么都听到了。我站在妈妈一边,觉得自己和她都被爸爸抛弃了。”

“这让你很难过吧。”医生一脸严肃,直直盯着我眼睛说。

我点了点头,强忍泪水,不想被他的同情所感染,继续说:“爸爸搬出去了,他俩离婚了,就这样了。”

“那时你要上中学了……哪所中学?”

“拉瓜迪亚。”

“那所公立中学?你在那里学戏剧?”

“还有舞蹈、音乐、绘画……我在那儿遇到了杰夫。他家里很有钱,但他不喜欢私立中学。而且,拉瓜迪亚中学的艺术课程真的很不错。我就是在一堂绘画课上认识了他。”

“你们俩当时关系怎么样?”

“挺好。三年级时我们开始约会,我把第一次给了他,和他一起参加舞会。这样持续了两年。”

“然后呢?”

“中学毕业后,他去了罗德岛设计学院,学习建筑。我留在市里,在纽约时装学院学商业和时尚。分手的时候,有些感伤,但还不算糟。我的意思是,我们当时都年轻,也没想以后会结婚什么的。后来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和朋友聚会喝咖啡,知道他也在这个城市。我们已经好久没联系过了,但有个朋友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了他的新婚启事。他的未婚妻是摩根家族的后代。他们要在皮埃尔酒店举办婚礼。再后来,我听说他定居在威斯特彻斯特[5],那儿的房子可都是给有钱人住的。我想,中学毕业后,他就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那你们是怎么重逢的?”

“大约六年前,我在唐人街社区的莫特街经营一家古董衣店。杰夫在《纽约客》杂志上读到了我,那上面说我的小店是苏荷区最棒的地方之一。他到我的店里来,假装要给他妻子买一件礼物。然后,他约我出去吃饭。”

“接着呢?”

“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约会,直到现在。”我想结束这个话题,不想吐露那许多灰色的细节。

“你父亲现在怎么样?”马尔科夫医生问。

“他住在哥斯达黎加,住在帐篷里。”

“帐篷里?”

“嗯。”我克制自己,没有翻个白眼,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你能告诉我这些并不容易,很感激你能分享这么多。你有什么问题问我吗?”

“催眠后会不会从此神志不清?会不会烦躁不安?”

“催眠只会让你的感受更加敏锐。如果你愿意接受催眠,敞开你的心扉,我就可以帮助你找到那些困扰你的担心和忧虑。如果你不喜欢内心被人洞悉,如果你不想处于催眠状态,你随时可以退出。催眠,并不意味着我会控制你的思维。”

我点了点头,让他觉得我已经被说服。

“但是,”医生补充说,“你得配合我。”

我愿意配合。至少,我愿意为莫莉的推荐而尝试这么做。我们一起在纽约时装学院读书,从此以后就成了好朋友。在离我几个街区远的地方,她经营着自己的店面——一家很小很小的特色商店,专卖古董扣子。

再说,马尔科夫医生戴着领结。领结永远不过时。“我愿意试试。”

马尔科夫医生点头,指了指长沙发。

我躺了下来,将衬衫拉出来,盖在腿上,脸冲着天花板。在医生面前,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软弱,这感觉让我惊讶。

“我要开始了,”医生说,“你就把它当作睡觉之前在家里玩的一个小游戏吧。这可能会让你思想放松点儿。在我们开始之前,你脑海里想一个让你舒服和满意的地方。”

“我的公寓?”

“让你逃避,让你摆脱日常琐事的某个地方。也许是海滩、树林、山巅……”

“自然环境会让我紧张。”

“一个能让你心生崇拜的地方。”

“我没有信仰。”

“能帮你忘掉麻烦的地方,随便哪里都行。”

“那地方得能找到我心仪的衣服才行。”

“商场?很好,哪一间商场?”

医生信以为真了?可我只是半开玩笑啊。我很少去商场买新衣服——要么太贵,要么太普通。我更喜欢逛二手店,尽管那里的衣服品相看起来并不是很好。我买衣服更多是为了转手卖出,而不单纯为了买。

“想象某个让你觉得安全的地方。”医生说。

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耐烦。显然,这部分本来不应该这么麻烦。我可以随便说一家百货公司,尽管我印象中它们的样子和现在的样子可能大为不同。那些能吸引我的商场现在都已经没有了。“我在想奥特曼百货公司,如果它现在还在营业的话。”

“很好。它存在于你的脑海里,在你的记忆里,我们仅仅需要如此。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4] 抗焦虑药物。——译者注

[5] 纽约州东南部的一个郡。——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