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还不认识你,谁能想到,明天,我就将爱上你。我想向你讲一讲我的伙伴们,他们来自西班牙、意大利、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他们都是自由的孩子。
今天,我还不认识你,谁能想到,明天,我就将爱上你。我从寄居的老房子里走下来,步子有些急,这点我要向你承认。到了底楼,我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那上面有刚刚打好的一层蜡。看门人总是在每个周一将蜡打到二楼扶手的拐角处,再在每周四完成剩下的部分。阳光开始洒向建筑物,但清晨的街道仍有些雨后的积水。此刻迈着轻快脚步的我对你还一无所知。你,注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送给我生命中最美丽的礼物。
我走进了圣保罗街上的一家小咖啡馆,我能有的也就是时间。吧台处坐着三个人。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清晨,像我们这样空闲的人实属难得。父亲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优雅地将手肘撑在吧台上,一副没注意到我的样子。他点了杯浓缩咖啡,我能觉察出他在有意无意间对着我微笑。他敲了敲吧台,示意这里很“安静”,我可以靠近一些。看得出来,悲伤的情绪已经令他憔悴不堪。他问我是不是真的决定了。我点了点头,尽管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我依然决定去做。他不动声色地移开咖啡杯,从底下拿出五十法郎。我不肯要,但他态度坚决,低声嘀咕着,只有填饱了肚子才能投入战斗。我拿了钱,父亲用眼神告诉我应该马上离开。于是我戴上帽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透过玻璃窗,我注视着吧台边的父亲。他朝我微笑,示意我衣领没有整理好。
他的眼神流露出急切的情绪,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神情中蕴含的意义。如今,我只需闭上双眼,心里默默想念着他,他最后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栩栩如生。我明白,父亲为我的离去伤心不已。我猜想,他当时一定认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会先他一步离开人世。
咖啡馆离别的这一刻让我回味良久。一个男人,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但他做到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儿子的旁边喝着菊苣咖啡,并没有训斥儿子:“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去做作业!”
一年前,母亲去警察局帮我们领取了专为犹太人做的小黄星。这意味着我们应该逃难了。于是我们全家迁到了图卢兹。父亲是一名裁缝,但他永远不会在布料上剪裁出如此肮脏的图形。
1943年3月21日,我十八岁。这一天,我踏上了有轨电车。目的地是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我要去找寻游击队。
十分钟前,我的名字还叫雷蒙,但从12路电车终点站下车后,我就变成了让诺。就叫让诺,没有姓。此刻的天气还算惬意,在我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父亲和母亲不知道,在不久后,有人会在他们的手臂上刻上编号;母亲会在火车站的某个站台被强行与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分开。
我也不会想到,十年后,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纪念馆,我将在一个高达五米的眼镜堆中,找到父亲曾经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副——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咖啡馆。弟弟克劳德不知道,不久后我就会去找他,如果他当时拒绝了我,如果我们两人不是这样肩并肩一路走来,我们都不可能幸存。我的七位同伴——雅克、鲍里斯、罗西娜、恩内斯特、弗朗索瓦、马里乌斯和恩佐此刻也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用各自不同的外国口音高喊着“法兰西万岁”英勇就义。
我的思绪现在很混乱,脑海中的语言也颠三倒四。但从这个周一的中午开始,在此后的两年中,我的心每时每刻都因为恐惧而疯狂跳动。整整两年,我一直笼罩在恐惧中。直到今天,我仍然会时不时地在夜里被这种该死的感觉惊醒。但你将会在我的身边安然入睡,亲爱的,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好吧,现在就来讲一讲我的伙伴们:查理、克劳德、阿隆索、卡特琳娜、索菲、罗西娜、马克、埃米尔、罗伯特……他们来自西班牙、意大利、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他们都是自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