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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吗好的》寻人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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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一个寻人启事。

寻的是一个故事的结尾,找的是两个离家太久的孩子。

卉姑娘,故事该怎样画上句号,自己决定吧。

若你愿意继续当你的灰姑娘,有一间小屋永远乐意当你的

南瓜马车。

如果你希望这个故事悄悄地结束,仿佛从未发生过。

那么好吧,保重,祝你生日快乐。

 

看得懂的,都不是命运。说得清的,都不叫爱情。

忘得了的,都不是遗憾。听得见的,都不是伤心。

躲得开的,都不是缘分。猜得透的,都不叫人生。

 

海鸥在飞。

现在是2016年2月10曰,正月初三。

德雷克海峡风速30节,浪高9米。

船颠簸得像过山车,偶尔有冰山在不远处漂过,穿越这片沉船无数的海域,前方是

南极。

 

整整四天,没有网络信号也没有手机信号,整船的人与文明世界暂停了联络。

 

四天的时间,我攥紧手机坐在后甲板上打字,风浪里写下这篇正在进行时的故事。

晕船的人们在我身旁哼唧,他们艰难地问:HI, ICE (嗨,大冰),你在写什么?

我说:寻人启事。

 

寻的是一个故事的结尾,找的是两个吹泡泡的孩子。

 

(一)

左手是疾子,右手是碗和蒜。

腊月里的一天,我蹲在门口吃面。

吃面就该大口吃,尤其是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微酸微咸却又鲜甜,滚烫滚烫的

好似初夜……

咔嚓,再啃一口蒜。

 

那个高个子男生走过来,并^蹲到我身边,冰叔,还记得我不?

长长的一口面挂在嘴上,我甩着面汤点点头……你好你好,你哪位?

他失望地撇了一下嘴:我在小屋过了三次春节了都,包饺子放鞭炮咱们都是

一起。

他摇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不记得我了……

 

添堵来了?没看见我正吃饭呢吗?面碗扣你脸上信不信!

 

每年被我捡回小屋一起过除夕的孩子有十几个,这么多年下来哪儿能记住那么多?

有人在我这儿过了六次春节都还叫不上名呢,你委屈个溜溜球啊你。

 

他慌忙解释:没委屈没委屈……只是,如果留的印象这么不深,那么有些话怎么

好和你提……

 

想提什么?又是来借钱滴?

愁死我了,我向来反对盲目地辞职退学去流浪以及什么狗屁说走就走的旅行,

一切不负责任的穷游都是在对自己有限的青春耍流氓懂不懂……

你们这帮熊孩子啊,又是穷游缺盘缠了是吧?有困难自己摆摊儿卖装备、 打工刷盘子挣钱去,我又不是开银行的,怎么可能天天江湖救急给你们当 提款机?

男生慌忙摆手,我咋会是来要钱的……我只是想请你拿个主意!

头立马大了,赶紧端起碗跑,不跑不行,看来又是来找我探讨青春的迷茫、理

想的遥远、生活的困惑的伤感文青……

但我一不是垃圾桶,二不是心理辅导员,三不是午夜情感电台的知心大姐,

我 自己个儿还没活明白呢,有什么资格给你指点迷津?

 

哎,你拽我裤腿子干吗?撒手!面汤浇你一脑袋信不信!

大个子男生吭哧半天,仰着的额头上憋出来一层汗。

半响,他艰难地开口:

叔啊,我今天来的目的,和那个姑娘有关……

 

姑娘海了去了,哪个姑娘?

叔,就是那个神奇的卉姑娘。

 

(二)

好几年了,卉姑娘每年都会出现,每次都是除夕前的三天。

 

除夕之前,许多人都会专程赶来小屋。

大都风尘仆仆,大都单身一人,大都是孤儿。

这是小屋多年的传统:除夕不打烊也不做生意,大门敞开,收留无家可归的

孩子。

 

和情怀无关,也并非悲悯,结个小善缘而已。

小就是不深不浅,善就是天性使然,缘就是聚合离散。

有戈壁就应有绿洲,有沧海就该有礁屿,前路远且长,总有些单飞的鸟儿乏了

累了,那就来嘛,停下来歇歇脚,攒攒心力。

收留族人本就是小屋存在的意义之一。

来嘛,一起放鞭泡一起包饺子,一起抱团取暖,再各奔东西。

 

大年下的,有家没家,总要吃顿饺子。

每年除夕一起吃饺子的人很多,可惜我神经大条、记忆力低下、脸盲症严重,

大多嗯嗯啊啊记不住姓名,可唯独对卉姑娘例外。

 

神奇的小卉姑娘是个谜。

张卉王惠刘辉李绘赵慧?不知道。

哪里人?什么星座?搁哪儿上大学?学的啥专业?现在做啥工作?不知道。

问她也不说,她话极少,只是笑眯眯地揉揉鼻子,含含糊糊地嘟囔一

声:哦……

头发垂下来,轻轻遮住眼,睫毛扑闪扑闪,让人不知不觉就心软了。

没人会舍得继续逼问她。

没办法,谁让人家真会打扮真好看。

卉姑娘真好看。

哪种好看?

第一眼哦还行,第二眼哎哟不错哦,第三眼啊呀我去咋这么好看的那种

好看。

眉毛也弯弯,睫毛也弯弯,一头BIUBIU的小自来卷儿晃呀晃,橱窗里的洋娃娃

一样,刚出炉的小蛋糕一样,看起来很好吃的那种好看。

长相如果70分,打扮就又加了30分,小靴子小裙子小绒帽小披肩,洋气

得嘞。

同样是粉底口红假睫毛黑眼线,搁在有些人脸上像极了葫芦娃的女主角,可搁

在小卉这儿,却分寸把握得舒服得当又自然,怎么看怎么养眼。

同样是化妆,和她一比,别人成了刷墙。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有着耐人寻味的地方,卉姑娘也不例外。

她有许多很神秘的地方,比如永远戴着小手套。

屋外也戴屋里也戴,也不怕焐得慌。

有时是皮的,有时是布的,有时候是毛线绒绒球的,包饺子时也戴着手套,医

院里用的薄薄的胶皮的那种。她24小时细心呵护,裹得严严实实的,没人有

机会看到她的手到底娇嫩成什么样。

 

戴手套的原因怎么问她也不说,只是笑眯眯地揉揉鼻子,含含糊糊地嘟囔一

声:哦

我和她开玩笑:

卉,你是个江洋大盗吗?手保护得这么好是为了保持敏锐度吗?好用来拧金库

的密码锁是吧,电影里演的那样?

她腼腆,喜欢捂着嘴笑:叔的脑洞好大。

 

啊哈小卉,那你是个手模是吧,手是不是上过保险啊,是不是还需要天天在牛

奶里泡?

她抿着嘴笑:牛奶泡手啊,太浪费了才舍不得呢……

我说:浪费啥,用两块钱一袋的那种不就得了。

她摇头,那也浪费……

语气不是在矫情,表情也不是假的,那小眉头皱的,看来是真的在心疼牛奶。

但“浪费”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人感觉怪怪的,从衣着打扮来看,

小卉 的经济状况应该不是一般地好,她这样漂亮精致的小白领还会吝啬两块钱一袋

的牛奶?

这么惜财,我猜她是金牛座。

 

事实证明,卉姑娘其实是大熊座。

她力气太大了!这是她第二个奇特的地方。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需要买够十几个人吃的菜,忠义市场离小屋远,石板路窄,

车开不过来,只能靠人背。第一次背菜时就把我骇住了,小卉两臂一抡,

力从 腰起,嗖的一个漂亮的背篓上肩动作……熊的力量啊!

一个背篓装满,几十斤重的米面瓜果菜,我背都吃力,她一个娇娇的丫头

子是怎么做到的?

 

练过摔跤吗?天生神力吗?

来不及问她,她走得太快了,同样沉的背篓,我们四五个大老爷们儿喘得吭哧

吭哧,人家姑娘边走还边哼着歌,脚下穿的还是高跟靴。

怀里还比我们多抱了一头大冬瓜!

 

脑补一下,一个你在大都市街头经常会遇到的那种白领打扮的漂亮小姑娘,穿

着精致的小套装,背着冒尖的大背萎,咯噔儿咯噔儿地蹦跶在青石板路上,抱

着冬瓜哼着歌,散步一样,跳宅舞一样。

饶了我吧,这幅画面真的太二次元了。

 

我冲着她的背影叫唤:卉,你慢点儿你注意点儿形象好吗?你是码头扛大包的

吗,你是建筑工地扛水泥的吗……你他喵的是个女的吗你!

她嘎地刹住脚步,扭头笑笑,神情略微紧张略微尴尬。

哎呀,她说,是哈,我今天的力气怎么忽然这么大……

她抬手擦擦汗:唉,好沉啊……

脑门上一滴汗都没有,装什么装?装又装不像,愁死我了你。

 

没人要求她背菜,她其实只是跟着来当当财务管管钱而已。

其实她一进菜市场就已经把我给吓着了。

菜摊前一站她就变身,菜贩子没有一个比她精,没一个能说得过她,她居然掌

握我妈那一辈老太太的买菜必杀技——边翻边拣,边拣边贬,再新鲜的菜也先

贬成没人要的烂菜叶子,充分打击完菜贩子的自信心后,慢悠悠地说,

便宜点 儿呗……

不仅会杀价,她居然还会看老式木杆秤,还不停地唠叨说:高高的……

菜贩子怒吼:够高了!她回吼:把你小拇指收回去,别压着!

 

除了我三姨和我大姑以外,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会买菜的人,要不是那身

洋气的小套装,真以为是俩职业菜贩子在搞业务切磋。

难得难得,大超市惯坏了现代人,更何况真刀真枪砍价的说。时下的年轻小姑

娘个顶个自称吃货,每个人的手机里都能翻出一堆美食照,可真要扔进菜市场,

分分钟挂科,保不齐油菜当菠菜、山药当萝卜,更何况看秤的说。

好吧,若买菜有职称,小卉应该是教授级别。

 

我拽拽卉教授,得了得了,人家也不容易,大年下的,别为了那块儿八毛的争

急眼了……你省那几毛钱干吗?留着买别墅啊?

她眼神中明显在心疼那笔巨款,不过倒也听话,不砍价也不唠叨了,只是临走

时非要多饶一个土豆,还对菜贩子说:买了你这么多菜,你多给我们一个塑料

袋子

好神经的姑娘,几毛钱都不舍得,一个塑料袋子也不放过!

 

(三)

会买菜,会背菜,那会不会做菜?

当然会,不然怎么叫神奇的小卉。

那一年的团圆饭小卉主厨,她客客气气地把所有人撵出厨房,让我们到餐厅里

包饺子去,然后把厨房门紧紧一关,谁都不让进,谁都不让看。

难得难得,家境这么好的孩子居然还精通厨艺,小卉真不错,只是她把门关那

么严干吗?做饭而已,又不是洗澡冲凉,有什么可保密的?

 

…………

水龙头哗哗淌,抽油烟机轰轰响,没过多久,菜香依次飘荡出来,好闻好闻,

有鸡有肉有海鲜,一闻就馋了。

我忍不住扔下擀面杖跑去推门,浑蛋,怎么还用拖把门顶住了?搞什么飞机?

我不吃我就光尝一尝行不行……开门!

 

门没叫开,一堆人堵在门外咽口水,有些没出息的还趴在门缝上闻菜香。

真的香啊,不是家常菜那种温馨体贴的香,也不是酒店酒楼里那种浓墨重彩的

香,有点儿像学校食堂里那种接地气的香,可以狼吞虎咽,可以大撕大嚼,可

以勺子刮着饭缸噌噌响,可以馒头蘸着餐盘擦菜汤。

侧头看看两旁的人,像极了刚踢完球赛的大学新生,个顶个饿死鬼的脸,

小卉好手艺,做菜懂得因地制宜,小屋除夕的团年饭可不就是食堂开饭吗……

不行了,越闻越俄,我带头砸门,咣咣咣,大师傅,啥时候开饭啊哈……

咣当一声,锅盖掉落的声响,卉姑娘隔着门结结巴巴地回应:快快快快了。

 

两个小时不到,小卉变了一场魔术,厨房里干干净净,餐厅里琳琅满目一大

桌,全由她一个人搞掂。她一边调整着手上的胶皮手套,一边冲众人笑,好神

奇,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连个油点子都找不到,她是怎么做到的?

 

眼前的餐桌热气腾腾,远处的鞭炮声隐隐约约,烟花开满落地窗,电视里热热

闹闹地唱着歌……有眼眶浅的姑娘当时就忍不住了,眼泪稀里哗啦掉落:原来

这就是家的感觉哦……

我伸手拦住她的筷子:少侠,忍住!

不忙吃,饺子还没包完呢,赶紧把鼻涕擤一擤,继续给我擀饺子皮儿去!

 

小卉却说:大家先吃吧,我一个人来包就好了。

逞什么能?十几张嘴几百颗牙呢,起码要包300^饺子,你累了半天了,赶紧

躺沙发上歇会儿去。

她不肯歇着,我卡着她的脖子把她推出去,她自己又颠颠儿地跑回来。

我说,我打哭你信不信!她说信,于是1法T去地倚在餐厅门口揪手套,又远远地

指指那些已经包好的饺子:这种包法,一下锅就开口笑了。

 

过年讲究吉利,她说的笑,是散的意思。

细看看包好的饺子,真想掀桌子,天南海北什么籍贯的人都有,饺子自然也是

千奇百怪的,有大有小有花边,有馄饨形状的,也有鱼丸模样的,奶奶的,还

还有心形的,陶艺课吗!

 

好吧小卉,你行你上吧。

…………

小卉包饺子的技术好神奇,右手筷子左手皮儿,馅儿挑进皮儿里的同时,手嗖

地一握,我的天,一个饺子包好了……我的天,机器人儿吗? 一个一个接一

个,长得一模一样的……

 

那顿饭吃得香甜,男男女女打饱嗝。

我端起杯子给小卉敬酒,辛苦了,好吃!……明年你来不来?明年你必须还 来!

我们等你哈,说好了哈。

水晶杯叮的一声轻响,杯中绯红色的醇酒荡漾,莫名其妙,小卉的眼圈怎么也

红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问:……我真的可以再来吗?

什么话!醉了吧,我送她一个大白眼儿:废话,咱们不都是一家人吗?

想了想,又补充说:……最起码每年的这几天,咱们都是一家人。

她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一样。

她说:嗯嗯嗯,足够了足够了……

 

门外开始点饱仗了,一堆人稀里呼隆地拥出去看热闹,小卉也跟着,姹紫嫣红

里我回头,她独自站在屋檐阴影处的角落里。

手套摘下来了。

手摁在脸上,脸是湿的,左手擦完了是右手,右手擦完了换左手……

 

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嘛,怪让人心疼的……

手绢掏出来,脚步却停下来了。

哭就哭吧,这帮没有家的孩子。

…………

 

小卉留下的小故事还很多。

我脑洞大,根据种种迹象脑补出一个揣测:

神奇的卉姑娘从事的工作,应该是餐饮行业,从采购到厨房,经验如此丰富,

想必是父辈有意培养的,自然是从小耳濡目染得来的,我猜,她或许隶属于某

一个家族连锁餐饮企业。

豪门恩怨的故事不仅仅会在TVB电视剧里发生,她在她的家族里,或许也是个

众矢之的的角色。寻常人家的孩子不会这么懂打扮,从衣着妆容可以看出,衣

食一定是无忧的,但心情也一定是阴霾的。

辞世的父母留下了产业,她刚成年,尚无力全权承接,有人觊觎没人罩着,谋

她的人比帮她的人多……这种故事若按常规的走向,除非她自己加速成长,否

则住别墅和住大杂院,不过是一线之间。

 

按这个揣测来解构,倒是容易理解她出类拔萃的自理能力,以及她的懂事和

怯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结和沉默,身世她不愿开口诉说,那就不说吧。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鸟与礁,绿洲与胳驼。

小屋和年夜饭,礁石而已,一年一度浮出海面生起篝火,只能提供短暂的温暖

和停歇。

 

(四)

 

高个子男生说:那年除夕,小卉偷偷躲在屋檐角落里哭,我看见了……忽然就

关心上她了。

男生说他一关心就关心了整整两年。

 

喜欢就说喜欢,什么关心不关心,真是个薄脸皮儿的男生。

白搭,死了这条心吧!

孩子你没戏的,不光是你,你们所有男生都没戏。

小卉之所以叫神奇的小卉,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知

道她任何身份信息,没人知道她每次来古城住在哪个客栈,甚至没人知道她每

年会在大年初几忽然离去。

 

她享受小屋这种族人式的团聚,却排斥任何一种形式的联系。

没有任何一个男生能成功留下她的手机号码,和她最要好的那几个女生都没她

的QQ号码、微博、微信。再怎么套话,她也只是冲人家笑,嘴抿得紧紧的,

一个字都不漏,和和气气地婉拒。

 

我拍拍那男生的肩,算了吧,拉倒吧,省省吧。

看过画展没?参观者和艺术品之间永远要保持一点儿安全距离,好看就好好

看,莫要伸手摸,同理,关心就默默关心,卉姑娘每年出现时都是同样的光鲜

亮丽,知道她过得挺好就行,何苦操那么多心。

 

男生方(慌)了一会儿,反驳道:这个心我必须操……

他说:只有我知道她的生日是每年的除夕!

 

这么笃定的语气不像是瞎掰,轮到我方了。

小卉姑娘的生日是除夕?过去几年她从未提及,X,那她岂不是好几年没吹蜡

烛没吃蛋糕没许生日愿望了?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吗?是不好意思被人瞩目吗?

这叫怎么个话说的……

 

男生说,你没发现吗?每年的除夕,她都会独自躲到角落里哭一会儿,再自己 给自己唱一会儿歌……

他说,她唱的,是郑智化版的《生日快乐歌》。

 

她有在唱歌吗?别人都没发觉,连我都没发觉,怎么偏偏让你发觉了她唱的是 什么歌?

男生说:因为除夕这天我我我……因为这首歌我我我……

我什么我?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男生没有说,男生扭转话锋:冰叔,咱们不能再让小卉过不上生日了,你能不

能拿个主意?

 

我说走!买大蛋糕去!

唉,浑蛋!你怎么又把我裤腿子拽住了?什么,不能买蛋糕?为什么不能买?

 

男生嘴笨,组织了半天语言,方大体表明心意:

小卉不肯公布生日,一定有她的原因,生日是一定要给她过的,但一定要过得

巧妙才行,无论如何,既要让她过好今年的生日,又要让她不会感觉到丁点儿

的不自在。

他说他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靠谱的主意,所以今年预支了年假提前一周来寻

我,希望我能给小卉一个完美的生日除夕。

他手塞进领口,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农业银行的储蓄卡,说:这一万元钱是 我准备的小卉生日经费,这钱您怎么安排都行,我相信您,但无论如何,小冉

面前请替我保密。

保什么密?为什么要保密?

男生的耳朵瞬间红了,脸却没红,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害羞害得好稀奇。

 

我捧着面碗,把那个男生看了半天:小伙子,看来你对卉姑娘动的是真心。

既如此,钱他妈给我收回去,不就是出个主意吗?叔脑袋里除了糨子剩下的全

都是主意。

除了帮小卉生曰出个主意,另外私人无偿奉送你小子一个主意。

 

你听说过五大人生建议没?条条都是真谛:

1.喜欢就买

2.不行就分

3.重启试试

4.多喝热水……

还有5.果断表白!

 

大个子男生的耳朵由红变白,他低着头苦笑了一下,说:叔,你知道我是干吗

的吗……

他伸手比画了一个切菜的动作。

他说:我是个厨子,刚出实习期……

 

他苦笑:我一个月的薪水,估计都换不来小卉两双手套。

他嘟囔:我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上她?

 

(五)

我隐约有印象了。

想起来了,过去几年,每年的除夕团圆饭前,都有一个高高的身影蹲在门口忙

活着净菜,有时候剥葱有时候捣蒜,有时候刮鱼鳞。

小卉话少,他的话也不多,他的袖子好像总是挽起来的,很多准备工作他默默

地就做了。

…………

总有一些人默默地躲在人群中,不声不响却又踏踏实实,他们站在焦点的外 围

总是甘当配角。好似一只托盘,又好比一小片不起眼的胶垫,有他们存在

的地方,酒是不会洒的,桌子也是稳的。

不冰冷也不炙热,他们永远26摄氏度,总是恒温的。

 

小厨子,要想帮小卉过好这个生日,光我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够的,你也帮帮

忙吧。

一张图纸搁面前,会蒸胶东饽饽大馒头吗?按这个图的样子去蒸吧,能蒸多大

蒸多大!

我又扔给他一张歌谱一把吉他,小厨子,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练吧。

他吓了一跳:我不会啊,从来没摸过吉他啊……

没问题的,会唱这首歌就行。

和弦都是最简单的,一个星期足够了,对别人我没信心,对你我信心大大

的。你不是个鲁菜厨子吗?鲁菜刀工冠天下,切得了蓑衣黄瓜的手难道还拨 不了吉他?

 

七天的时光眨眼即逝,和往年一样,单飞的鸟儿们接踵而至,小卉也来了。米

白色的羊毛小大衣,手套是粉红色的,人比去年消瘦了不少,却越发显得眉清

目秀了。

我说:卉啊,没事别瞎减肥哈,排骨永远不如五花肉实惠,网红锥子脸什么的

最没劲了。

她捂着嘴咯咯笑,又轻车熟路地翻出背萎:叔,我买菜去了。

 

我说去吧去吧,多带几个人去扫荡菜市场,把门口那个大个子也带上……记住

哈,大年下的,别往死里杀价!

 

年夜饭依旧是小卉主厨,吃饭的人却并非同一拔。

铁打的小屋流水的过客,有些人来了又来,有些人来过后再没来过。

 

不是不长情,贺年短信还是发的,不过是告别了单身组建了家庭,各自找到了

栖息地,不再需要礁石了而已。

卉,和你同一年同一茬的那几个女生都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没嫁出去的今年

也是带着男朋友一起来的,你现在是啥情况啊?还是单身一个人吗?

 

小卉姑娘不搭话,隔着厨房的门板,她假装没听见。

我挠挠门:姑娘,我和你说哈,做人如果没追求,和咸鱼有啥两样?明年如果

还是找不到男朋友,以后你就别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卉一只手把着门边儿,半个脑袋探出来,满脸抑制不住的

慌张,她撇着嘴问:真的?

 

卷卷的头发微微颤,这副委屈紧张的小模样,像极了一只即将被遗弃的波

斯猫。

干吗?这是要哭吗?我一掌推在她脑门上,把她给推了回去。

假的!赶紧做你的饭去吧。

 

想了想,又隔着门叫:你那爪子是金子打的吗?做饭还戴手套,你不怕焐出脚

气来吗?

菜板邦邦响,她躲在里面又在假装听不见。

我溜达回包饺子的人群中间,冲小厨子使个眼色,可以行动了,开始包饺

子吧。

 

小卉的生日计划是只双响炮二踢脚,引信被包进了饺子里。

年夜饭开动前,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发言:

看到大家身心健康地又活了一年,我很欣慰……

众人笑,集体说:呸!

我正色道:今天在座的,有新人有老人,大都是没有家的人,此时此刻却又仿

如一家人,WE ARE FAMILY (我们是一家人)……为了欢迎新的族人家人,

从今 年起,我们定一个新规矩,每年选一个人当吉祥物,跨年钟声敲响之前,所有 人都要作死地爱他,作死地宠他,送给他一吨惊喜。

生命本没意义,有了爱才有意义,如果爱意有分量,咱们给他1000公斤。

 

戳起一个校子,我说:谁吃到,谁就是吉样物!饺子里藏了一个硬币,每个人

都只许吃自己面前那份饺子……

话音未落,桌上的饺子少了三分之一。

一半夹在筷子上,一夹就是两个三个,一半塞进或大或小的嘴里,见过猴子的

颊囊没? 一模一样……身为庄家,自然讲究风度,我耐心地给予他们鼓励:慢

慢吃别噎死……不许上手抓!

 

有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小卉,卉姑娘,你怎么吃着吃着不吃了?你不吃我可

吃了哈。面前的盘子被拖走,瞬间一扫而空,小卉向来好脾气,任由掳掠完全

不生气。

她胳膊擎在半空,筷子头含在嘴里,眼神发直,怔怔地蠕动着嘴唇……

半晌,唇一启,一枚硬币滴溜溜落地。

 

(六)

小卉那天脖子上挂满了护身符,全是大家送的,十字架叠着玉观音,还有包银

狼牙。大家宠死她了,抢着爱她,筷子分分钟被夺走,每一口菜都有人喂,还

有人负责在一旁帮忙擦嘴,吃一口擦一下。

我说行了,擦红了都,快擦秃噜皮了都。

还有人掐住她的肩膀帮她做马杀鸡,唉,还让不让人家孩子吃东西了?

 

还有人端来一锅热水非要帮她做足疗……

我把那人打得满屋子跑,你家吃饭时洗脚啊?你家洗脚用锅啊?打死你!

 

有人嘴笨,品性也憨纯,不懂如何献殷勤,只会左一句右一句夸人:小卉你特

别好……小卉你不是一般的好,真的,非常好……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语气诚恳得让人浑身起疙瘩,头皮麻酥酥。

 

小卉早傻了,任人摆布,话也不会说了,只会啊啊啊。

最后一声“啊”凝固在嗓子眼儿里巨大的一座笼屉在她面前掀开,猪头

么肥硕的一尊馒头出现在眼前。

馒头当然不是猪头造型的,是蛋糕形的,三层。

 

我亮出菜刀……递过去。

卉,来,你是吉样物你来剪彩,过年讨个好彩头,切开切开。

且慢,把灯先关了,所有人把身上的一次性打火机掏出来,一起点燃再一起吹

灭,一起给小卉许个愿。

小卉小卉,你愣着干吗?赶紧也给自己许个生……盛大的新年心愿。

 

小卉双手合十贴在额头,一闭眼,扑蔌两颗泪滴下来。

众人的愿望许了好久,一次性火机都快烫化了才重新睁开眼,火苗吹灭,欢呼 声响起,此时当有音乐。

我抬手双击掌,小厨子抱着吉他蹦出来,他紧张得脸都紫了,手一哆嗦,第一

个和弦就摁错了。

错了就按错的弹,小厨子像抱机关枪一样抱着吉他,扣扳机一样抠着琴弦,他

抖着嗓子唱:

…………

这个新年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头

我以为他要祈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

他说今天好像过年了,却没人祝他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祝你新年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年怎么过

…………

原曲是郑智化版本的《生日快乐歌》,我改了词,把生日快乐改成了新年快乐。

小厨子说得对,小卉隐瞒自己的生日一定别有隐情,就不要让她不自在了。

 

不自在的是小厨子,他太紧张了,最后的副歌到底还是颠颠倒倒唱成了原

版,他唱:……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

年怎么过。

声音越唱越大,他看的是小卉姑娘的方向,唱得无比难听,却无比动情。有那

么一刹那,我几乎确定他是故意这么唱的。

好了,知道你是情不自禁,但众人若是疑惑起来,又该如何帮小卉圆场呢?

 

没人疑惑。

一曲唱完,整个屋子静了,门外鞭饱声此起彼伏,屋子里的人纷纷抹起了眼

泪,终于有绷不住的姑娘哭出声来,哭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边哭边哼着歌,低

声的吟唱渐渐变成了大合唱,他们唱:……有生的曰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年

怎么过。

合唱终于变成了齐声喊: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年怎么过!

 

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齐声喊:要过就好好过!神奇的小卉!把大馒头切开分

了吧!

 

小卉是愣着的,众人一起哭一起唱一起喊的时候,她都是愣着的,溪水一般的

两道泪痕干在脸上,她隔着半个屋子,愣愣地看着小厨子。

从小厨子一开始张嘴唱那首歌,她就已经愣了。

 

小卉呆呆地捉起菜刀,剁开馒头前,她向着小厨子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

双唇轻启,她好像说了一声:谢谢……

 

(七)

我和小厨子蹲在小屋门口,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说他不会抽烟,我说:你这辈子不缺人教你学好,总要有人教你学点儿坏。

他第一口就呛着了,不停地咳嗽,像反复上线的QQ一样。

我拍他的背,我说:……你俩那天对视了起码有五分钟。他慌忙解释:当时之

所以失态,是因为除夕那天我我我我……

他又被那个难言之隐卡住了,唉,结结巴巴的,愁死人了。

 

我说:我什么我!小兄弟你知道吗,如果一个女的肯和你对视15秒以上,就意

味着她对你也有好感。

 

他差点儿没呛死过去,一边疯狂咳嗽,一边不停地摇头。

好半天,咳嗽终于止住了,头垂在膝盖中间,他闷声闷气地说:叔你别操心

了,不可能的……我不过是个穷小子,别人会笑话的。

 

把头给我抬起来!

是的没错,这个世界上看你笑话的人永远比在乎你的人多,世人皆是活在旁人

嘴皮子底下的。

但你听说过三大神回复没?句句都是真谛:

1.关你屁事!

2.关我屁事!

3.你懂个屁!

 

他嗫嚅地说:可是,我只是个厨子哦,以后也不会有多大出息的。

屁!如果法律规定只让有出息的人谈恋爱,中国早他妈不用计划生育了!

 

小厨子,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是个阶级固化的时代,底层年轻人难以找到上行通道,大部分耗尽整个青

春,追求的不过是生存,小部分解决了基本的温饱体面,却也不得不被“安全

感”三个字套上缰绳,劳碌奔波。

机会是有的,却是少的,忽悠是有的,却大多不过望梅止渴……

 

但是孩子你听我说:资源和资源配置权的匮乏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情感追求也

必须匮乏,换言之,你有没有出息和你配不配拥有爱情,蛋关系没有。

 

再者说,起点并不决定终点,出身并不决定金身,一辈子这么长,再平庸的人

也会遭遇不平凡的人生际遇,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没出息?

再者说,小卉这么没毛病的女孩子,你觉得她选择对象会那么世故俗气吗?或

许你所顾虑的人家完全不在乎呢?

再者说,既然有“霸道总裁爱上我”,为什么不能有“神秘白富美接受我”?

梦都不敢做,命还活什么活?

 

小厨子琢磨了半天,头抬起一点儿来,瞟了我一眼。

他说:叔,你说小卉姑娘对我也有好感……可她为啥后来没再搭理过我,看也

不看我,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就冲着这一句话,我就知你还是个处男,零经验,傻得像块木头一样。

有哪个女神会主动?女神有那么好追吗?尤其是像你这种情况的屌丝逆袭。不

看你就对了,如果坦坦荡荡地看你,反而证明你没戏懂不懂?她眼里不看心里

在看懂不懂?这种情况下你不主动,还指望人家小姑娘主动吗?

听好了!

 

任何情况下都别指望女生对你主动,高级灵长类动物的生物本能决定了雌性生

物的矜持本性,漫长的史前岁月里,雌性动物选择配偶时,矜持是淘汰弱者怂

货的不二法宝,只有那些强悍自信、敢打能杀会觅食,同时擅长啪啪啪的雄

性,才能获得最优先的生殖交配权。从生物学角度来讲,生命的意义不过是传

递基因信息……

 

小厨子打断我的话头,脸都白了 :我没想交配……

我鼻子都气歪了:我他妈说的也不是交配……

处男真可恨!蠢死你吧纯死你吧……我又不是没当过处男,你再说一遍你没想

过交配试试,蒙谁啊你?你敢说你一丁点儿都没想过吗?你说啊你说啊你……

 

他哀求:叔你闭上嘴行吗?能不能别老说什么……配?

我说好,不说配,说追。

先把你和小卉两个人配不配这个问题丢一边儿,咱们探讨一下你该怎么去追,

以及你该如何积极有效地去经营你的爱情。

…………

算了,别探讨了,自己悟去吧。

可以经营的爱情,也就已经不能叫作爱情了。 可以说得清的,都不叫爱。

 

烟掐了,别抽了。

 

(八)

那个春节过得飞快,眨眼间人群散去,鸟儿们纷纷振翅,继续他们各自的 远航。

临别前没有拥抱也没有送行。

 

走了就走了咱都别矫情,有缘就明年再聚,缘尽就相忘于江湖。只要小屋不

死,你就永远有地方过年。如果找到了另一半,记得除夕那天一起带回来,如

果修成了正果,终于拥有了栖息地,那这块礁石也就不必再重返。

各位保重,各自珍重。

 

小卉走得很晚,很罕见,她这次几乎拖到了公共假期的最后一天。

端倪很明显,那么多天,小厨子在她左近晃来晃去,她看也不看一眼。

小厨子离她越近耳朵越红,她却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细心的我却发现,每当

小厨子靠近,她的呼吸就会变得很轻,越近越轻,有时几乎暂停。

眼睛却绝对瞟都不曝一下的。

 

身为一个过来人,我深知拔苗助长有多害人,这么微妙的因缘种子,外人就别

掺和了,是枯是荣,让它自己生自己长吧。

 

话虽这么说,终究还是没忍住。

神奇的小卉辞行前,我忍不住点了她一句:除夕那天的大馒头,你知道是谁做

的吗?

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很轻很轻,良久,点点头。

我笑:怎么样,对他有好感吗?

小卉的呼吸轻得几乎暂停,不点头也不摇头,良久良久。

 

出租车的喇叭嘀嘀地催,天色不早了,该上路了。

我拍拍小卉的脑袋,说:不如你把联系方式留下,我替你转交给他,你们可以

先互相了解一下,切磋一下厨艺什么的,从朋友做起嘛……

 

她一秒钟都没犹豫,拔浪鼓一样地摇头。哎呀我去,怎么眼眶又红了?女人啊

真是搞不懂。

 

小卉走之前只问了一句:明年除夕我可以再来吗?

我反问她:联系方式可以留给他吗?

 

两只手套紧紧地摟在一起,她把嘴唇快咬出血来了,年纪轻轻,哪儿来那么多

纠结顾虑?到底在为难什么?好了好了好了,不许哭,你可是神奇的小卉姑娘

呀,别为难了,快走吧。

我把她的肩膀扳向车门的方向,背后轻轻推了一下:

保重,再见。

…………

小厨子背着硕大的行囊,呆呆地走过来。

他蹲下,坐到我身旁:叔,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日光正好,春天里的五一街弥漫着三角梅的芳香,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

他把手伸过来:给我一支烟。

我摸兜,掏烟,把烟递给他,替他点上,再反手一巴掌把烟打掉!

 

神奇又怎样,神秘又怎样,白富美又怎样?

世间哪儿来那么多重逢?擦肩而过往往就是永远错过。

还等什么?追啊,追不上也要追,真要有心的话,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她。

 

指着车开走的方向,我冲小厨子喊:跑!

 

(九)

 

我并未料到这个故事的走向,会忽然急转弯。

就像我完全没有意料到,从小厨子那天狂奔到他再度忽然出现,只隔了短短几

个月。

 

夏初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到我身边。

没等我惊讶地叫出来,他摸出一盒烟,帮我点上一根,自己点上一根。

居然没被呛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抽烟的姿势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老练?

没等我抬手打落那一明一暗的一点红,他先开口了。

小厨子说:我找到小卉了。

他说:答应我,听完了小卉的故事之后不要讨厌她。

 

他说:我终于找到小卉的那天,她正从一辆三轮车上往下卸货,整整一车的面

粉,她一个人卸下来的……

…………

 

小卉是化名。

没有什么白富美,也不存在什么家族企业。

小卉从事的确实是餐饮行业,她在学校食堂里卖饭,也做饭。

 

小卉生活在北方的一座老城。

食堂的工资微薄,好在她不需要租房,住的是宿舍。

她攒工资,足足攒上一年,攒够一笔盘缠、几身衣裳,供她去一趟远方。

 

不是旅行,只是去过几天有家的日子。

她是孤儿,没有过生日,没有过家,独自一人长大。

 

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对生活充满了期待和想象,越是漂亮的女孩,越有无限的

可能性在面前绽开。小卉例外,她每年最大的期待,不过是一个除夕。一整年

的准备和等待,只为换来除夕的那一场团聚。

温暖的,奇幻的,童话一样的。

 

每年攒下的钱就那么点儿,必须精打细算着花。

衣服是一件一件攒的,鞋子也是,都是反季打折时网购的。

要攒,也要藏,有些东西必须藏好,不然她攒够了衣裳,也攒不够踏上这段旅

程的心力。手套是必须戴的,为了掩盖切菜留下的刀痕、热油烫出的疤,以及

掌心那层怎么也搓洗不掉的茧子。

一双一双地攒手套,一样一样地攒口红眉笔,她躲在幽暗的宿舍里,比着杂志

学化妆,上百次的摸索,描摹出梦想中的自己。

 

哪个女孩没做过公主梦?但从小到大,从没人给她买过洋娃娃。

她每年出发之前去一次美容工作室,狠狠心花掉几百元钱,烫一次洋气的小

浪卷头发,洋娃娃一样,换了一个人一样

…………

自信像一串珠链,零零星星拼凑,一粒一粒地串起。

她绞尽脑汁把卑微的自己掩藏,再怯怯地,把梦想中的自己展示给那个临

时家庭。

 

大家都爱她,夸她神奇,一切美好得像场梦,她也深爱着梦中的自己。

 

心里面其实是明白的:她每年只有这一次机会被所有人喜欢,每次只有一个多

星期。

是美梦总会担心醒,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当午夜12点的钟声响起,马车变回

南瓜,白色晚礼服变成灰衣麻布裙,所有的魔法都会消失。

只有悉心隐藏,才有机会企盼下一年的梦境,短暂的欢愉后,她必须悄无声息

地离去,不能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小卉是化名。

卉姑娘,本就是灰姑娘的谐音。

 

(十)

 

无语了很久,直到烟灰刺啦烫了手。

一直以为她是个白富美,原来全都是骗人的。

卉姑娘算是在撒谎吗?细想想,关于身世和经济状况,她只字未提,给人留下

的只是一个误会的印象而已。

真是个孩子,何必这么做呢?

 

我说:这个傻姑娘……为什么不用真面目示人呢?难道在小屋里还会有人笑话

她不成?

小厨子说:叔,你开始始有点儿讨厌她了吗?你会觉得她虚荣吗?

我噎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他。

 

小厨子在小卉所在的城市停下,他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小饭馆里当面案厨师,

一待就是几个月。

饭馆离学校不算远,小厨子每天都会去那个食堂,偷偷地看她一会儿。

看她扛米背面,看她站在窗口卖饭,窗口外都是她的同龄人,薄薄几条不锈钢

栏杆,里外两重天。

小厨子看着她被同事讥讽,他们阴阳怪气地说:看这头发烫的,咱们食堂还出

了个平面模特呢……模特,今天没去取快递吗?最近没买名牌大衣吗?

又挤眉弄眼地说:其实那些衣服都是别人送的吧?唉,那么有钱,怎么还舍得

让你在这里吃油烟?

小卉姑娘不言不语,看来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奚落。她唯一的应对方式是不停

干活,仿佛忙碌起来以后,所有的杂音就全都听不见。

…………

小厨子说,干活时的小卉素面朝天,并没有除夕时好看,说实话,丢到人群中

绝对不起眼的那种普通……唯一扎眼的是她那一双手,通红的,皱皱巴巴的,

隔着很远都看得见。

 

他看着她一个人卸货,又一个人蹬着车子去进货,一个人做贼一样地取快递,

一个人收工回宿舍,肥大的工作服在身上晃荡,快递包裹抱在怀里,她走路时

是低着头的。

他说他越看越心疼,每天都要拼命抑制住想要上前喊她的冲动。

喊了又能怎样?他并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促狭的力量,总在暗暗把人的命运操控:想要的得不

到,喜欢的都失去,得到的都不过如此,而越是小心翼翼捧着的,越要帮你

打翻在地……

 

小厨子没去打扰卉姑娘的生活,但事情终究还是打翻了一地。

 

小厨子打工的小饭馆卖北方面食,那天他把笼屉端到门口的柜台,盖子刚一掀

开,就有路人被吸引了过来,那人问:老板,馒头怎么卖?

隔着升腾的白雾,他看到小卉扶着三轮车站在面前。

小卉的脸色一开始是平静的,随着雾气的散尽,骤然变得煞白。

 

短短的几秒钟后,小卉转过身去,抉着车子走开。

他冲出店门去追她,笼屉猛地被撞翻,雪白的馒头滚落一地,瞬间沾满泥沙

尘垢。

他想喊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喊不出来。

 

小卉没回头,脚步也没停,一声声喇叭响起,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推着车子,径直走在晚春的街头。

车流里逆行,渐行渐远。

…………

故事悄悄地结束了,仿佛从未发生过。

 

(十一)

 

神奇的卉姑娘,我知道你一定会读到这篇文章。

其实没人有资格谴责你什么,也没人有权利阻止你去制造那些美好的假象。

你的谎言,其实往往就是你的梦想。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我只是很想问问你:如果故事可以重写,你会给它安上怎样的一个结局?

 

假设把小饭馆前的四目相对,换到下一个除夕,你是否还会转身就走?

假设那天身份没有被识破,下一个除夕时,你是否会和小厨子在一起?

假设一切都能晚一点儿再发生,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

假设那天逆行的车流中,他能大胆一点儿追上你,你是否会允许这个笨拙的孩

子,笨拙地爱你?

 

OK,所有的假设都是狗屁,都无法更改业已成型的现实。

所以我们说人生如梦,醒了就回不去。

 

卉姑娘。

我曾一度认为你和小厨子之间是一个奇幻的开始,管他是富是穷,总会打破固

有的人物设定。但我忘了所有童话的结局都不曾在现实世界里完美复制,非虚

构的爱情终究逃不开命运规律。

奇迹没有发生,小厨子并没有变身成小王子。

灰姑娘推着三轮车,并没有坐在南瓜马车里。

曾经在除夕夜里四目相对的孩子,终究擦肩而过,相顾无语。

…………

好了,该回顾的已回顾完毕,无须赘述,再矫情是放狗屁。

我写下这个故事的目的,只是在履行对一个人的承诺。同时,我希望你能知晓

他真实的心意,以及他最初关注你的真实原因。

卉姑娘。

 

那天讲完了你的身世和你的背影后,小厨子说出了他来找我的目的,他说:

小卉每年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成为她梦想中的自己,不要着急揭穿她,无论

如何,帮她把梦继续做下去吧。

 

我问:这个“她”是哪一个,是戴上手套的那个还是摘下手套的那个?小厨

子,你心里装着的灰姑娘是哪一个?

他回答说,在他心里小卉只有一个。

他说:……除夕夜里,躲在屋檐角落里,边哭边给自己小声唱生日歌的那个。

明白了,我该怎么做?

他说:叔,你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每年除夕都帮小卉过一次

生日?

 

(十二)

 

2014年除夕。

遵循小厨子的嘱托,我准备好了三种不同的生日方案。

可是小卉,你并没有出现。

 

2015年除夕。

小卉,你还是没有出现。

 

又是一年除夕尽,现在是2016年2月10曰,正月初三。

 

德雷克海峡风速30节,浪高9米,穿越这片沉船无数的海域,前方就是南极了。

整整四天远离人间,我无法获悉小屋今年的除夕夜,都有哪些单飞的鸟儿停歇。

 

姑娘你今年来了吗?

一个人来的吗,还是两个人来的?

戴着手套来的,还是摘了手套来的?

饺子里的硬币每年都包,今年的硬币你吃到了吗?合唱每年都有,有没有和大

家一起合唱那首《新年快乐歌》?

其实是《生日快乐歌》,你懂的。

 

好吧,或许今年的除夕你依旧没有出现。

那你明年会来吗?

 

船在颠簸,起起伏伏的冰山在不远处漂过。

此刻我坐在船尾甲板处,在风浪里写下上述文字,快结尾了,这个不知该如何

画上句号的故事。

 

除夕夜里的团圆饭,你缺席了两年。

小厨子也缺席了两年。

灰姑娘或许还会再度出现,而小厨子或许永远不会再来。

 

三年前,小厨子说:都怪我太笨,我搞砸了……不要揭穿她,帮她把梦继续做

下去吧。

他说:叔,你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每年除夕都帮小卉过一次

生日?

 

他说他下一个除夕可以不来,如果需要,他可以永远都不再出现。

他说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让你再度难堪地逃开。

 

他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一直是个笨拙的孩子,笨拙地护持着你的梦,希

望你把梦做完。

 

我问他:不遗憾吗?自始至终你们只有过两次对视,连一句完整的对白都没

说过。

他说:你忘了吗?我还给她唱过一首《生日快乐歌》。

 

我拦住他问:小厨子你想过没有,你对小卉的感情,到底是心疼还是爱?

他反问我:有区别吗?叔你不是说过吗,能说得清楚的,都不叫爱。

他说,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从发现小卉生日那一刻就开始了……

 

小厨子走了。

我再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孤身一人的他,后来去哪里过的除夕,有没有吃上饺子。

 

(十三)

 

看得懂的,都不是命运。说得清的,都不叫爱情。

忘得了的,都不是遗憾。听得见的,都不是伤心。

躲得开的,都不是缘分。猜得透的,都不叫人生。

 

这篇文章是一个寻人启事。

寻的是一个故事的结尾,找的是两个离家太久的孩子。

 

卉姑娘,故事该怎样画上句号,自己决定吧。

 

若你愿意继续当你的灰姑娘,有一间小屋永远乐意当你的南瓜马车。

如果你希望这个故事悄悄地结束,仿佛从未发生过。

那么好吧,保重,祝你生日快乐。

 

另外,有个片段想和你分享。

就当作赠你的生日礼物吧。

 

那年除夕夜里,烟花开满天际。

你躲进人群背后的屋檐角落,边哭边给自己小声唱歌。

不远处,有个男生默默看着你,只有他清楚你在唱什么。

只有他一个人发觉了你悄声唱着的,是《生日快乐歌》。

…………

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低声哼着的,是同一首歌。